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鵲江,位于長江中下游,古代吳頭楚尾之地。如果說,鵲江南岸的古鎮(zhèn)大通是萬里長江上一個優(yōu)雅的逗點(diǎn),那么鵲江就是一段流動的抒情詩,詩句漂亮,詩情動人。
一座江心洲把江水一分為二,形成了兩條不息的江流:主江和夾江。主江寬闊,像一個健壯的大人,把夾江推向另一邊。那夾江,在冬日身形瘦小,平靜流淌;夏日洶涌澎湃,洪峰如潮。鵲江這名字,讓人想起烏鵲南飛,鵲橋橫亙夜空,銀河迢迢。
江南江北,風(fēng)光旖旎,兩岸是無邊的長江沖積平原、低山丘陵,夾持著一江流水,天地寬廣,讓人想起有容乃大的心境。古鎮(zhèn)與鵲江連成一體,一個穿戴整齊,一個翩翩起舞,古鎮(zhèn)四周,風(fēng)貌像人字形,古鎮(zhèn)是跳動的心臟,鵲江流水是清腸,四周的群山則是胳膊與手腳。
鵲江兩岸,山色千嬌百媚,幾萬年形成的長江沖積平原一馬平川,上面的村鎮(zhèn)和人家、綠樹與莊稼,像肚臍、肚皮、腰肢、脊背和胸膛,鋪展開來的衣裙歡樂輕盈。那江水流聲是歌謠,江風(fēng)是琴聲,江洲是琵琶心。鵲江兩岸有蘆葦浩浩蕩蕩、柳樹濃蔭風(fēng)光。人站在江堤,一眼望去,江鷗翻飛,白鷺翱翔,幾百只燕子和無數(shù)只小鳥像雪花一般席卷起雨絲風(fēng)韻。夕陽錦衣披掛,無限美好。如果雨后,江天一色,景色空蒙。
暑熱之時,也是長江漁汛之際。夏夜的古鎮(zhèn)格外迷人,尤其是碼頭上,江風(fēng)習(xí)習(xí),吹得人神清氣爽。
每天黃昏,肖兆明、牛江龍帶著幾十個少年,聚集在一只駁船上,是停靠輪船的駁船。提幾桶江水,沖洗干凈甲板,晾干后鋪上草席,在夜幕降臨時,睡在上面納涼過夜。有人唱歌,有人講故事,還有人吹笛吹簫吹口琴。睡到半夜,大家紛紛起來,用漁網(wǎng)或者撈兜在江里撈魚。一會兒就撈一籮筐魚蝦。
那魚,有鱖魚、鮰魚、鲇魚,偶爾還能捕獲珍稀鰣魚。更多時候捕獲的是不值錢的鯉魚、鯽魚、黃姑鯧和蝦,有時還撈到江里的螃蟹。
葉金娣烹調(diào)魚是個高手,她有絕技。
她帶來鍋碗瓢盆,星月下,在江岸上找?guī)讐K石頭,搭成一個灶臺??葜y葉,俯拾皆是,撿幾根就可以點(diǎn)火烹魚。偶爾捕到鰣魚,清蒸了吃。大家爭食鰣魚時,牛江龍喜食魚鱗,吃在嘴里,油嘴滑舌地說,自己仗義,只吃皮,不吃魚肉。其實(shí),藏在魚鱗底下的油脂鮮得令人瞠目結(jié)舌。那魚肉,并不比魚鱗好吃,細(xì)刺特多,容易卡住喉嚨。以前,有貪嘴的急性人,一口吞下鰣魚肉,被刺堵塞食道,一命嗚呼。
肖兆明最愛吃鰣魚的骨頭和魚頭,慢慢吸食一片片骨頭以及骨頭縫隙里游絲般滲出的鮮美。那味兒,讓舌尖舒爽,活色生香。
吃鰣魚時,葉玉柱的態(tài)度最糟糕。他將鮮美的魚肉嚼幾口就吐了出來。他還說:“呸,什么鳥味兒,腥死人了?!?/p>
“糟蹋哦,糟蹋,該死的水活子?!比~金娣看了,心疼地說。她罵的是古鎮(zhèn)方言,意為做了壞事的人不得好死,死于水里。她說后,又用憐惜的目光看著葉玉柱。他可是她唯一的親人,姐弟倆過得清寒。
瘦子阿貓吃鰣魚,過程最精細(xì)。他把一根根鰣魚細(xì)刺挑出來,整齊地擺放在大腿上。然后,一口口吃魚,不,是一點(diǎn)兒點(diǎn)兒地將魚肉慢慢放進(jìn)嘴里,他細(xì)嚼慢咽,神情專注,安詳平靜。
