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建懷
宋朝有個奇怪的現(xiàn)象,很多因直言而被貶的官員,盡管生活境遇一落千丈,但在士大夫中的聲譽與日俱增,甚至“一貶成名”。
范仲淹就曾因貶謫而名揚士林。宋仁宗即位時年僅十三歲,少不更事,由劉太后垂簾聽政。天圣八年(1030),宋仁宗已年逾二十,可以親政了,劉太后卻絲毫沒有還政的意思。當(dāng)時范仲淹只是秘閣校理,身微言輕,但他敢冒沖天之險,呈上《乞太后還政奏》,請劉太后“卷收大權(quán),還上真主”。這簡直是以下犯上,劉太后很生氣,將他貶為河中府(今山西永濟)通判。范仲淹被貶后,同僚非但沒有對他另眼相待,反而成群結(jié)隊地到城門口為他餞行,贊揚“此行極光”。
明道二年(1033),親政后的宋仁宗希望有所作為,提拔了一批在劉太后垂簾聽政時受到壓制的官員,范仲淹就是其中之一,被任命為右司諫。但他并未因深受皇恩而裝聾作啞,當(dāng)宋仁宗因?qū)櫺疑惺?、楊氏二妃,?zhǔn)備廢黜郭皇后時,他立刻上疏勸阻,甚至多次與御史中丞孔道輔一起,率領(lǐng)所有諫官到垂拱殿門求見宋仁宗,訴說不可廢后的理由。宋仁宗非常惱怒,不僅沒有接見他們,反而將范仲淹貶到睦州(今浙江建德)。同僚再次結(jié)伴為他餞行,贊嘆“此行愈光”。
景祐二年(1035),范仲淹任禮部員外郎、天章閣待制、判國子監(jiān)。宰相呂夷簡培植親信、拉攏朝臣,破壞了選舉官員的公正性。范仲淹將一些要員的晉升情況繪成《百官圖》,呈給宋仁宗,指著上面幾個人說:“某為超遷,某為左遷,如是為公,如是為私,意在丞相。”呂夷簡知道后氣得七竅生煙,在宋仁宗面前狀告范仲淹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范仲淹因此落職饒州(今江西鄱陽)。同僚又在郊外為他餞行,盛贊“此行尤光”。范仲淹越是因言獲罪,士大夫們越是欽佩他,他因此成了“三光名臣”。
宋仁宗時代因直諫而成名的大臣,除了范仲淹、歐陽修、包拯等人,還有一個“真御史”唐介。皇祐年間,唐介出任殿中侍御史。御史是言官,負(fù)責(zé)彈糾百官之失。宋代言官還有一項特權(quán),可以“風(fēng)聞言事”,也就是說,哪怕是沒有真憑實據(jù)的事,也可對其進行彈劾。皇祐三年(1051),唐介聽說宰相文彥博巴結(jié)受寵的張貴妃,便以“陰結(jié)貴妃,專權(quán)任私”為由彈劾他,還在朝會上當(dāng)面向宋仁宗揭發(fā)他任成都知府時用蜀錦賄賂張貴妃。眾目睽睽之下,唐介歷數(shù)宋仁宗最信任的宰相的不是,這既是彈劾文彥博,又是指責(zé)皇帝用人不當(dāng),尤其是一句“因貴妃而得執(zhí)政”,讓宋仁宗的臉上很掛不住。宋仁宗憤憤地說:“上疏言事是你的職責(zé),但你說文彥博靠巴結(jié)嬪妃當(dāng)上宰相,這是什么話呢!”并威脅要貶唐介的官。唐介絲毫不怯,針鋒相對地說:“臣滿懷忠義激憤,連鼎鑊之刑(古代一種烹人的酷刑)都不怕,還怕被貶官嗎?”于是,唐介被貶為英州(今廣東英德)別駕。
唐介“鼎鑊不避”的精神,深深地感染了士大夫們。他離開朝堂時,士大夫們紛紛寫詩送行,贊譽之聲不絕于耳,其中有兩首詩最為著名,不僅轟動士林,而且廣為流傳。一首是太常博士梅堯臣寫的,當(dāng)時他與歐陽修齊名,并稱“歐梅”。他在憤慨之下,洋洋灑灑地寫了一首五百四十字的長詩《書竄》,不僅聲援唐介,還將文彥博結(jié)交貴妃的行徑大大地譴責(zé)了一番,言語之直白、態(tài)度之鮮明在當(dāng)世詩作中極為少見。還有一首是天章閣待制李師中的《送唐子方(唐介的字)之貶所》, 此詩成為士大夫們爭相傳閱的佳作。尤其是“去國一身輕似葉,高名千古重于山”一句,給予唐介極高的評價。唐介由此獲得“真御史”的雅號,聲名鵲起。
像這樣越貶越出名的人,宋高宗時期也有。紹興八年(1138),秦檜出任宰相,繼續(xù)推行投降、主和政策,派親信王倫出使金國商談。之后,金國派使臣張通古、蕭哲與王倫同來臨安。雖說是議和,但金國的態(tài)度特別傲慢,開的條件也極不平等,要求宋朝承認(rèn)金為宗主國、宋為藩屬國,宋高宗須以臣子之禮跪拜接受金國君主的詔書。對于常以“中央之國”自居的宋朝來說,對夷狄金國俯首稱臣簡直是奇恥大辱。但宋朝君臣早被金國的金戈鐵馬嚇破了膽,并不敢反對。于是,在主和的宋高宗和秦檜的謀劃下,這一條件竟創(chuàng)造性地實現(xiàn)了,宋高宗以宋徽宗剛?cè)ナ?、自己需要守孝為由,委派秦檜跪拜接詔,讓金國使臣不得不驚嘆大宋的靈通。至于其他割地上貢、花錢消災(zāi)的條件,當(dāng)然更加容易滿足。
如此一來,滿朝沸騰。樞密院編修胡銓激憤不已,奏請宋高宗將秦檜、王倫等人斬首示眾,表達了自己與投降派勢不兩立、誓死捍衛(wèi)國家尊嚴(yán)的信念和決心。他這篇“檄文”一出,士大夫們爭相傳閱,一時洛陽紙貴。
然而,宋高宗和秦檜既以屈膝求安為旨,一切反對議和之言就都是雜音、謬論,當(dāng)然要除之而后快,胡銓首當(dāng)其沖。于是,秦檜以“鼓動士大夫反對皇帝”為由,反過來彈劾胡銓,將其貶為監(jiān)廣州鹽倉;1142年,又以“恣意議論”為由將其貶為新州管束;1148年,再以“寫詩謗譏朝政”的罪名將其流放到更遠(yuǎn)的吉陽軍(今海南三亞)。
胡銓因為反對議和,深受秦檜打擊報復(fù),接連被貶十余年,越貶越遠(yuǎn),身心備受摧殘。雖然他的生活境遇越來越差,在士大夫中的名氣卻越來越響。當(dāng)年他寫給宋高宗的奏章被宜興進士吳師古刻書印行。他被貶廣州時,監(jiān)登聞院陳剛中贊道:“屈膝請和,知廟堂御侮之無策;張膽論事,喜樞庭經(jīng)遠(yuǎn)之有人。身為南海之行,名若泰山之重!”他貶謫新州時,著名詞人張元干為他餞行,寫了一首《賀新郎·送胡邦衡(胡銓的字)待制赴新州》,其中有言:“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睂λ臍J佩之情、憐惜之意表達得淋漓盡致。胡銓舍生忘死、與投降派斗爭到底的精神,因這首詞而廣為人知,從此揚名天下。
(摘自《百家講壇·傳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