封凱明
“王力?”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睜開眼,一個高挑的女生站在面前。我想她應(yīng)該就是王姨介紹的對象,趕緊從沙發(fā)里彈起來。
“我是王力,你是夏穎吧?”
“是的。”
“不好意思,堵車,來晚了。”我抬起手腕假裝看時間,目的是炫表。國際名表,花兩百塊錢買的,足以亂真,就是太費(fèi)胳膊,得不停地?fù)u。半晌不搖,指針就不動了。剛才睡著了,沒搖,指針接著就罷工了。
趁夏穎的目光還沒掃到指針,我趕緊把胳膊垂下來,問她喝點兒什么。她抬手叫來服務(wù)生,點了一杯拿鐵,又為我續(xù)了一杯美式。
說實話,她長得不怎么好看,單眼皮,塌鼻梁,但打扮很入時,韓版黑色太陽帽,碎花格襯衣配棕色小皮裙,褐色一字帶涼鞋,妥妥的低配版電影明星。來前,同事小五再三囑咐我,要學(xué)會夸女孩子,長得好看就夸她漂亮,不好看就夸她有氣質(zhì),身材好就夸她性感,身材不好就夸她可愛,如果連可愛都算不上,那你就可以買單了。夏穎細(xì)溜高挑,膚白腿長。我本想夸她性感,但轉(zhuǎn)念一想,油腔滑調(diào)會不會太輕薄,畢竟我是一名人民警察,一言一行都得符合警察的身份,話到嘴邊又咽下了。夏穎也三十二歲了,相親數(shù)載,閱人無數(shù),對這些江湖套路必定爛熟于心,與其虛偽地夸她性感,不如實實在在地跟她嘮一嘮。成就成,不成就拉倒,誰也別耽誤誰。
咖啡上來之前,夏穎反復(fù)琢磨了我半天,然后問我是不是真的三十五歲了。她一定是覺得王姨騙了她。最近為了保險柜失竊的案子,我連續(xù)加班,看起來肯定是比較憔悴。我自我解嘲地說:“長得有點兒著急,但是貨真價實的三十五。不瞞你說,我這張臉迷惑性太大,有一回去幼兒園執(zhí)勤,有小朋友喊我爺爺。我沒跟她計較,她爸反倒不好意思,跟我道歉:‘叔,小孩子童言無忌,你別介意。要不是穿著警服,我非抽他不可?!?/p>
夏穎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流出來了??Х壬蟻恚郎\淺抿了一口,對我說:“老相是有點兒,不過五官周正,算是資深帥哥?!?/p>
“資深”這個詞用到哪里都值錢,就是用到美女帥哥身上掉價。不過,夏穎說的我基本認(rèn)可。我這張臉整合了我爸我媽相貌的所有優(yōu)點,也是渾身上下唯一拿得出手的地方。而夏穎也一定是沖著這點來的。她又開玩笑似的說我?guī)洑庵袏A雜著濃濃的煙火氣,我知道是變相地說我土氣。我說這是骨子里帶的,貴族的氣質(zhì)需要幾代人的沉淀,我們家世代為農(nóng),缺乏洋氣的基因。唯一沾點兒洋氣的是我太奶,她年輕時給洋人當(dāng)過保姆。后來,洋人家丟了東西,冤枉我太奶偷的,把她打個半死,扔到大街上。太奶命大,遇到了太爺。太爺在城里拉黃包車,把太奶送到診所,撿回一條命。爺爺長得隨太奶,濃眉大眼,十分英俊。軍閥混戰(zhàn),太爺帶著一家老小躲到鄉(xiāng)下,操持起家里的幾畝薄田。爺爺從小侍弄莊稼,英俊氣磨沒了。生逢亂世,英俊沒用,活命才是大事。十七歲的時候,太奶送爺爺去參軍,結(jié)果半路被二鬼子抓了壯丁,修了小半年工事。后來他和幾個壯丁趁天黑逃跑,被二鬼子發(fā)現(xiàn),幾個同伴都被打死了,他鉆進(jìn)深山逃過一劫,但腿上挨了一槍。傷口感染,高燒不退,山高林密又迷了路,多虧太姥爺上山砍柴,救了他,粗茶淡飯伺候了半年。傷愈,不好拍屁股走人。太姥爺沒兒子,就倆姑娘,我奶十九歲,姨奶十四歲。爺爺就入了贅。太爺在十里洋場混過,見過大場面,說干啥都沒有種地穩(wěn)當(dāng),臨終時囑咐爺爺好好種地,家里有糧,心里不慌。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全國大饑荒,全村都沒有糧食,就我家有點兒余糧。我姥帶著我媽到我們村要飯,一籃子瓜干定了我爸和我媽的婚事。
我絮絮叨叨講了半天,夏穎并不愛聽。她打著哈欠,說去趟洗手間。她一走,我趕緊伸伸懶腰。有人在背后拍我肩膀,回頭一看,竟是胖丫。胖丫是刑警隊門口包子鋪老板的閨女,我剛來刑警隊的時候,她才十七歲,一晃十年,她越長越像她家的包子。
我問她:“你不在家看店,跑咖啡廳干啥來了?想在咖啡廳賣包子?”