葉金娣將新鮮江蝦放進(jìn)熱鍋里煸炒,那時,蝦太多了,曬干后,吃不了,整筐整籃就倒掉了。江里的鯉魚、鯽魚和黃姑鯧極其鮮美,可是那時太多了,一分錢就可以買到兩斤。有幾次,葉金娣把捕到的鱖魚、螃蟹,剔了骨,拆取肉,再把黑豬肉從冰涼的水井里取出來,切成肉末兒,這幾種天然尤物摻在一起烹炒,放幾瓢江水,就煮成了一鍋下面條的臊子。
那臊子摻在面條里吃,鮮美至極,吃在嘴里,鮮味兒直躥心尖兒。
夜色里,鵲江南岸,天上星月輝映,地上的魚香味兒與江風(fēng)交融。孩子們喜悅興奮,朗朗嬉笑,那幸福感,在天地間回蕩著,一浪高過一浪。
吃飽喝足,已是半夜了。牛江龍帶著這些少年,乘著夜色和月光,一個個縱身跳入江中,紛紛向江心游去,江心,長長的拖船逆流而上,綿延悠緩。他們游到拖船邊,一個個伸出手,抓住掛在拖船上的橡皮輪胎,輕盈一躍就爬上了拖船。在夜色中、江風(fēng)里、月色下,一個個身影沿著一艘艘拖船向前奔跑著,歡呼雀躍,瘋癲如一個個幸福的小妖魔。在拖船上可以看見古鎮(zhèn)燈火。
二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每年鵲江里都有漁汛期。漁汛來時,小鎮(zhèn)鮮活起來,一條十多米寬的大街,從東頭到西頭,全是買魚和賣魚的人,有鄰縣的,也有市里人,甚至省城的商人也蜂擁而至。大街上,人聲鼎沸。在街道兩旁,是小店、商場、染坊,清一色青磚黑瓦,老式的徽派建筑。這是一年中生意最紅火的時候。牛江龍的父親晚年在一家小五金作坊里工作,漁汛來的時候,他也請假做起了販魚生意。多病的父親,那幾天臉色紅潤,晚上在他面前數(shù)著賺來的票子,那情景,讓牛江龍難忘,他說那是他父親最快樂的時光。
漁汛時,在鵲江撈魚,像在油鍋里撈蠶豆、撈花生米,輕松從容,多得令人瞠目結(jié)舌。那些魚兒,讓孩子們興奮,他們在碼頭上、在白晝或黑夜、在江風(fēng)和江浪里,整日樂不思蜀。
鵲江汊口有一個漁村,叫河南嘴。合作化時,成立為“漁業(yè)公社”。從鎮(zhèn)上到那兒要乘船渡過青通河。那兒的人,以捕魚為生,一到夏季漁汛來臨時,千萬漁船齊出征。那時候,少年牛江龍站在江岸邊,眺望江面,那些捕魚場面讓他內(nèi)心非常激動。聽老人說,歷史上著名的鵲江之戰(zhàn)、戰(zhàn)國時吳楚之爭的戰(zhàn)場就在眼前。他想,古老的水上烽火如今變成了漁民的歡聲笑語,他們?nèi)鲆唤矏?,于在天地之間競技捕魚。
牛江龍有個哥哥,出生在云南高原,跟父親回到故鄉(xiāng)后,也成了水娃子,整天在江里摸魚撈蝦。哥哥成年后,又回了云南,幾次從云南回來看父親,父親一日三餐為哥哥烹調(diào)各種美味江鮮。哥哥說:“家鄉(xiāng)的魚就是好吃,那種鮮美銘心刻骨,回味無窮。”每次哥走時,父親總是把自己親手鹽制曬干的江魚讓哥帶回云南,哥哥高興極了,手舞足蹈。父親去世后,偶爾哥哥回來,長江里的魚少了,價格也高得離譜。哥哥很是失望,他說,在夢里,他常回到故鄉(xiāng)老鎮(zhèn),那個魚米之鄉(xiāng)、富饒家園、魂?duì)繅艨M的地方。
葉金娣早年住在漁村上,她父親是漁業(yè)公社的小隊(duì)長,與牛江龍父親交往甚密。葉金娣與牛江龍同齡,成熟的卻早多了,像個小大人一樣給牛江龍講漁汛故事、神話傳說,還有發(fā)生在河南嘴的趣事。
