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最常見也最常使用的無疑就是漢字了。然而,早在100多年前,漢字卻險些遭遇被“廢除”的厄運。
熟悉清末民初歷史的人都知道,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中華民族處在內(nèi)憂外患的變革時期,有識之士開始反思“落后”的根本原因。有學者認為,中華民族之所以在世界發(fā)展進程中處于劣勢,歸根結底是因為整體思想的落后,而文字又是思想的靈魂,所以要想普及教育、提高國民整體素質(zhì)、走向富強之路,就必須從文字開始改革。
于是,文化界掀起了兩個改革運動,分別是肇始于晚清的“國語運動”和“五四”新文化時期興起的“白話文運動”。前者是讓人們直接放棄漢字,學習拉丁字母,后者倡導人們不再使用文言文。
為什么要“廢除漢字”
新文化運動中,錢玄同在《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里拋出了“廢除漢字”的主張,而這次運動的主要人物,像蔡元培、魯迅、周作人、胡適、瞿秋白等人,都在語言觀上支持“廢除漢字”。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張全之分析,如果忽視時代背景,僅從“廢除”目標進行推導,這一主張難免會顯得幼稚而莽撞,然而這背后卻隱藏著比口號本身遠為重要的思想文化意義。
事實上,“廢除漢字”的實踐,并不始于錢玄同,而是一股自晚清就開始了的文化運動。鴉片戰(zhàn)爭后,西方傳教士為了在民間傳播《圣經(jīng)》,于是在廈門、汕頭一帶,推廣一種用羅馬文字拼寫的當?shù)胤窖?。這種文字不僅簡單易學,還能直接拼讀方言,甚至流傳極廣,成為最早取代漢字的“新文字”。
在張全之看來,這種拼寫方式給了當時的知識分子很大啟發(fā)。于是,在內(nèi)憂外患的逼迫下,改革漢字、提倡白話之風,才得以在晚清逐漸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潮流。
1892年,福建同安人盧戇章出版了《一目了然初階》,在書中,他仿照拉丁字母創(chuàng)造了“中國切音新字”。1894年,吳稚暉因為每天吃膩了豆芽,但是看到豆芽長得很像字典上的注音符號,便按《康熙字典》上的讀音,創(chuàng)作了一套拼音字母,諧稱之為“豆芽字”。
“戊戌變法”失敗以后,知識分子出于教化民眾、開啟民智的目的,于是開始忙于創(chuàng)制新式拼音文字,更有梁啟超、裘廷梁、陳獨秀等人不遺余力地提倡白話,將白話作為“教育民眾的利器”。這兩個運動構成了晚清語言、文字變革的主潮。
對漢字實行關鍵性打擊的是晚清的無政府主義者。他們訴求世界大同,主張消弭國家、民族和人我之界。而要實現(xiàn)世界大同,就要先統(tǒng)一文字。這一思潮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迅速在知識分子中間蔓延,其中以推崇“世界語”最具代表性。
在提倡“廢除漢字”的論調(diào)中,知識分子們依據(jù)達爾文的“進化論”和克魯泡特金(俄國無政府主義理論家)的“互助論”,認為人類的語言文字也是一個進化的過程,并認定漢字同古代波斯的楔形文字一樣,不僅復雜難學,且也不適合現(xiàn)代排版印刷,成為傳播現(xiàn)代文明的一大障礙,應該徹底鏟除。
這樣一來,漢字自然而然地就被納入到了一個進化鏈中——漢字(象形文字)—西方文字—世界語。
積極推動漢字拼音化的語言學家黎錦熙就曾說:“漢字一天不解甲歸田,古文便時時運動復辟;漢字一天站在普及的地位,白話文便時時要走向不普及的迷途?!?/p>
不應忽視的“保守”論調(diào)
夏衍曾在《懶尋舊夢錄》中提到,1932年,面對向他熱情宣揚“漢字拉丁化”的瞿秋白,他雖內(nèi)心不贊同,但“沒有和他爭論”。當時,左聯(lián)負責人馮雪峰幾次催夏衍在《文學月報》上發(fā)表文章,他也因不贊成“廢除漢字”,“始終沒有交卷”。