胖丫努力睜開那雙被擠沒了的眼睛:“跟你一樣唄,我爸我媽逼我來相親。”
我問:“對象呢?”
“走了。沒看上我,嫌我胖。哎,叔,我看你今天相的這個還行。不過,你別老自個兒說,得多聽人家說說?!?/p>
我說:“小丫頭片子懂得還挺多?!闭f完這話,我突然意識到胖丫已經(jīng)不是小孩兒了。她和我一樣,都已是相親大軍中的一員了。
我決定接受胖丫的建議,讓夏穎說說。早前聽王姨說過,她眼光極高,連富二代、拆二代都不入法眼,何況我這個小警察。果然,她掰著手指頭如數(shù)家珍,相親對象涵蓋私企老板、銀行高管、公務(wù)員、職業(yè)經(jīng)理人、富二代……相親地點也極其奢華,都是貴得令人咋舌的高檔場所?!案杪逄栍瓮В阒绬??”她眉毛上挑,顯得十分傲嬌,我以為她問我話,剛想回答,她又接著說,“有二十多米長,去年我們駕艇出海,喝著紅酒吹著風(fēng)……”敢情剛才就是一個設(shè)問,根本不需要回答,我差點兒自作多情。
她每提到一個人,我都自覺矮三分,每個人都比我富有,讓我汗顏。但她竟然一個都沒看上,不是嫌人家銅臭味十足,就是嫌人家品位不高。說起那些被她拒絕的男子,她優(yōu)越感滿滿,虛榮心爆棚。其實我知道她在給自己臉上貼金。他們也許真的相過親,但被拒的恐怕不是對方。我是刑警,如果連這點兒眼力都沒有,還怎么抓壞蛋呢?還有那艘歌洛號游艇,早在兩年前就被我們查封了,她怎么有機(jī)會乘著它喝著紅酒吹著風(fēng)呢?我沒有拆穿她,誰還沒點兒虛榮心呢?
夏穎問我:“你長得不差,還是警察,怎么會討不到老婆呢?”
“我討不到老婆不是因為長相差,也不是因為工作不好,而是因為窮。”我苦笑著說,“相過很多次親,幾乎每個女孩兒都會問,你有房嗎?”
夏穎問:“然后呢?”
“然后?買單唄?!?/p>
夏穎掩口笑了半天,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你有房嗎?”
房子是相親的終點。我從不鄙視那些嫌棄我沒房的女孩兒,因為她們活得很真實。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沒人愿意無來由地跟你遭罪。至今無房,倒讓我感到慚愧和自卑。三十五歲還沒買上房的,在刑警隊里是獨(dú)一份。我打破了在單身宿舍住宿時間最長的紀(jì)錄,成了新紀(jì)錄保持者。
相親失敗,絲毫不會影響我的心情,更不會影響我的食量。日子還得繼續(xù),包子還是要吃的。胖丫送一籠包子和一碗稀飯過來,我指著飯店墻上的幾行字對她說:“趕緊把這行字涂掉?!?/p>
“為啥?!?/p>
“你念念?!?/p>
胖丫認(rèn)真地念起來:“來本店吃飯的人,戀愛成功了、學(xué)業(yè)有成了、生意談成了、升官發(fā)財了……這些,涉嫌虛假宣傳,知道不?”
胖丫噘著嘴說:“不擦,還能拘留咋地?”
我說:“擦了咱倆相親都能成功。”
這話讓胖丫動了心,猶豫了半晌,轉(zhuǎn)頭問我:“叔,你昨天也是慘?。俊?/p>
我說:“鎩羽而歸,敗得稀碎。”
她又湊到我眼前,我抬手把她的胖臉扒拉到一邊,讓她別擋著手機(jī)信號。胖丫瞅我一眼,說:“討厭。你知道你為什么慘敗嗎?連我都聽出來了,你家祖上三代,娶媳婦不是上趕著,就是撿便宜。你也想撿個不花錢的唄?現(xiàn)在談戀愛不興這個?!?/p>
“興什么?”