牛江龍聽了,很朦朧,因?yàn)檫€不到六歲的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捕魚,對家也無概念。他只覺得葉金娣長得漂亮,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令人喜愛。
葉金娣經(jīng)常乘船過青通河,到牛江龍家來。每次總要拎一些上等的魚,有鱖魚、鮰魚、螃蟹……那時,這些魚能賣七分錢一市斤的好價錢。一般的鯧魚、鯽魚、鰱魚,只賣到二分錢一市斤。偶爾,她送來的還有鰣魚,鮮味至極的鰣魚號稱江鮮之最,也只賣一角五分錢一市斤。有一次,阿倩父親挑來了一擔(dān)魚,牛江龍的母親忙了十幾天,才把魚處理好了,鹽曬成魚干兒。后來,那些魚干兒沒有吃多少,大部分扔掉了。那時,鵲江里的魚就是這樣賤,漁汛時隨手就可以在江水中撈到鮮活的魚蝦。那年月,小鎮(zhèn)人每人每月只供應(yīng)半斤豬肉,人們吃的葷菜只有魚。少年們吃魚長大,吃多了魚就不想吃,一心想吃豬肉,最好是肥肉。他們見到肥肉,兩眼發(fā)光。如今,牛江龍與肖兆明聊天時說,那叫肥肉情思。
牛江龍常與葉金娣一起玩兒。江邊有一個大湖,叫池塘湖,那兒蘆葦叢里,到處是烏龜、老鱉,還有它們產(chǎn)下的一窩窩蛋。有時去,剛孵化出生的小龜、小鱉緊張地四處竄爬。在小鎮(zhèn),那時的人們是不吃烏龜和老鱉的,尤其不吃烏龜,因?yàn)橛屑芍M心理,怕吃了遭災(zāi)惹禍。到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才有人開始吃,牛江龍的父親就是吃烏龜?shù)南刃姓?。他用兩角錢買回一籃子烏龜,讓一家人享受了美味后,把烏龜殼賣到藥材公司,竟然賺到了五元錢。多年后,牛江龍對這件事還念念不忘。
冬天,非漁汛時,鵲江里的魚還是珍貴的。牛江龍約葉金娣一起去池塘釣魚。那天,釣了一個小時,沒有釣到魚,卻意外釣到了一只老鱉。他非常生氣,把老鱉高高舉起,重重地拋到很遠(yuǎn)處的水面,老鱉落水時濺起了水花。他看著,惡狠狠地說:“日他媽的,真倒霉!”當(dāng)時,葉金娣在一旁聽了,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一個雪后放晴的冬日,牛江龍的母親帶著他的哥哥、姐姐步行去遠(yuǎn)方探望病重的外公。父親為他弄了一點(diǎn)兒吃的,就去上班了。那天是他七歲生日,連一個糖水蛋也沒有吃到,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待在家里。
他透過窗戶看屋后的鵲江,在雪晴后,江水波光粼粼,沿江岸停靠著幾只漁船。陽光出來時,江灘雪地上有幾只喜鵲和麻雀蹦蹦跳跳地在覓食,也是在尋找溫暖與快樂。
他去了雪地,在那兒孤獨(dú)地走著。這時,從一條漁船上,葉金娣走下來,她容顏清純,扎著兩只羊角小辮子,笑嘻嘻地走近他。那天,她陪了他一整天,一起玩耍。她告訴他,今天也是她的七歲生日,她一個人待在家里,父母早晨去城里賣魚了。
葉金娣像個小大人,帶著他到處嬉戲。她用米作誘餌,拉翻小竹筐捕到了幾只饑餓的麻雀,然后又放飛了。她眉飛色舞,像一只歡快的小鳥,哈哈大笑起來。她說她太開心,還說特別感謝他!因?yàn)樵谶@個孤獨(dú)的雪天,有他和她在一起,才有了生日的快樂!