瑞典漢學家高本漢曾在其《中國語與中國文》一書中,對漢字作出過一些相當感性而知名的評價:“漢字是真正的中國精神創(chuàng)造力的產(chǎn)品……使人能發(fā)生無窮的想象,不像西洋文字那樣質(zhì)實無趣。”在他看來,廢棄漢字是對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的自戕。
20世紀三四十年代,張世祿在繼承高本漢觀點的基礎上,作了更為扎實的論證,并發(fā)表了《中國新文字問題》《漢字拉丁化批判》《漢字簡化運動》等文章。他明確反對西方近代語言學的“進化論”,認為民族語言并無高下優(yōu)劣之別,只是順應民族歷史的演化而造就出了各種語言特性。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湛曉白在研究中國近代史時發(fā)現(xiàn),晚清之后“趨新思潮”占據(jù)主導,文化的“激進取向”往往比“文化民族取向”更能吸引眼光和打動人心,這就決定了“廢除漢字”在輿論上取得優(yōu)勢地位,而從文化認同視角“維護漢字”的言論,屢屢遭遇嘲諷。
清末,以章太炎為首的國粹派學者,主張自古迄今漢語與漢字之間不可割裂的獨特文化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正是被“漢字革命”陣營所忽視的。
史學家錢穆曾相繼發(fā)表《中國民族之文字與文學》《古代學術和古代文化》等長文,從民族主義的視角,對漢字作了最為虔誠的辯護。他歷數(shù)漢字優(yōu)越于拼音文字的地方,指出能“兼具形聲之長”是漢字最大的優(yōu)點。
錢穆還認為,漢字具有“以舊話而構新名,語字不增,義蘊日富”的特點,表現(xiàn)為能以千余常用字構造上萬之新鮮組合詞,不僅簡明遠超乎“諧聲文字”,且在翻譯西方現(xiàn)代科學、哲學術語的時候也毫無“困難”。他因此斷定:“此則中國文化綿歷之久,镕凝之廣,所以其有賴于文字者為獨深也?!?/p>
抗戰(zhàn)時期,文化民族主義思潮高漲,在這樣的契機下,強化漢字文化認同和大一統(tǒng)功能的言論,才得以獲得“同情”,漢字的文化價值重新為“維護漢字論”提供了支撐。
中國的語言,天然與漢字適配
關于“漢字拉丁化”的論調(diào),總的來說就是兩點:一是漢字結構繁雜,不便認識和記憶;二是漢字為一字一音,必須與文言文為伍?,F(xiàn)代漢語中大量出現(xiàn)的復音詞、組合詞,成了推行拼音文字的充分條件。
然而,張世祿對這一邏輯相當質(zhì)疑。在他看來,漢語的性質(zhì)和方言林立,決定了記錄和書寫漢語的文字,必然也發(fā)展出了“形聲兼具”而又以表意見長的特性,這是語言與文字相互作用而形成的自然適配關系。
那么,歷史上適配的漢語與漢字,到了近代之后是否因漢語性質(zhì)的改變而難以共存?
張世祿認為,近代“白話文運動”的開展,促使了現(xiàn)代漢語復音詞進一步增多(由兩個或以上音節(jié)構成的詞,例如學習、徘徊、再見)。“這是客觀事實,但這并未使?jié)h語從根本上轉變?yōu)閺鸵粼~的變形語,所以說,國語為單音綴語的說法至今還是可以成立的?!?/p>
據(jù)此,趙元任曾寫下一篇“同音不同字”的《施氏食獅史》,全文只有一個讀音“shi”。如果把它翻譯成拉丁文,通篇的“s”,恐怕就沒有人看得懂了。這篇96字的“奇文”,驚動了民國文學界,阻止了漢字被廢的命運。除此之外,趙元任還寫過《季姬擊雞記》《易姨醫(yī)胰》《熙戲犀》等,一次次證明了漢字的博大。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初,中國文字改革協(xié)會也在北京成立。為了使?jié)h字便于使用,吳玉章組織領導了簡化漢字的工作。1964年《簡化字總表》發(fā)表,收字2274個,隨后向全國推廣。在接下來幾十年的探索里,人們發(fā)現(xiàn)中國并不適合用拼音文字,因為漢語中有太多的同音字和同音詞(例如,“攻擊”和“公雞”),而這些同音詞只能用漢字來區(qū)分。
因此,表音的拼音文字也就只能作為漢字的輔助音標,并不能取代漢字的書寫。就這樣,文字演化,最終還是呈現(xiàn)了工具性能層面的“簡易化”和語義穩(wěn)定“明晰化”相結合的趨向。
(摘自《新周刊》段志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