“興浪漫?!?/p>
我何嘗不想浪漫,但要浪漫得先浪費(fèi)。我浪費(fèi)不起。長這么大,我一直沒有擺脫過貧窮的魔咒。它跟我杠上了,連做夢都不放過我,每次夢到發(fā)財?shù)臅r候,總是戛然而止。貧窮把我拿捏得死死的,但我不是輕易服輸?shù)娜?,每天都會給自己打氣——精神富足才是真正的富有,貧窮只會讓我越挫越勇。這句話每每讓我熱血沸騰,而二哈卻不以為然,搖著尾巴向我抗議:“花花總能吃到精致的狗糧,而我為何總吃包子店的殘羹?”我不跟二哈一般見識,它的精神世界是空虛的。每次跟它講艱苦奮斗的故事,它總是不屑一顧,連汪汪兩聲都是敷衍。不思進(jìn)取也就罷了,還總異想天開。每次見著花花,都想行茍且之事,但花花瞧都不瞧它一眼。它還觍著臉追,我都替它臊得慌。二哈耳朵靈,花花一下樓,它總能聽見,家里就留不下它了,咬著我的褲腿死命拽我出去。我要懶得動,它就沖我齜牙。萬萬沒想到,花花瞎了狗眼,竟被二哈給拿下了。兩條狗一碰面,就結(jié)伴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我瞅它倆踅摸啥呢?花花主人說:“選狗窩呢?!闭媸亲屛覠o言以對。在搞定自己的終身大事方面,連二哈都比我強(qiáng)。
我打小家里就窮。爸爸把窮的原因歸咎于二妹,說她是掃把星。我覺得不是。如果非要在我們仨中找一個掃把星,那也應(yīng)該是三弟。我家五代單傳,爺爺找算命的卜了一卦,說我爸命里擔(dān)著兩個兒子。我出生之后,他們還想生個兒子,可政策不允許,國家提倡“只生一個好”。生二妹那年,媽媽東躲西藏,吃盡苦頭,等生下來卻發(fā)現(xiàn)是個女孩兒,全家人十分失望。超生要罰款,我家沒錢,那些人便要牽走我家的牛。沒有牛,就沒法兒耕田,一家人都得餓著。爸爸擋在牛棚前,誰牽牛跟誰玩兒命。坐下來協(xié)商,最后,做出犧牲的是襁褓中的二妹。她和牛,只能留一個。牛贏了,二妹被送走了。兩年后,媽媽在東北親戚家生下三弟。罰款還是要交的,但錢還是沒有。又坐下來協(xié)商。三弟和牛,只能留一個。這回三弟贏了。可一頭牛抵不了罰款,爸爸又把太奶留下的首飾賣了。
我九歲那年,家里來了三個特殊的客人,一對中年夫婦和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像一只受驚的小鹿,躲在中年婦女身后,看著她爸爸和我爸爸吵架,眼淚汪汪的讓人看著心疼。她就是二妹,但我不認(rèn)得她,畢竟她被送走的時候還不到三個月。當(dāng)年這對夫婦不能生育,所以收留了二妹??山衲晁麄兙股鲆粋€男孩兒來,為了不交罰款,就要把二妹送回來。送回來也就罷了,還想要這五年的養(yǎng)育費(fèi)。錢自然是沒有的,沒錢就要拿東西。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門外站著他們家一堆親戚。不讓拿指定是不行了。他們就像鬼子進(jìn)村,趕走了豬圈里的一頭母豬,又搜走了我家兩袋麥子、三袋玉米、四桶花生油、一個掛鐘、兩個水瓢,還有炕上的兩張席子。席子已經(jīng)破了邊,他們也不嫌棄。其實,家里還有一輛自行車,幸好在他們來前被鄰居借走了,算是逃過一劫。家里還有一頭牛,爺爺一早牽著出門了。爸爸打發(fā)我去找爺爺,跟他說千萬不能讓?;丶?。
值錢的家當(dāng)被掃蕩一空,一家人心里窩著火。這還沒完,二妹一回來,那些人又來了,還是要罰款。二妹五歲了,送了好幾家都沒人要。于是,他們趕走了牛,還騎走了自行車。爺爺一口氣沒上來,撒手人寰。
二妹回來那年,年頭不好,莊稼歉收。但這關(guān)二妹什么事呢?莊稼不是她種的,水不是她澆的,肥也不是她施的,最后歉收的責(zé)任卻歸到她身上。就這樣,她便成了我們家的“掃把星”,也是爸爸的出氣筒。稍不順意,非打即罵。二妹挨打時,蜷縮著瘦小的身子,眼睛里充滿了驚恐和絕望,連哭都忘了。忍氣吞聲,是生活給二妹上的第一堂課。
地里歉收,家里揭不開鍋,甚至靠借糧度日,這一度成為村里的笑話。而我,成了全家脫貧致富的唯一希望。父母望子成龍,指望我考上大學(xué)。我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天資不高,能考個中專就不錯了。但爸爸執(zhí)意讓我考高中,結(jié)果中考不出意外地落榜了。我想出去打工,爸爸不同意,東湊西借,花三千塊買了一個高中借讀的名額。高中三年,我拼命學(xué)習(xí),好歹考上了省公安??茖W(xué)校,算是不負(fù)眾望。錄取通知書來了,爸爸卻愁了,別說學(xué)費(fèi),連路費(fèi)都沒有。爸爸想都沒想,就讓二妹輟學(xué)打工。她那年十五歲,念初二,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年年都考第一,考個名牌大學(xué)不在話下。她才是我們家的希望。
我不同意二妹輟學(xué),不能讓她為我做出犧牲,她應(yīng)該有自己的人生。但反對無效,在我去省城的第二天,二妹就跟著表叔南下去了吳州。寒假回來,我才知道,我每月的生活費(fèi)竟是二妹打工掙來的。我二十歲了,卻靠一個十五歲的孩子養(yǎng)活,這對二妹不公平。當(dāng)然,從她五歲回家,或者從她三個月被送走的那天起,她的世界里就沒有“公平”二字。相比我和三弟,她承擔(dān)了更多的農(nóng)活和家務(wù)。每年麥?zhǔn)?,她都是不吃晚飯的,不是不餓,而是太累,回家倒頭就睡,沒有時間吃飯。第二天一早,又像餓狼一樣吃得肚子鼓起來。我家是愧對二妹的,她卻從沒有說過一句怨言。我知道她有,她不敢說。
我去吳州找她,想讓她回來繼續(xù)讀書,生活費(fèi)我可以勤工儉學(xué),也可以申請助學(xué)貸款。總之,不能讓她小小年紀(jì)就背上家庭的包袱。按照表叔給的地址,我找到了她住的城中村。村里的房子高高低低,屋頂?shù)碾娋€亂得像蜘蛛網(wǎng),地下污水橫流,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氣味。我在迷宮一樣的胡同里轉(zhuǎn)悠了半晌,好容易找到了二妹房東家的門牌號。沿著簡易的外置樓梯爬上三樓,有兩個用集裝箱改造的鐵皮屋,門口歪歪扭扭寫著“302”的,便是二妹的“家”。門敲了半天,沒人應(yīng),興許她還沒下班。我沒地方可去,便在門口坐下來,倚著外廊的欄桿等她。欄桿很劣質(zhì),吱吱扭扭,隨時可能倒掉。我很累,竟倚著欄桿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聽見一個男孩兒在問:“這誰???”
