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

提起海盜，多數(shù)人的腦海里會立刻浮現(xiàn)出骷髏旗下迎風站立于甲板上的“獨眼龍”形象。這種西方的海盜形象早已隨著《加勒比海盜》等影視作品的熱播而深入人心，他們的事跡家喻戶曉，風靡全球。但作為一個活動軌跡遍及世界的古老職業(yè)群體，海盜在東方的歷史卻不為世人所熟悉。下面就讓我們一起回到風帆與海船往來穿梭的宋代中國，去了解別樣的海盜故事。

海盜從何而來

我國沿海地區(qū)自古就聚集了大量以海為生的人口，從事捕魚、制鹽、造船、商貿(mào)、船運等行業(yè)。這些為數(shù)眾多、往來海上的沿海百姓，在以農(nóng)耕文化為主導的傳統(tǒng)社會中被視為不安定人群，由于時代的特殊性，宋朝政府對他們的態(tài)度比之前各朝更加嚴厲。

宋朝的地緣政治和經(jīng)濟環(huán)境與前代相比發(fā)生了很大變化。當時，前往中亞、西亞、歐洲等地的陸路交通先后為遼、西夏、金等政權所阻，全國經(jīng)濟重心也逐漸南移，因此，面海立國的宋朝有著比前代更為積極的海洋政策。與此同時，政府也通過保伍連坐、強征差役、限期出海、引導信仰等方式加緊了對沿海社會的管控和壓榨力度。宋朝的一系列沿海政策，主要是以有利于國家統(tǒng)治的安全、穩(wěn)定為目標，而對沿海民眾的利益常常忽視甚至多有損害。于是，他們當中的很多人迫于生計而暗地里從事走私貿(mào)易，甚至有一部分人開始逃避國家統(tǒng)治，進入政府難以掌控的海洋區(qū)域，成為劫掠財貨兼事走私的非法海上武裝力量—海盜。

在海盜的人員構(gòu)成中，最主要的就是因不堪政府強征暴斂而鋌而走險的普通沿海百姓。由于宋代“不抑兼并”的土地政策，加之沿海地區(qū)地少人多且時常出現(xiàn)各種天災人禍，當?shù)孛癖姷纳鎵毫薮?。在這種情況下，政府還極盡搜刮、奴役之事，使他們本就窘迫的生活雪上加霜。如宋理宗端平年間（1234—1236年），宋廷征用大量沿海民船以增江防，致有“破家絕產(chǎn)，流離死亡”者，不少人被迫出海為盜以謀生計。當時很多海盜首領利用普通沿海民眾的這種生存訴求，以“劫富濟貧”相號召，加上繁榮的對外貿(mào)易環(huán)境下海盜活動可獲巨利的吸引力，很多貧民下戶對出海為盜趨之若鶩，一時間“從之者眾”。大量窮苦百姓的加入，使海盜組織呈現(xiàn)出了強大的生命力，令宋朝政府束手無策。此外，一些沿海地區(qū)犯罪亡命的軍人、無賴因畏避刑罰而逃到海上，他們也是海盜的來源之一。當時還有少量來自越南等地的域外海盜曾在沿海燒殺搶掠，如宋太宗至道元年（995年），“有交趾（今越南北部）戰(zhàn)船百余艘寇如洪鎮(zhèn)（今廣西欽州境內(nèi)），略居民、劫廩實而去”。

剿捕海盜為何那么難

海盜不但劫掠沿海的縣鎮(zhèn)鄉(xiāng)村和各種商船，甚至連市舶司上供朝廷的寶貨也不放過，故“所得動以巨萬計”。一些在沿海地區(qū)私販食鹽和向海外走私銅錢（宋朝的銅錢幾乎是當時的一種“國際”通用貨幣）的不良商人還與海盜結(jié)成利益聯(lián)盟，各取所需，更有不少亦盜亦商的海盜組織本身就從事這些非法生意。

隨著對外貿(mào)易的繁榮，海盜的活動愈加頻繁，規(guī)模之大、歷時之久、范圍之廣均為前代所未見，給政府造成了不小的經(jīng)濟損失，也使相關地區(qū)的社會秩序出現(xiàn)混亂。面對猖獗的海盜活動，政府除了進一步強化對沿海社會的管控，增加必要的軍事力量和武器裝備，在要沖地帶設立軍寨以完善海防建設外，也常派軍緝捕。這一系列治理、打擊措施曾收到過積極效果，但海盜活動仍然禁而不絕，直至宋朝滅亡也未能將其徹底根治。這種情況是宋朝政府、海盜組織和沿海民眾共同導致的。

從政府來講，鑒于當時的形勢，武裝力量主要用來防備來自遼、西夏、金等政權的軍事威脅，對海盜則更愿意息事寧人，往往采取“剿撫并用、以撫為主”的策略。宋廷常將捕獲或歸降的海盜編入軍隊，甚至有些海盜首領在被招安后還能成為宋朝的水軍將領。入海為盜之人不但能解決生計，歸附朝廷后還可能獲得官爵，于是沿海的普通百姓多有仿效之意，是以不斷有人入海為盜。此外，海盜還賄賂朝廷的官吏和軍人，使他們?yōu)榧核?。當時“兵將動息，賊皆先知”，而“一旦有警，（官兵又）不肯極力追捕，間有捕獲，類多故縱”。

