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真毓
內(nèi)容摘要:《十八歲出門遠行》是余華的成名作,小說描敘了一個十八歲剛成年被父親推出家門遠行的故事情節(jié),獨自出門遠行既是現(xiàn)實社會的成長經(jīng)歷,又是人生經(jīng)驗的隱喻象征。余華用超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方式,展現(xiàn)出“熟悉而陌生”的獨行少年形象,筆者用文本細讀閱讀法,從個體成長、個體情感、個體生命三個維度對余華本篇小說中傳達出的孤獨性進行探討。
關(guān)鍵詞:余華 《十八歲出門遠行》 情節(jié)荒誕 個體孤獨
35年前余華以極其先鋒的姿態(tài)進入中國當代文壇,1987年發(fā)表在《北京文學》上的短篇小說《十八歲出門遠行》使他走在了中國文學的最前列。[1]他用非經(jīng)驗的寫作方式,以“局外人”的視角,冷漠理性的敘事態(tài)度,構(gòu)造了情節(jié)荒誕,背離現(xiàn)實邏輯和秩序的仿夢[2]世界?!妒藲q出門遠行》之所以被稱為先鋒小說,是因為它的超現(xiàn)實主義,通過‘生活陌生化解構(gòu)‘現(xiàn)實世界,并以此為基點建設(shè)一個封閉隔世、離奇荒誕、夸張抽象而又個體孤獨的世界。在這個孤獨的世界里人與人之間冷漠麻木、互不溝通或者是存在某種溝通障礙,導致個體生命之間有不可逾越的隔膜,更重要的是當努力嘗試溝通失敗之后那種無力感使個體的孤獨性更加凸顯。
一.個體的成長孤獨
小說用4500多字展示了一個經(jīng)過父親允許,十八歲獨自出門的‘我一路上的經(jīng)歷與遭遇,在此過程中小說給受眾傳達出個體成長孤獨的生命體驗。十八歲是未成年人與成年人的分界線;是青澀幼稚邁向成熟穩(wěn)重的生理年齡;是最直觀的成長標志與成長宣言。所以,小說開始用下巴長了幾根黃色胡須,‘我格外珍重它們,由此宣告‘我的長大成人,并展現(xiàn)出‘我對邁入十八歲的成人世界期盼已久,甚至是迫不及待。雖然程光煒認為余華從1986年到1989年的寫作是“不穩(wěn)定時期”,[3]余華本人也承認這個“不穩(wěn)定時期”是自己的非經(jīng)驗寫作時期,但是小說中‘我對十八歲以及長大成人的迫切感是符合成長經(jīng)驗的?,F(xiàn)代派小說家認為,小說不是對人生的真實反映,小說是作家對人生的自由想象和人生意義的探索。正如余華自己所說《十八歲出門遠行》小說中一個不合理的描寫緊接著另一個不合理的描寫,小說存在著無數(shù)可能性,因此對小說進行確定意義的探索是愚蠢的,但是這篇小說可以確定的是事件的過程。同理事件過程中的個體成長與孤獨元素也是確定的,基于此對于小說中個體成長與孤獨性的探討才有意義。
成長意味著改變與獨立。生理的改變已經(jīng)在‘我身上發(fā)生,下巴上迎風飄飄的幾根黃色胡須是最好的證明。心理的改變也在悄然發(fā)生,‘我在柏油馬路上穿過早晨的薄霧,進入下午的尾聲,看到黃昏的頭發(fā),盡管走了一天,可一點也不累。這并不是身體在物理層面直觀反應(yīng),而是心理在成長上的獨特感受。面對十八歲的獨立遠行,‘我是欣喜的、快樂的、享受的,以至于這種成長的心理體驗掩蓋了現(xiàn)實中身體的物理感受,所以‘我在柏油馬路上獨自行走了一天,卻感受不到累。伴隨著個體成長的改變,個體成長的孤獨也必然發(fā)生。于是,小說開始呈現(xiàn)出一個山區(qū)公路的畫面,整個畫面只有起伏不止的柏油馬路,這條馬路曲折漫長、一望無際、空蕩無人。人生成長之路又何嘗不是如此,小說中‘我是馬路上的獨行者,沒有同伴,孤單又無聊,只有對著山和云呼喚熟悉人的綽號,這是成長的無奈與孤獨。