一個女孩兒說:“不認(rèn)識?!?/p>
女孩兒的聲音很熟,我聽出來了,是二妹。我趕緊睜開眼,喊她的名字。二妹一愣,顯然沒想到我會來。男孩兒染著黃發(fā),戴著耳釘,流里流氣的,問二妹我是誰。二妹沒有回答,讓他先走。黃毛不想走,二妹一瞪眼,樣子變得很兇。我從來沒見過二妹有過這樣的表情,她總是一副逆來順受、小心翼翼的模樣。黃毛沮喪地走了。二妹問我吃晚飯了沒。我說沒。她便請我在附近一家店里吃飯。我勸二妹回去讀書,沒想到她壓根兒就不想回去。能出來打工,她從心底里感到高興,她早就想脫離這個家。我理解她。換了是我,活在一個冷漠又沒有溫情的家里,必然也會選擇逃離。返城的火車上,我安慰自己,說這是二妹自己選的路。其實,我知道,這是我們逼二妹走上的路。
胖丫敲敲我的桌子:“叔,再不吃,包子都涼了。”我才意識到走神兒了。咬一口包子,果真涼了。隊長老張打來電話,說又有一家企業(yè)的保險柜被盜,讓我立即回去。我喊胖丫記賬,并讓她把剩下的半籠包子寄存。胖丫翻著白眼:“你見誰寄存過包子的?”
我懟她:“你見哪個警察拎著包子抓賊?”
這是本月第二起保險柜失竊案。在此之前,已經(jīng)有一家企業(yè)的保險柜被盜,幸好會計頭一天將回收的貨款及時存入銀行,損失并不大。我們在監(jiān)控中發(fā)現(xiàn)了竊賊的影子,是一個身材不高、體型瘦削的家伙。但現(xiàn)場并未找到他留下的腳印和指紋,顯然是個慣偷。老張立了軍令狀,要把他給揪出來。但時間過了半個月,別說賊了,連個賊影都沒摸到。非但沒摸到,他還敢在我們眼皮底下再次作案。這回?fù)p失大了,保險柜里的三十多萬都被偷了。
刑警隊的臉面快丟盡了。老張壓力山大,硬著頭皮又給局長立下軍令狀。軍令狀好立,可線索難找。竊賊不但開鎖技術(shù)一流,反偵查能力極強(qiáng),一點兒線索都沒有留下。該企業(yè)保險柜使用的是撥碼盤式全機(jī)械密碼鎖,安全等級很高。光鎖的密碼組合就有298萬種,按錯一個密碼就會觸動報警裝置。在沒有密碼的情況下,要打開保險柜簡直難于登天,但竊賊愣是把保險柜打開了,神不神奇?老張從警三十多年,還沒見過如此厲害的賊。
摸排、走訪、蹲點,技偵、網(wǎng)偵、視偵,傳統(tǒng)的和現(xiàn)代的,各種偵查手段用盡,統(tǒng)統(tǒng)拿竊賊沒有辦法。老張一天到晚愁眉不展,唉聲嘆氣。副局長親自督戰(zhàn),把行軍床都搬到了刑警隊,一副破釜沉舟、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架勢。但線索有限,查來查去,進(jìn)展依然不大。副局長相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承諾誰破此案,給誰申報二等功。雖說警察破案不是沖著立功去的,但有了這個彩頭,破案的勁頭兒自然更足,就連小五這樣的生瓜蛋子都在摩拳擦掌。
最開始我無意去爭這個二等功,但和夏穎的第二次見面改變了我的想法。夏穎是主動打電話約我的。保險柜的案子搞得我們焦頭爛額,我沒有時間跟她約會,只好約她到胖丫家的包子鋪,吃飯、約會兩不誤。韭菜蝦仁和椒麻牛肉是包子店的招牌,我各點了一籠。胖丫送包子的時候,幾乎是把籠屜扔到桌上的,嚇了我和夏穎一跳。她臉色不怎么好,指定相親又失敗了。作為一名資深失敗者,我能理解她的感受。我說咸菜再加一份,她頭也不回,說有手有腳自己取。如此蠻橫的服務(wù)態(tài)度,我還是第一次碰到??丛谒形沂宓姆謨荷希桓嬢^。
夏穎此次約我出來,主要是談房子的問題。其實也不是談房子的問題,而是談我們有沒有未來的問題。夏穎有誠意,我也很坦誠,繼續(xù)交往下去的意愿都很強(qiáng)烈。大齡青年的愛情十分現(xiàn)實,刪繁就簡,直奔主題。經(jīng)過友好會談,基本達(dá)成了結(jié)婚的共識,唯一的障礙就是房子。夏穎說:“房子是我媽提出的硬指標(biāo),她覺得一個男人如果連房子都買不起,是沒有能力讓女人幸福的?!彼龐尠言庌q混淆成了邏輯。房子和幸福之間,沒有必然聯(lián)系。住豪宅的未必幸福,居寒窯的未必不快樂。但這一硬指標(biāo)卻是無法反駁的,如果想和夏穎繼續(xù)處下去,就得有一所房子。
夏穎說:“可以不用面朝大海,也可以不用很大。哪怕是一居室,哪怕只付了首付?!痹挾嫉竭@分兒上了,砸鍋賣鐵我也得買個房子。