她帶他去一戶人家的小竹院,采幾朵香氣撲鼻的黃花,她說是臘梅花,只有冬天才開花,而且在雪天里開得更香艷。那是他第一次認(rèn)識自然界的花,也是第一次感知到花兒的芬芳迷人,尤其是在童趣盎然中,是欣喜和激動。
跟著她,他們?nèi)チ诵O船,她點(diǎn)燃小爐灶,煮飯、燒水、炒青菜。吃飯時,還為他端上一碟紅紅的辣椒糊。他們用辣椒糊拌飯吃,辣得大汗淋漓。她說,她經(jīng)常只吃一盤菜,就是辣椒糊,這樣方便又下飯,在冬天吃,還可以暖身體、驅(qū)寒濕、提精神……她懂得比他多,講起話、做起事,有條有理,有板有眼,像位大姐姐。
那天黃昏,他與葉金娣分手時依依不舍,他站在鵲江南岸,目送她乘著小漁船過了青通河。傍晚,冷風(fēng)習(xí)習(xí),她向他招手之際,讓他傷感。葉金娣就像家鄉(xiāng)的漁汛一樣,在他內(nèi)心扎根,她是他第一位心儀的女性。
三
冬末,下了幾場大雪。池塘湖凍結(jié)了,厚厚的冰層上覆蓋著白茫茫的雪。冰面上,有人滑雪、嬉戲、遛狗、放聲歌唱,也有人推著小車和雪橇瘋狂奔跑。遠(yuǎn)處,屋檐上掛著成排的冰溜,玻璃掛似的。
牛江龍看見葉玉柱牽著一條純黑小狗,從雪地走向了冰湖。他穿著黑棉襖,渾身臟兮兮的,袖子上的油污像掛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小灰豆。那件棉襖領(lǐng)口敞開著,看得見頸脖子黑黝黝的,映得臉很臟,讓牛江龍看了很不舒服。
葉玉柱腰間系著麻繩,插著一只木制彈弓,像插著一支駁殼槍。他走路時,裝出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他右手握著一條鞭子,像馬尾巴,用力一甩,那鞭子在寒風(fēng)中發(fā)出了刺耳的抽打聲。他左右掃了一眼,像看了一眼牛江龍和瘦子阿貓,也像沒有看見。裝腔作勢地高聲說:“阿狗,看鞭子!”他輕輕抽了一鞭,那狗受了驚嚇,猴急地蹦跳,開始逃竄。葉玉柱拉緊繩索,止住了狗的步伐。
幾乎同時,葉玉柱大聲呵斥:“雜種,你不是狗,是只膽小怕事的貓!”