余華曾說,一部真正的小說應(yīng)該無處不洋溢著象征。小說用了象征手法,暗示了成長之路注定是單槍匹馬,孤獨一人。而且這種成長的孤獨貫穿整篇小說,形單影只的‘我中午的時侯遇到且僅遇到一次汽車,當‘我努力瀟灑地揮手求助,搭便車時司機看都沒看‘我,便一閃而過。黃昏的時刻‘我在苦苦尋找旅店,當‘我求助時,路人只是丟給剛滿十八歲的‘我一句:“你走過去看吧”。余華在小說中把冷漠與隔膜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哪怕‘我只是一個剛成年涉世未深的孩子,也絲毫得不到他人的同情與幫助。正如個體的成長之路,缺少他人的指點與幫助,甚至還會遇到冷眼旁觀,看似冷漠卻也合理,畢竟個體的成長多半是個體覺醒后的自我探索式成長,他人參與幫助成長的可能性極小,因此成長過程也必然充滿個體的孤獨,這種個體的成長孤獨在余華筆下的《十八歲出門遠行》中得到應(yīng)驗。
余華的高超之處是除了通過小說內(nèi)涵體現(xiàn)個體的成長孤獨,還通過小說形式體現(xiàn)個體的成長孤獨。小說開篇第一段用了188個漢字,描敘的只有柏油馬路及一筆帶過的山與云這些客觀景物,然后就是“像條船”的主人公‘我,孤獨漂泊流浪的個體形象躍然紙上,為了突出個體的成長孤獨,余華第一段用了11個‘我,使閱讀者剛進入小說就感受到一個剛滿十八歲主人公的孤零零形象,這種寫作技法使個體的成長孤獨在內(nèi)容與形式達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小說采用類似倒敘的手法,小說開頭便是成長的‘我懷著成長的喜悅與新奇獨自遠行,余華用他高超的現(xiàn)代主義寫法,讓讀者進入一個迷蒙離奇的“仿夢世界”,陷入神秘而孤獨的藝術(shù)境地,使讀者與小說中的‘我形成成長體驗的契合,進而跟著小說進行個體的探索、孤獨的探尋,這種寫作形式無形中升化了小說‘我的個體成長孤獨。小說結(jié)尾,寥寥幾字淡化‘我的家庭背景,用極其簡潔的筆觸交代出父親把我“趕”出家門,認識世界,首尾呼應(yīng),整個描敘呈現(xiàn)出冷峻、獨立、孤獨的基調(diào),小說中間內(nèi)容情節(jié)用不可思議的怪誕事件對個體成長孤獨進行串聯(lián),通過結(jié)構(gòu)形式,實現(xiàn)文本內(nèi)核深層次表達,使小說中‘我的個體成長孤獨充滿張力。
二.個體的情感孤獨
余華在《十八歲出門遠行》中還為我們透露出個體的情感孤獨?!缎睦韺W大辭典》解釋“情感是人對客觀事物是否滿足自己的需要而產(chǎn)生的態(tài)度體驗”,通俗來講情感是生活現(xiàn)象與人心的相互作用下,產(chǎn)生的感受。小說中‘我在十八歲被父親“趕”出家門,去認識外面的世界,雖然‘我像匹興高采烈脫離韁繩的野馬,帶著興奮、喜悅、期待去探索外面的世界,這種情緒甚至一度延續(xù)到‘我出門遠行的前期途中。但是面對突然變化的環(huán)境,‘我并沒有做好充足的思想準備和情感調(diào)整,以至于‘我在出門遠行的途中體驗到了個體的情感孤獨,并產(chǎn)生了情緒上的變化,而這一切都符合十八歲成長經(jīng)驗:被迫獨立,個體自覺,情感孤獨。