其實,在此之前,我有兩次機(jī)會能買上房,可都一一錯過了。第一次是在五年前,那時房價低,七十平米的小兩居,首付只需五萬元。我攢了三萬多塊錢,等年底發(fā)了獎金就能湊夠首付??傻搅四甑祝劷鸢l(fā)了,錢湊夠了,去售樓處的路上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說爸爸出了車禍,頭部受傷嚴(yán)重,需要立即手術(shù),手術(shù)費(fèi)六萬元。由于肇事者逃逸,這些錢需要我們支付。我手里的錢不夠,給三弟打電話,讓他想辦法湊些錢來。他卻只帶來五百塊。我問他這一年的工資都哪兒去了,他說都花了,這五百還是跟同事借的。我氣不打一處來,真想扇他兩耳光。猶豫了半天,最終決定給二妹打電話。
自從去吳州打工,二妹每年最多回來一次,回來也是為了看奶奶,小時候就奶奶對她好。自從奶奶去世以后,她便不再回家,也不往家里寄錢了。爸爸很生氣,家可以不回,但錢必須得寄。給二妹打電話,換號了;讓表叔去找,搬家了。二妹不想讓家人找到她,想跟這個家徹底斷絕關(guān)系。這是她的選擇,我理解且尊重她的選擇,不想再打擾她,但這次不行。我托吳州市局的同學(xué)查到她的電話,給她打過去,電話那邊的聲音有氣無力。我問她在哪兒?二妹聽出是我,說在醫(yī)院。我問她咋了?她沒說,問我找她什么事。我說爸住院了,要做個大手術(shù)。她問要多少錢?我說差不多得六萬。電話那頭兒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我就三萬,這是最后一次給家里寄錢,以后別來煩我了?!闭f完,她決絕地掛了電話。
手術(shù)很順利,恢復(fù)得也很好,三個月后爸爸就出院了。除去新農(nóng)合報銷的部分,一共花了五萬兩千元。這對我家來說,是一筆巨大的開支。幸好,交警隊的同事很給力,抓到了肇事者。肇事者賠償了醫(yī)藥費(fèi)、住院費(fèi)、陪護(hù)費(fèi)、營養(yǎng)費(fèi)等共六萬七千塊。拿到這些錢,爸爸樂得合不攏嘴,給了我五萬,給了老三一萬,剩下的自個兒留下了。我不明白為何要給三弟一萬塊,他就拿回來五百,而且早就想方設(shè)法要回去了。爸爸說他正談女朋友,需要錢。
說起老三,我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家伙打小嬌生慣養(yǎng),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夠。初中升高中,花錢買的;高中升大專,花錢買的。大專兩年,學(xué)費(fèi)生活費(fèi)全是我供著,他除了抽煙喝酒玩游戲,啥都沒學(xué)會。畢業(yè)找不到工作,家里又花錢給他在鋼廠謀了個差事。錢還是我和二妹出的。工作一年多,一分錢不往家拿,家里還得給他找補(bǔ)。越想越氣,我說這錢應(yīng)該還給二妹!爸爸臉一變,眼一瞪,說這錢拿回家就歸他支配,讓我不能還給二妹,拿這些錢付個首付買個房。我的確是該買房了。談了那么多對象,一談房子就崩。可我去售樓處一問,房價大漲,這些錢不夠。既然買不上房,我就想把錢還給二妹。可她又換了手機(jī)號,聯(lián)系不上。
第二次買房機(jī)會出現(xiàn)在前年。國家修高速公路占了我家三畝地,賠了八萬塊錢。爸爸說等這筆錢下來先給我用,無論如何也得買個房。我已攢了七萬,加上這八萬,買房底氣十足。售樓處挨個看了個遍,相中了瑞源地產(chǎn)新開盤的海景房??戳擞挚?,選定了一個八十五平米的大兩居,交了三萬定金,約定半個月后交首付。一個禮拜后,賠償款到賬了,但意外也隨之而來了。這回出意外的是老三。這貨把廠里一個女工的肚子搞大了,女方逼婚,要房,還要彩禮。爸爸用賠償款在鎮(zhèn)上給他買了套房,但還缺六萬六的彩禮拿不出來,跟我要,我不給。再說,交完定金,我手里滿打滿算也就四萬塊。他又讓我找二妹要。一扯到錢的時候,他總會想起二妹。而我又是家里唯一能和二妹說上話的人。我說這錢憑什么讓二妹出?我不去,丟不起這人,讓他自己找二妹要去。
登上去吳州的火車的時候,我的腮幫子還是腫的,是爸用鞋底招呼的。吳州市局的同學(xué)查到了二妹的新住址,在一個老小區(qū),房產(chǎn)證登記的是二妹的名字。我沒想到二妹竟然買上了房,看來這幾年過得不錯。我敲了門,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女人開了門,我問王巖在嗎?問完我才認(rèn)出來,眼前的女人就是二妹。天吶,四年沒見,她竟蒼老了這么多!二妹面色蒼白,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她見是我,也是一愣,應(yīng)該沒有想到我能找到這里來。她忘了,我是警察,找人是我的職業(yè)技能之一。她沒說話,閃身讓我進(jìn)去。屋里跑出一個小女孩兒,三四歲的樣子,怯生生地看著我。看那孩子眉眼,跟二妹十分相像。我又一愣,問:“這孩子是?”