瘦子阿貓聽了,不言語,他低著頭,像一枚無聲無息的樹葉。
牛江龍瞪了葉玉柱一眼,邁開大步,踩著冰湖上的雪走了。他的腳步邁得過大,也用力過猛,差點(diǎn)兒摔了一跤。
阿貓追上來說:“哥,不在冰湖玩兒了,咱們?nèi)ソ叞桑 迸=堈f:“好,看到這個雜種,心里就不舒暢,走吧,去江邊!”說著,他怒視了葉玉柱一眼,用右胳膊摟住阿貓的脖子,倆人親熱地走出冰湖,朝鵲江畔走去。
冬天的鵲江,沒有結(jié)冰,像一脈靜水,緩緩流淌。它悄悄的、靜靜的,像個害羞少女。牛江龍對阿貓說:“這哪是江,小池塘一個,有啥屁勁?!彼f著,摸著阿貓的后腦勺,向遠(yuǎn)處的鐵塔吊機(jī)看去。那兒有艘機(jī)帆船,停泊在江水里,纜繩拴在吊機(jī)座上,像一只被白雪染了色的大蝦。
靠近機(jī)帆船,江面上有三條小船,那是從機(jī)帆船上放下來的小木劃子。單薄的木劃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江上的蹺蹺板,有點(diǎn)兒弱不禁風(fēng)的感覺。寒風(fēng)里,江面上,在每條小木劃子的船尾都站立著一個人,他們雙手握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左右劃著,動作自如。那小船無論前行,轉(zhuǎn)彎,還是回旋,都能保持優(yōu)雅的姿態(tài),平穩(wěn)的船身在飄搖中無拘無束。三只小舟像跳躍的小蝦米,那窄窄的船形、彎了腰似的舟尖,宛若沒有拉開的弓弦。
那是從鵲江上游下來的漁民,在長江夾江的鵲江上用魚鷹捕魚。岸邊的機(jī)帆船上,站著不少人,在觀看捕魚。江面上有數(shù)十只魚鷹,它們或鳧水,或一下子扎入水底。鳧水時,可以看見大鳥們那被扎緊的脖子,粗壯起來,那是捕到魚后吞在喉管里咽不下去,像缺碘病人的粗頸項(xiàng)。它們游到主人的船邊,被主人提出水面,從食管里取出魚后,又將大鳥放回江里。它們拍打著水面又一次潛入水中,開始了新一輪的捕魚。
那些魚鷹,長長的尖嘴,錐子一般的喙帶有銳鉤。它們啄魚時,那鉤子輕巧自如,百發(fā)百中。它們下喉部有小囊,適合盛魚,只要扎緊喉部,那捕到的魚,既吃不下去,也絕不會吐掉。
四
牛江龍站在江岸,他遠(yuǎn)遠(yuǎn)望去,在魚鷹捕魚上游大約三百米的地方,肖兆明也在捕魚。
肖兆明捕魚不用魚鷹,也不用船和網(wǎng)。他用身體捕魚,準(zhǔn)確地說,他用身體的溫度吸引魚,就是赤身裸體下到冰冷的江水里去摸魚,也叫“摸冷”。
在鵲江,有人劃著木劃子,把手伸到水里摸魚,也叫“摸冷”。葉玉柱的父親去世后的那年除夕,家里無米無肉,他的母親就去了江上,整整漂了一個下午?;貋頃r,她嘴唇凍得發(fā)紫,全身直打哆嗦。她用手摸回了六條魚,四條鯽魚,兩條鳊魚。那頓年夜飯,一家人吃的就是母親清燉的鯽魚湯,還有紅燒的大鳊魚。
可是不久,葉玉柱的母親也溘然長逝了。
從此,小小的葉玉柱再也無法安靜下來。他常說:“人活著,需要勇氣,勇氣就是膽量?!倍憬闳~金娣,想法截然不同,她說:“只要安穩(wěn)地生活,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就像她們的母親,即使在人生的最后幾天,也保持著愛的姿態(tài),不屈不撓,為兒女們帶來了溫暖和關(guān)愛。