從小說文本結(jié)尾處不難發(fā)現(xiàn),未遠行前,十八歲對‘我僅是生理年齡的增長,并沒有實質(zhì)意義的蛻變?!乙廊皇莻€無憂無慮貪玩的乖孩子,所以,父親要催促‘我進行個體成長的轉(zhuǎn)變。他沒有叮囑,沒有提示,亦沒有指導,只是遞給‘我一個紅書包,把‘我“推”出家門,某種意義上講‘我是被迫獨自出門遠行。因為‘我是乖孩子又對外面世界充滿幻想與期待,所以會欣然接受安排。然而,‘我沒有意識到也必然不會意識到:獨自出門遠行意味著將遇到種種困難、重重挑戰(zhàn)和無人相助的孤獨。韋斯在其著作《孤獨:情感與社交孤立的體驗》中認為“情感孤獨是親密關(guān)系或依戀對象的喪失;社交孤獨是缺乏期望的社交網(wǎng)絡(luò)、社會關(guān)系時所經(jīng)歷的心理體驗。遷徙、位移以及社會孤立都會引發(fā)此類孤獨?!盵4]毫無疑問,這次遠行讓‘我喪失了溫和的父親這一親密關(guān)系,遠離了作為依靠對象的父親,由于離家遠行,‘我發(fā)生了物理位移,到了陌生的環(huán)境,遇到陌生的人群,遭到社交孤立,感到情感孤獨,一切在所難免。
個體情感孤獨在《十八歲出門遠行》中最集中體現(xiàn)在難以融入到期望的社交上?!矣龅降穆啡?、汽車司機、搶蘋果的大漢,在某種程度上講與‘我存在著溝通障礙,至少不在溝通的同一緯度上,這種不對稱的溝通也是小說荒誕性的體現(xiàn)。當‘我找不到旅店,期待與路人溝通,路人敷衍的打發(fā)‘我,以至于沒有再進行溝通的可能。當‘我第一次遇到司機,他更是不給‘我任何溝通的機會。終于‘我又遇到了另一汽車司機,鑒于前兩次的失敗經(jīng)歷,‘我開始成長了,先是在言語上用“老鄉(xiāng)”與司機打招呼,再是在行動上以敬煙與司機套近乎,這一系列的操作極為社會化,完全是成人世界的溝通方式??傊彝ㄟ^改變自己,釋放善意,迎合他們,用成人交際方式,并希望以此獲得情感上的認同。然而,當‘我以為成功的示好司機可以搭他便車時,他卻粗暴地拒絕并叫‘我滾開,而‘我用同樣的方式?jīng)_他對吼時,他卻對我客氣起來。此刻的交流方式完全是不符合邏輯,更有悖于正常情理。搭上車后經(jīng)過一路的聊天攀談,當‘我認為與司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甚至是兄弟時,此時‘我以為與司機達到了情感上的默契與共鳴,然而顛覆‘我認知與情感的事情再度發(fā)生:汽車拋錨了,他顯得淡定甚至是無所謂,更夸張的是當一群農(nóng)民來搶他車上的蘋果時,出于正義和本能‘我保護他的蘋果與人搏斗,被打得鼻塌臉歪,鮮血直流,他不但不同情幫助‘我,卻站在遠處朝‘我哈哈大笑,更可恨的是最后他伙同搶劫者搶走了遠行時父親送‘我的紅書包?;闹嚨墓适虑楣?jié)下是‘我波折起伏、凌亂不堪、無人寄托的情感,望著遠去的搶劫者,看著空蕩蕩的四周和緩緩降臨的黑夜以及遍體鱗傷的‘我,經(jīng)過努力融合卻依然慘遭社交孤立,個體的情感不被接受,甚至遭人肆意踐踏與不尊重時,個體的情感孤獨隨著無邊的黑夜顯得愈發(fā)突出,與個體的成長孤獨相比,個人情感孤獨更接近余華對孤獨本質(zhì)的探索。
三.個體的生命孤獨
余華在《十八歲出門遠行》中,無論是對個體成長的書寫,還是對情感孤獨的表達,歸根到底是他經(jīng)過生命的理性思考,對人生意義的探索,他用象征、隱喻、陌生化的手法,通過看似不合理的描寫及荒誕的故事情節(jié)給我們呈現(xiàn)出生命的本質(zhì)——孤獨,而生命的孤獨又集中體現(xiàn)在人情的冷漠、身份的缺失、群體的疏離與溝通的失效。
以薩特為代表的存在主義認為,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且無意義的。人是被拋到世界上來的,他人即地獄,因此生命的底色即是孤獨。20世紀80年代存在主義在中國知識分子里接受度很高,毫無疑問存在主義哲學對余華影響較深,《十八歲出門遠行》中荒誕的故事情節(jié)是最好的例證。當然,余華還不僅限于揭示世界的荒誕性,他想用藝術(shù)的形式探索生命的真實與孤獨。為此他曾說:“人類自身的膚淺來自經(jīng)驗的局限和對精神本質(zhì)的疏遠,只有脫離常識,背棄現(xiàn)狀世界提供的秩序和邏輯,才能自由地接近真實?!盵5]《十八歲出門遠行》除了象征和隱喻的故事外,關(guān)于個體的成長孤獨、個體的情感孤獨、個體的生命孤獨都是接近真實的。