她蹲下來摸著孩子的臉說:“問舅舅好。”小女孩兒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舅舅,又躲到了二妹的身后。竟然是我的外甥女!我很驚訝,二妹結(jié)了婚,還生了孩子,我們卻什么都不知道。二妹指指沙發(fā),讓我坐,又給我倒了杯水。墻上掛著鑲著金色邊框的結(jié)婚照,二妹披著婚紗,笑得很燦爛。我卻感覺有些陌生,從沒見她笑得如此開心過。新郎是一個其貌不揚(yáng)的男子,看起來比我年紀(jì)還要大些。我問孩子他爸是干啥的?二妹說是鎖匠。我說挺好,自食其力,自力更生,又問二妹工作如何?二妹說這兩年帶孩子沒怎么工作,全靠她爸養(yǎng)活。二妹家的陳設(shè)一般,看來過得并不好,我沒法兒開口要錢。二妹問我來吳州做什么。我說出差,正好路過,順便來看看她,家里人都很想她。二妹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來,我知道她不相信。屋外有人敲門,二妹開了門,一個穿西裝的小伙子帶著一對中年夫婦進(jìn)來。他們在屋里轉(zhuǎn)悠了半天,挨個房間看了。禿頂?shù)闹心昴凶訉ξ艺f:“六十萬?!?/p>
他們是來買房的,但顯然認(rèn)錯了人,以為我是房主。二妹說:“行,但房款要一次付清。”禿頂男人很雞賊,又說:“五十八萬?!?/p>
爭執(zhí)了半天,最后五十九萬元成交,二妹在合同上簽了字,房款打了過來,約定好下禮拜收房。我問二妹:“為什么要賣房?”
二妹說:“救人?!?/p>
“救什么人?”
“孩子她爸?!?/p>
“他怎么了?”
“傷了人,對方要八十萬才肯出諒解書?!?/p>
“錢夠嗎?”
“賣了房子就夠了?!?/p>
“那你和孩子住哪兒?”
二妹不說話,顯然是無處可去。我說:“回家吧。”
二妹搖搖頭:“哪有家?”
回到唐灣,我把存折里的四萬塊錢取出來交給爸爸。爸爸說:“不夠。”
我說:”不夠也沒有了,老三工作四五年了,一分錢都攢不下,彩禮還得我給他出,我欠他的?”
爸爸怒了:“你不欠他的,是我欠你們這些爺?shù)?。你不出錢,我就把你的房場賣了?!卑职终f的房場是村里分給我的宅基地,我和老三各有一處。
我問:“怎么不賣老三的?”
他說:“老三在鎮(zhèn)上上班,還要回來住的?!?/p>
“既然回來住,為何還要在鎮(zhèn)上買房?”