肖兆明的“摸冷”,與葉玉柱的母親不同。他帶了兩件物品,一只菱角盆,捕到魚后,扔在盆里。另外,有一堆柴火,他起水時,蹦蹦跳跳地來到岸邊,點(diǎn)燃柴火取暖。雪天,他起水時,用雪擦全身,擦得直冒熱氣,才開始點(diǎn)燃篝火。無雪天,他拼命狂跑一氣,然后點(diǎn)火。每次下水,時間不能太長,起水后,他必須披上一件破棉襖,奔跑時,口中不停地哈氣,吐出白白的霧氣。他烤火取暖時,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像彎曲的釘螺,也像沸水里煮熟了的紅蝦團(tuán)。
烤火時,大家把他圍在篝火中央,像簇?fù)碇粋€玩雜耍的藝人。他休息時,大家屏住了呼吸,他卻氣定神閑。
等到體力恢復(fù),全身溫暖起來時,他再次下水。他沒有絲毫猶豫,面對凜冽的寒風(fēng)、刺骨的江水,就像洗浴的大澡盆,里面有他的渴望,也有他的希望。
他每次走向江水時,好像一個勇士,行走如風(fēng),笑傲江湖。那種情景,讓人想起了兩千年前走向易水之寒的荊軻。
看肖兆明“摸冷”的人很多。
肖兆明鳧水時,把抓在手心的魚兒高高舉起,觀看的人見了,個個熱情鼓掌。
那個冬天,風(fēng)景不錯,雪停止了飄灑。暖陽微微露臉,像害羞似的若隱若現(xiàn)。
兩個捕魚場景互不相關(guān)。一個是用魚鷹捕魚,另一個以身體搏擊嚴(yán)寒,挑戰(zhàn)極限。
兩者皆是捕魚,卻不知,那個冒失鬼葉玉柱牽著那條小黑狗也來到了江邊。他在冬天從不下水,也從不捕魚,卻憤憤地看著幾十只魚鷹,看它們在江面雨點(diǎn)般起伏,那尖嘴叼的,喉嚨吐出來的,都是銀光閃耀的鮮活之魚,像陽光掠過的光影,讓他心緒不寧。
葉玉柱心情不爽,他對著江面,出言粗俗,罵罵咧咧。
岸上觀者,船上漁民,對他的謾罵都沒有反應(yīng)。葉玉柱就像一個自言自語的傻子,說了什么,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有那只小黑狗,跟著他“汪汪”叫。那是他養(yǎng)了多年的狗,葉玉柱很少帶它出來溜達(dá),只是這段時間里,他與牛江龍鬧掰了,失去玩伴,成了孤家寡人,才與它形影相隨。
此時,有一條小木劃子,被一個瘦得像鋼筋似的高個子漁民拖上岸,放在避風(fēng)的石墻垛下。
他將木劃翻了個身,船底朝天,讓冷冷的陽光曬曬船底。跟隨上岸的,還有七只魚鷹,它們撲棱著翅膀,一個個爬上了船背,站在小木劃子上。它們的眼睛透出幽光,顯出了陰森氣息,扇動的翅膀垂了下來。它們尖喙朝天,像在訴說著什么。
那瘦子漁民掏出一支煙袋,塞上煙絲后,拼命地抽了一陣。過足煙癮后,他放下煙袋,便從一只小布袋里取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小魚,一條一條地喂魚鷹。
魚鷹們吃的很歡,一個個像受寵若驚的小屁孩子,歡呼雀躍,伸展脖子,扇動著翅膀,“咕嚕咕?!钡亟袉局?/p>
這時,葉玉柱向小黑狗發(fā)出了指令:“上!”