從海盜組織來看，他們行蹤不定、出沒無常，一般采取跨區(qū)域行動，因此政府剿捕的成本高、難度大。宋廷也采取過一些跨區(qū)域的合作和跨部門的協(xié)調(diào)，還設置了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剿捕海盜相關事宜的沿海制置司，但各地區(qū)仍“各顧其私，不相統(tǒng)一”，收效始終有限。

除此之外，沿海民眾與海盜也有著密切的利益關系，不僅為海盜提供岸上補給，代為保管他們的貨物，甚至有時就是其銷售貨物的代理人。如福建泉州的圍頭澳，常有海盜于此停泊避風，補給淡水和其他生活用品。海盜的到來為當?shù)鼐用駧砹私?jīng)濟利益，以致“富者為之停藏，貧者為之役使，甚至多起酒樓、多設妓館以誘之，惟恐其不來”。廣東販賣私鹽的海盜將貨物交給一些沿海百姓保管，并由他們“就某處出賣”，給予相應的報酬。不少受惠于海盜活動的沿海民眾還為他們提供信息情報，以致官府動靜海盜多能知悉，而海盜行蹤官府卻往往不得其實，這也大大增加了剿捕海盜的難度。

哪里的海盜最猖狂

宋代海盜的活動范圍遍及我國沿海各地，其中尤以東南沿海的兩浙路（包括今浙江省、上海市和江蘇省部分地區(qū)）、福建路（今福建地區(qū)）和廣南東路（今廣東地區(qū)）最為活躍。

兩浙路是當時海上貿(mào)易的中轉(zhuǎn)中心和最為重要的消費市場，也是全國經(jīng)濟最為發(fā)達的地區(qū)，因此兩浙路自南至北的沿海線都常有海盜為亂。其中，明州（今浙江寧波）海濱之人習俗素悍，入海為盜者甚多；臺州和溫州的海盜之害也很嚴重，臺州是“?？芊e年，民罹其害”，溫州則“瀕海多盜”“?？艹涑狻?。

福建路“北連兩浙，南抵廣南”，地處東南沿海的中間地帶，海上貿(mào)易發(fā)達，自來也是“海賊嘯聚”之處。從福建路北邊的福州至南邊的漳州都有為數(shù)不少的海盜出沒，他們“云合亡命，無不一當百，官軍莫能制”，以致當?shù)厝顺Ｒ蛭窇趾１I而不敢出海。宋高宗紹興元年（1131年）十月，吏部員外郎李元?！白院隙缴瞎┚V，泛海還行在”，行至福州大金灣時被海盜掠殺，當時海盜群體的囂張氣焰由此可見一斑。福建地區(qū)還經(jīng)常受到來自兩浙路和廣南東路的海盜的侵擾，“賊船自北而來者，則自溫州界分銅盤山、半洋碓等處而入；自南而來者，則自興化界分南嘯山、南匿寨等處而入”“所至剽奪，重為民旅之害”。

廣南東路的經(jīng)濟也很繁榮，當?shù)亍八懕I賊充斥”“海賊子孫相襲，大者及數(shù)百人，州縣苦之”。如宋太宗太平興國年間（976—984年），廣州“賊有葉氏者，眾五百余，往來海上”，為害不輕。時任市舶使的楊允恭“領眾涉海，捕之殆盡，賊皆望風奔潰。又抵漳、泉賊所止處，盡奪先所劫男女六十余口還其家”。宋末，潮州海陽縣的陳懿五兄弟皆以力雄于鄉(xiāng)里，時人謂之“五虎”。宋恭帝德祐年間（1275—1276年），他們“私置兵器，招集無賴”，逐漸發(fā)展為威震一方的海盜集團，經(jīng)?！俺鋈肷胶Ｖ校惨馗患冶M遭劫掠”。

另一個角度看海盜

海盜除了燒殺擄掠和從事不法貿(mào)易外，也有光彩的一面。

在國家遭遇困難時，他們中也有人挺身而出，為國效力。在兩宋之際的抗金戰(zhàn)爭、南宋末年的抗元戰(zhàn)爭中，都曾出現(xiàn)過海盜的身影。如山東?？軓埱逶蚀M攻金國的遼東腹地，當?shù)厥棵窦八畏芏嗥鸲鄳?，最后雖以失敗告終，但也體現(xiàn)了氣節(jié)，打擊了金國統(tǒng)治。在元軍大舉進攻江南之時，東南沿海地區(qū)的一些海盜也加入到了抗元的斗爭中，為政府出人、出錢、出船、出力，多有貢獻。曾為海盜的黎德在抗元斗爭中“集船至七千艘，眾號二十萬”，屢敗元軍，后因部下叛變而戰(zhàn)敗被殺。