“結(jié)婚當(dāng)然要買新房?!彼倪壿嬜猿审w系,比夏穎她媽還能狡辯。
剩下的問題就簡單了,只需付一個首付,就可以和夏穎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對我來說,雖有一定難度,但不是遙不可及。我們這兒的房價最近兩年開啟了“鉆天猴”模式,一飛沖天。地段好一點兒的都得一萬塊一平米了,差一點兒的也得七八千塊一平米。我抽空兒跑了幾家售樓處,選了一處六十五平米的小一居。其實也不用選,因為這幾乎是目前在售的面積最小、單價最低的房子。即便如此,不算契稅、維修基金,首付就需要十五萬。我手里滿打滿算只有八萬,還有七萬的缺口。找親戚朋友借了一圈,最后不多不少正好差五千。為什么說正好呢?因為二等功正好有五千元的獎金。所以,原本對二等功并不在意的我,必須全力以赴地破了保險柜盜竊案,確保二等功不能旁落。
我重新對案件進(jìn)行了梳理,決定另辟蹊徑,從竊賊進(jìn)入企業(yè)的路徑上尋求突破。竊賊不是從大門進(jìn)來的,而是從圍墻翻進(jìn)來的。我繞著圍墻轉(zhuǎn)悠了兩天,一寸一寸地查看,還真讓我找著了。東墻外有一處被精心掩飾過的攀爬痕跡。墻外是一條兩米寬的生產(chǎn)路,路邊是成片的玉米地。我就近展開搜索,在不遠(yuǎn)的草窠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中華過濾嘴煙頭。這讓我驚喜不已。到這里來的多是附近的村民,而村民還沒有富裕到能抽得起“華子”。所以我認(rèn)定煙頭是竊賊留下的。我將煙頭帶回警隊,并順利提取到了半枚指紋。盡管只是半枚,但依然比中了一名前科人員——李方。我當(dāng)然知道李方,他曾因?qū)め呑淌?、打架斗毆多次入獄,去年又因盜竊被拘役六個月,案子就是我辦的。但我知道李方絕對不是竊賊,不是小看他,他沒這能耐。他應(yīng)該是竊賊的同伙。我趁熱打鐵,圍繞李方開展研判,果然在視頻監(jiān)控中找到了李方和竊賊共同出沒的鏡頭。不過遺憾的是,由于清晰度不夠,無法看清竊賊的真面目。老張擔(dān)心夜長夢多,決定先抓捕李方,然后順藤摸瓜。抓捕李方,老張讓小五打頭陣。理由是小五剛?cè)刖?,面孔生,不容易引起李方懷疑。其實我是最想打頭陣的。我經(jīng)驗豐富,應(yīng)變能力強(qiáng)。再說,線索畢竟是我摸出來的,如果再能親手抓了李方,頭功誰也搶不去。但老張說我之前跟李方打過交道,怕打草驚蛇。他的擔(dān)心實屬杞人憂天。面對抓捕,李方根本就沒有反抗,訊問不到三個回合,就全撂了。
偷保險柜的竊賊叫孫中,吳州人,今年三十二歲,和李方是獄友,兩人都曾在吳州監(jiān)獄服過刑。孫中是一名鎖匠,修鎖時與顧客發(fā)生爭執(zhí),繼而動起了手,失手將對方打成重傷,所幸及時賠了錢,得到了對方的諒解,只判了兩年,年初刑滿釋放。上個月他來找李方,說唐灣企業(yè)多,保險柜也多,想偷保險柜。李方不想干,還勸他罷手。孫中說不行,他老婆腎衰竭,需要錢換腎。李方很講義氣,決定幫忙。我問李方:“偷來的錢怎么分的?”
李方說:“都給孫中了?!?/p>
我不相信一個賊能有這么高尚,偷錢是為給女人治病;我也不相信李方能有這么義氣,偷來的錢一分也不要。我說:“就算你一分錢沒拿,也是同謀。”
李方說:“我知道,但我不后悔?!?/p>
孫中第二次得手后就逃走了。我們研判了他的軌跡,沒有找到他的落腳點。老張又指示我們從他老婆入手調(diào)查??烧{(diào)查發(fā)現(xiàn),孫中并沒有結(jié)婚,至今光棍一條。我對李方說:“你上當(dāng)了,孫中壓根兒就沒有結(jié)過婚?!?/p>
李方搖頭說:“不對,他結(jié)過婚,他老婆帶著孩子還來探過監(jiān)?!蹦俏揖推婀至耍敲裾块T出錯了,還是李方在說謊?
線索中斷,破案遙遙無期,而距離交首付的日期越來越近,夏穎一天問我三遍,錢湊齊了沒有,問得我有些心煩。孫中沒到案,案子就結(jié)不了;案子結(jié)不了,論功行賞就是沒影兒的事。雖然老張已經(jīng)打了包票,只要抓住孫中,二等功就妥妥的,但問題就在于孫中抓不著,這廝就跟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段日子,我?guī)缀蹩煲д耍瑳]日沒夜地研判他,總覺得這小子似曾相識,但總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急得我抓耳撓腮。我決定賭一賭,姑且相信李方一次。如果孫中盜竊保險柜真是為老婆換腎,那么他老婆一定是在吳州某個醫(yī)院等待腎源。我再次找吳州市局的同學(xué)幫忙。事實證明,我賭對了。
老張激動地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豎起大拇指,并讓我和小五先去吳州,打好前站,他帶人隨后就到。到了吳州,跟當(dāng)?shù)嘏沙鏊由项^,很快摸到孫中的落腳點——城中村的一處民房。片兒警告訴我,跟孫中同住的還有他的老婆和孩子。我說:“他不是沒結(jié)婚嗎?”
片兒警說:“跟一個女的同居,生了孩子,但沒扯證?!?/p>
我又問:“他老婆病得很重?”
片兒警說:“對,不換腎只能等死。”
我心里竟莫名涌起一絲敬意,敬重孫中是條有情有義的漢子。但我還是決定要抓他,而且必須盡快行動,要不然等老張帶大部隊來,指不定就搶了我的風(fēng)頭。片兒警說:“孫中手里有一支五連發(fā),是不是請求特警支援?”我心里笑他膽小,一個蟊賊而已,犯不著興師動眾。小五也勸我:“是不是等孫中落單的時候再抓他?”