葉玉柱指著石墻垛下的漁船與魚鷹,說出那個字的神態(tài),大有呼風(fēng)喚雨的氣勢。那只聽話的小黑狗像一只狐貍躥了上去,企圖咬住一只魚鷹。殊不知那幾只魚鷹卻不是好惹的,幾只利爪揮舞起來,把迎面而來的小黑狗緊緊抓住,又在瞬間發(fā)力,將小黑狗拋出,摔在了十米開外的江灘上。
碎石堆上,摔得小黑狗“嗷嗷”慘叫,翻身起來,拼命逃竄。
葉玉柱惱羞成怒,他從腰間掏出彈弓,連發(fā)幾十下兒,彈無虛發(fā),連發(fā)連中。打中了那位漁民的臉,頓時,臉上綻放出了紅桃花。更多的是打中魚鷹。有一只魚鷹的頭被打開了花。一只魚鷹的尖爪被打折了。還有幾只魚鷹的翅膀被打得羽毛紛飛。最后,他還氣焰囂張地對著江面捕魚的魚鷹連發(fā)數(shù)彈,有的打在江水里,也有的打在了魚鷹的身上,還有打在了漁民搖動著劃水的竹竿上,發(fā)出了“劈啪”響聲,那嗖嗖飛過的“子彈”在寒江上飛濺。
這一切,都在瞬間發(fā)生,來的突然,讓人目瞪口呆。
葉玉柱在發(fā)泄完后,并不慌張,他舒展了一下眉頭,向著小黑狗逃竄的方向奔去。
那方向,正是肖兆明“摸冷”的地方。
岸上的漁民緩過神來,他們憤怒了,一個個摩拳擦掌、咬牙切齒,朝著葉玉柱逃竄的方向追了過去……
五
肖兆明那兒,正鬧騰得熱火朝天。
他摸到一條大鲇魚,黑乎乎的,足有三公斤重。那鲇魚貼在他懷里,挺溫順的。
鲇魚幾乎是被肖兆明擁抱著在游動。它游姿輕盈,嘴角的胡須微微晃動。它在肖兆明的懷里安詳?shù)叵硎苤w溫暖流,像躺在母親懷里。它跟著他,順?biāo)蝿?,完全是沉迷狀態(tài)。
這種魚,在古鎮(zhèn)叫鲇胡子,還有一個俗稱,叫塘滑魚。
鲇魚身體表面光滑,有黏液,比鰻魚的身體更為黏稠。除了網(wǎng)捕、魚鉤釣,就是魚鷹也無法捕到這么大的鲇魚。有一次,幾只魚鷹圍攻一條大鲇魚,幾只尖喙,幾雙利爪,一哄而上,叼的叼,抓的抓。結(jié)果,還是讓那條大鲇魚一溜煙兒地跑掉了。幾只魚鷹在水面東張西望,一時不知所措,像一只只呆企鵝。
十幾個漁民憤怒地闖到了肖兆明的那兒,他們在人群中尋找葉玉柱,因?yàn)闆]有看清葉玉柱的臉龐,不知道葉玉柱究竟是誰。他們有一種意念,認(rèn)定就是這兒的捕魚人搞的鬼。
他們來的時候,肖兆明正捕獲了那條大鲇魚,在他即將起水時,猛然發(fā)力,那鲇魚想逃走,為時已晚。這時的肖兆明早有防范,他把手輕柔地伸進(jìn)了鲇魚的鰓里,那條鲇魚,束手就擒。
這時的肖兆明全然不知他自己即將成為冤大頭,成了為葉玉柱造孽負(fù)責(zé)的冤大頭。
氣勢洶洶的漁民們二話不說,把肖兆明捕到的魚一股腦兒全倒進(jìn)了江里,還把他點(diǎn)燃的篝火澆滅,那只菱角盆被推向了江水里,順流漂走。這還不夠,他們還將肖兆明綁了起來,像押解罪犯一般,押到了機(jī)帆船上。
漁民們站在船頭,一邊用皮鞭抽打肖兆明,一邊高聲叫喊:“冤有頭,債有主,找到那個犯事的小家伙,就放了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壞蛋。”
牛江龍看著葉玉柱犯渾,真想親手擒拿他??墒?,肖兆明被冤枉,讓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對瘦子阿貓說:“咱們不能袖手旁觀,得顯顯神威了。”他站了出來,大聲說,“過去吃了老子的人,喝了老子的人,都他媽的站出來!”果真,竟然有三十個人站了出來,清一色少年小屁孩,個個都有英雄揮劍出鞘之勢。
那天,牛江龍一幫少年,放開手腳大干了一場,弄得鵲江南岸一片烏煙瘴氣。
他們闖上機(jī)帆船,摸到幾把斧頭后,砍斷駁船上的纜繩,砍折了船上的桅桿,嚇得十幾個漁民抱頭鼠竄。牛江龍還不罷休,在他用力砍船上的桅桿時,不小心被落下來的桅桿傷了一只眼睛。滿臉流血的牛江龍仍然怒氣萬丈,他把斧頭扔了出去,砸在了一個漁民小腿上。那漁民“哎喲”慘叫了一聲,倒在了血泊中。
肖兆明得救了,可是丟了一只眼睛的牛江龍,卻因?qū)め呑淌拢?dāng)天就被抓進(jìn)了看守所,他坐了八年大牢。
而那個逍遙法外的葉玉柱卻哈哈大笑著,逢人便說:“肖兆明是個呆子,牛江龍就是個蠢貨!”