個體生命孤獨是余華小說的核心密碼,余華作品中充滿個體生命孤獨意識。受自身生活經(jīng)驗和生活環(huán)境影響,余華是一位有強烈生命孤獨意識的作家,這種個體生命孤獨意識集中地體現(xiàn)在他不同時期的作品中。小說《一九八六年》中瘋子歷史老師作為啟蒙者的個體生命孤獨,《我沒有自己的名字》中傻子“來發(fā)”阿Q式弱者的個體生命孤獨,《在細雨中呼喊》中孫光林被家人拋棄者的個體生命孤獨,《活著》中富貴面對蒼茫宇宙、家人盡喪的個體生命孤獨,《許三觀賣血記》中老年許三觀喪失賣血資格、實用價值消逝后的個體生命孤獨,《四月三日事件》中少年患上被迫害癥式的個體生命孤獨。同這些作品相似,《十八歲出門遠行》是余華發(fā)表的處女作,更能展現(xiàn)出余華創(chuàng)作原始底色——故事的荒誕性與個體生命的孤獨感。個體生命孤獨的書寫是余華生命經(jīng)驗有意識或無意識的自然流露,十八歲作為生命的一個里程碑與轉(zhuǎn)折點,父親只給了一個裝著衣服、錢、食品和書的紅色背包讓‘我獨自遠行,這是對生命的一種隱喻。一旦邁入成人社會就得“精神斷奶”,生命之路注定是個體的踽踽獨行。因此在小說中‘我從開始獨自行走在柏油馬路到最后遍體鱗傷地一人趴在汽車里一直都處于孤獨的狀態(tài)?!衣吠局杏龅降娜俗⒍ú荒艹蔀榕笥?,經(jīng)歷的事件也注定改變不了‘我生命的孤獨走向。因為這一切都是“他者”,于‘我來講是“地獄”。因此小說中把他們的發(fā)生發(fā)展寫得極為模糊,所以小說人物沒有名字,故事情節(jié)秩序顛倒、邏輯混亂,突破讀者常規(guī)的閱讀經(jīng)驗,余華就是要用陌生化與荒誕性把‘我與他們進行割裂,給讀者展現(xiàn)出孤獨的‘我孤立無援,一人遠行的形象,彰顯出個體的生命孤獨。
苦難、暴力、死亡、宿命是余華作品常見的書寫母題,但這些母體的背后是永無休止的孤獨,孤獨在人類社會中根深蒂固,只要有人存在,孤獨就存在。[6]《十八歲出門遠行》中‘我在遠行路上遭受暴力,被搶劫、被拋棄、被拒絕,內(nèi)心充滿孤獨悲涼,在絕望的境地中必定產(chǎn)生無盡的個體生命孤獨。
《十八歲出門遠行》這篇先鋒小說豐富了中國當代文學的類型,也使余華走在了中國文學的最前列,這是文學賦予他的意義與地位。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在《文學與生命》中認為,偉大的文學是對一種生命可能性的創(chuàng)造。[7]王蒙曾評論:“十八歲出門遠行,青年人走向生活的單純、困惑、挫折、尷尬和隨遇而安”,[8]換言之它是成長小說,莫言認為這篇小說有著較強的仿夢成分,諸多的評論與探討使它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經(jīng)典篇目,無論是余華還是這篇小說都帶上了巨大的光環(huán)。然而,進入文學本身,《十八歲出門遠行》所書寫出的那種個體的成長孤獨、個體的情感孤獨、個體的生命孤獨才是最為雋永且熠熠生輝的存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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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國消防救援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