我說:“機(jī)不可失,孫中狡猾得像狐貍,萬一再讓他跑了呢?”小五又主張請示老張。我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老張遠(yuǎn)在千里之外,不了解我們這里的情況,無法做出準(zhǔn)確的判斷?!?/p>
孫中家的院墻有點兒高,我踮著腳也看不到屋里的情況,踅摸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可以墊腳的東西,最后把目光鎖在小五身上。小五無奈,只好蹲下來讓我當(dāng)馬騎。我趴在墻頭上,看到了瘦小的孫中。他和女兒并排坐在床邊看動畫片《黑貓警長》,床上躺著他的老婆。孫中左手?jǐn)堉畠褐赡鄣募绨颍沂謸崦拮拥哪?。落日的余暉透過玻璃折射到屋里,三人的身上像染上了一層油彩。孫中女兒瘦小的背影,讓我突然想到了五歲的二妹。如果當(dāng)年爸爸有孫中這般慈愛,二妹也不會這么多年不回家。我唏噓不已,心里頓生憐憫,不忍心當(dāng)著她的面抓走她的爸爸?;蛟S小五說得對,應(yīng)該等孫中落單的時候再抓他??蛇@念頭甫一產(chǎn)生,夏穎的影子便跳了出來,提醒我:房子!房子!我的心便鐵了下來,決定立即抓捕,一刻也不能等。在我眼里,此時的孫中已不再是一名逃犯,而是一枚二等功勛章、一棟房子、一樁婚事和我一生的幸福。
我手上一用力,就躍上了墻頭,翻身就要跳進(jìn)院子。小五想阻止我單干,情急之下伸手拉了我的褲腿,導(dǎo)致我在下落時失去了平衡,結(jié)結(jié)實實撲在尿罐上,濺了一臉尿不說,還弄出不小的聲響。小五怕我出事,也跟著我翻墻跳進(jìn)院子。他在實習(xí)期,沒有配槍,從墻角抄起一根木棍。
孫中聽見聲響,拎著五連發(fā)就沖了出來。狹路相逢,他抬手就把五連發(fā)端起來。我實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反應(yīng)也快,一個側(cè)步就躲開了槍口。小五沒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嚇傻了,盯著烏黑的槍口不知所措。我心說這孩子夠傻,趕緊用力推他。這時,槍響了,子彈從我右臉頰擦過,可那是霰彈……我應(yīng)聲倒地。事后小五說我倒地時發(fā)出一聲慘叫,正是這聲慘叫驚醒了他。他一棍子打掉孫中的槍,又一棍子擊中他的腿。孫中拖著傷腿要跑,我顧不上臉上的灼痛,伸手一摟,他就摔了個狗啃泥。小五撲上去,一個鎖喉將他控制。我掙扎著起身給孫中戴手銬。這時,孫中的女兒哭喊著從屋里跑出來,逮著我的手就是一口。我抬手推了她一個屁股墩,她便坐在地上哭起來??蘼曁貏e地熟悉,讓我有些恍惚,時光仿佛一下回到了二十五年前,五歲的二妹被她的養(yǎng)父送回家,也是這樣一副讓人心碎的模樣。
孫中老婆歪歪斜斜沖出來,撿起了地上的五連發(fā),對準(zhǔn)了小五的頭。我見狀立即掏出槍,可當(dāng)我舉槍對準(zhǔn)她的時候,我愣住了。我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披頭散發(fā)、病入膏肓的女人,竟然是我的二妹!
我滿臉是血,她應(yīng)該沒有認(rèn)出我。我喊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下,認(rèn)出了我,非但沒有放下槍,反而將槍口對準(zhǔn)了我。我說:“你要干嗎?我是你大哥!”
她的臉變得猙獰起來,用盡最后的力氣說:“放了他,要不然我開槍了!”我料定她不可能開槍打我,讓小五不要放,可小五還是放了。孫中從地上爬起來,二妹讓他領(lǐng)著閨女快走。孫中沒走,而是緊緊抱住了她。她偎在孫中懷里,臉上綻開了微笑。那微笑似曾相識,我記起來了,跟她結(jié)婚照里的微笑一模一樣。不過只剎那間的工夫,五連發(fā)從二妹的手里脫落,她眼中的光華也消失了,只有微笑還殘留在臉上。孫中爆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肝也跟著顫抖起來……
我的右腮被兩顆鉛彈打穿,右耳廓有三分之一被打掉。住院的時候,政治處送來了五千元的慰問金,二等功也如期而至,我終于有足夠的錢買房了,而我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孫中被帶走時說的一句話讓我痛心疾首。他說二妹等了兩年,終于等到了腎源,下禮拜就可以移植了,是我殺死了她。
出院后,我接到王姨的電話,說夏穎不準(zhǔn)備和我處了,因為她不想嫁給“一只耳”。的確,我像極了《黑貓警長》里那只令人討厭的黑鼠。處理完二妹的后事,我去售樓處把房子退了,把借來的錢都如數(shù)還了。不久之后,有熱心人又給我介紹了一個女孩兒。女孩兒有點兒胖,臉上的肉都快把眼睛擠沒了,但她不嫌棄我沒房。我問她:“你能像對親生閨女一樣對待我外甥女嗎?”
胖丫說:“能,我發(fā)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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