海盜活動在客觀上也促進了造船業(yè)和航海事業(yè)的發(fā)展。海盜以船為縱橫海上的交通工具，對船只的需求較大。南宋理學家真德秀知泉州時，曾親眼目睹海盜船只“高如大山”，驚訝之余不禁嘆息官府水軍的兵船“不及其半”。海盜對船只在數(shù)量和質(zhì)量上的要求，刺激了當時造船業(yè)的發(fā)展和進步。

隨著海盜的跨區(qū)域活動，當時的海上交通航線也有所拓展。宋度宗（1265—1274年）時，海盜陳明甫、陳公發(fā)常率船隊同“外番”進行貿(mào)易，開辟了一條便于商業(yè)活動的遠洋交通線。此外，海盜在進行貿(mào)易的過程中還帶動了一些港口城市的興起。這些港口作為與海盜活動相關的商品交換地，吸引了四方商賈往來輻輳，推動了當?shù)亟?jīng)濟的發(fā)展。如前文提到的福建泉州圍頭澳，就是在海盜商業(yè)活動的推動下形成的一個新興港口城市。當時“尋?？痛?、賊船自南北洋經(jīng)過者，無不于此梢泊”“當處居民亦多與賊徒交通貿(mào)易，酒食店肆，色色有之”。

著名海盜的傳奇故事

中國歷史上有不少著名的海盜，如元末的方國珍、明代的鐘福全和李夫人、清代的“鄭石馬徐”四姓海盜等，在宋代最為有名的要數(shù)朱清和張瑄。

朱清是浙西崇明州姚沙（今上海崇明區(qū)）人，自幼家貧，被視為“少年無賴”。后受雇于擁有數(shù)艘沙船（一種平底貨船，適用于近海的航行、運輸）的富豪楊氏，因不堪主家侮辱奴役和過度壓榨而在夜晚將其殺死，“盜其妻子財貨去”。此后，他“亡命集黨”“兼事剽盜”，開始了自己的海盜生涯。一次，朱清販賣私鹽后到新華鎮(zhèn)換米，結(jié)識了張瑄。張瑄是平江嘉定（今上海嘉定區(qū)）人，自幼喪父，隨母乞討為生，長大后“好飲博，鄉(xiāng)里以惡少年目之”。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使朱清和張瑄一見如故，遂結(jié)為異姓兄弟。之后，二人共同聚集了數(shù)千黨徒，擁有海舶500余艘，時常搶劫沿岸富戶和海上商賈。由于他們的隊伍在海上飄忽不定，宋朝的官兵也拿他們沒有辦法。

就這樣，朱清、張瑄率領自己的海盜隊伍在海上活動了十余年。元軍伐宋時，二人面對宋元易代的歷史大勢，接受了元廷的招降，被授予行軍千戶。元軍攻陷南宋都城臨安（今浙江杭州）后，他們曾幫助元廷將收繳的大量圖籍、器物海運至大都（今北京）。此后，二人參加了元初一系列的征伐戰(zhàn)爭，為元朝立下了汗馬功勞。

但他們最大的貢獻還要數(shù)主持元初的漕糧海運和營建太倉港。元朝建都北京，由于當?shù)氐募Z食產(chǎn)量不足以供應都城的龐大人口，因此就需要將南方的糧食運送到北方以供應京師。歷史上的南糧北運一般是通過運河來實現(xiàn)的，但運河運糧速度慢、消耗大、成本高，故元初部分人主張實行更便捷的海運。而海運的實行需要有充足航海知識和實操經(jīng)驗的人來主持，于是朱清和張瑄在宋末當海盜時掌握的本領就派上了用場。南宋末年，朱、張二人曾率領自己的船隊從崇明北上至黃海、渤海，又向東北航行到高麗（今朝鮮半島）海岸。他們的船隊往返南北十余趟，對沿途的島礁、海水深淺和流向、潮汐等情況進行了觀測和記錄，故十分熟悉相關海道，能于險灘行船，縱橫無阻。正因如此，他們被元朝政府賦予了海運漕糧的重任，解決了京城缺糧的嚴重問題。

朱、張二人重視海上貿(mào)易，宋末做海盜時就同高麗、日本等國的商人有過商業(yè)往來，此時以主辦海上漕運為契機積極推動元朝的對外經(jīng)濟。他們以原本“田疇未辟”的太倉（今江蘇太倉）為漕糧海運的基地港口和重要的對外貿(mào)易口岸，吸引來海內(nèi)外眾多商賈和各行各業(yè)的百姓，促進了沿海經(jīng)濟的發(fā)展，太倉也因此繁榮，由“窮鄉(xiāng)頓成巨市”。太倉的劉家港更是因海外商賈聚集而被時人稱作“六國碼頭”。

朱清、張瑄在宋末因生存壓力而出海為盜，在十余年的摸爬滾打中掌握了與大海有關的多項技能，入元后憑借這些技能為社會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他們的人生傳奇是當時海盜群體生活的縮影，也折射著時代變遷下該群體的特殊際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