六
多年后,牛江龍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商界大咖。釣魚是他唯一的休閑方式。不過他不是一個人釣,而是與那些商界精英和顯貴們一起釣。
如今,牛江龍有自己的農(nóng)莊,農(nóng)莊里有河湖,河里魚躍銀光,湖里的魚多如牛毛。約人在農(nóng)莊釣魚時,他常說:“這釣魚的感覺,就是不一樣,真他媽的不倫不類。”
那天,與他一起釣魚的光頭是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早年從云貴高原來時曾銷售藥材。他問:“釣魚挺爽,有啥不倫不類?”
牛江龍說:“你是從大山里跑出來的,見到這樣的河湖,就像猴子走出森林,來到了一望無際的平原?!迸=堄X得這個比喻含糊,又解釋說,“你不知道釣魚的真正樂趣,是那釣上來的魚讓你有了如獲尤物的喜悅?!惫忸^更糊涂了,他說:“什么烏七八糟的,說的都是屁話,聽不懂。”牛江龍說:“聽不懂正常,坐井觀天的青蛙,不知道天有多么遼闊,那望洋興嘆的河伯,走出黃河,看見北海風(fēng)光時,就不會得意洋洋了。他望洋興嘆,看著無邊無際的海洋,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
在一起釣魚的還有位胖子領(lǐng)導(dǎo),他聽了,指著牛江龍說:“胡說些什么,不就是釣魚嘛,圖個樂,開心才是真理?!?/p>
“領(lǐng)導(dǎo),您說得對,我說的也是這個意思,那光頭卻不理解。”牛江龍點(diǎn)頭哈腰,恭維地說著。胖子用眼角余光掃了一下兒牛江龍,然后說:“賣什么關(guān)子,有話說明白,有屁放痛快,不要不痛不癢的!”牛江龍聽了,連聲附和說:“是的,是的,我說,我說!”他抖抖手中的魚竿,繪聲繪色地講述起長江漁汛時的幸福時光,說得眉飛色舞、趣味無窮。他還說,“那時在長江里,哪能叫釣魚,簡直就是撈魚,像在米缸里舀米一樣,撈起來的魚可不是今天的魚,是江鮮,就是江里的魚蝦,比今天的海鮮好吃百倍?!彼f話時,像在講一個天堂故事,讓人感覺到,他就是那個天堂故事里的主角,一副得意忘形的樣子,連他的那只瞎眼似乎也在放光了。
牛江龍說著,瞇起那只獨(dú)眼,抽出一根煙點(diǎn)燃后,開始噴云吐霧。他舒展了一下兒神情,繼續(xù)說起了那個冬天,少年的他,去池塘釣魚,那天魚不吃食,釣了一個下午也沒釣到魚,卻釣到了一只老鱉。他非常生氣,把釣到的老鱉重重地拋向很遠(yuǎn)處的水面,還對老鱉落水時濺起的水花惡狠狠地罵道:“日他媽的,真倒霉!”這個故事,他說了多年,對許多人說起過,他總覺得,那故事好玩兒有趣,讓人開懷,且有無法言喻的意味。一旁的胖子和光頭聽后,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鮑安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讀者》簽約作家,銅陵市作協(xié)副主席,銅陵市義安區(qū)文聯(lián)主席。在《讀者》《青年文學(xué)》《綠風(fēng)》《清明》《人民日報·海外版》《新華日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有作品入選中學(xué)生課外讀物、教輔教材、中高考模擬試卷等;出版詩歌集《逆風(fēng)飛翔》、散文集《送人一輪明月》,主編《臨津文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