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童年時在故鄉(xiāng),因為狗沒有看好家,我踹過狗肚子;豬對我采的野菜挑三揀四,我會掐斷它一頓主食兒,餓得它嗷嗷直叫。這些行為若是被姥姥發(fā)現(xiàn)了,會遭到她的責備,她慣常說的是,瞧瞧人家的眼睛多清亮哇,怪可憐人的,可不許欺負不會說話的哇。
也的確啊,狗再犯渾,從不咬主人,哪怕它挨了主人的揍,嗚嗚哀叫時,滿眼還是忠誠;牛馬犯懶,車把式抽它鞭子時,也沒見它們回擊,雖說它們的蹄子,比拳擊運動員的拳頭力道都大,可以打得你滿地找牙。吃了鞭子的牛馬不吭不哈,照例為人賣命。
我在長篇《煙火漫卷》中寫到一只雀鷹,有好奇的讀者問我,在哈爾濱戶外真能看見鷹嗎?在大多數(shù)人心目中,它出現(xiàn)在城市,一定是在動物園中,翅膀都是僵硬的,這也勾起了我對這座城生靈的回憶,它們無疑是人間煙火的一種。
先說馬吧。我初來哈爾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商品房還沒興起,老式住宅樓的樓道,成了居民們越冬蔬菜的公共儲藏間。每到深秋,從郊縣來哈爾濱賣秋菜的馬車就來了。它們??吭诟骶用裥^(qū)入口或是菜市場的十字街頭,售賣土豆、大蔥、蘿卜和大白菜。一車秋菜若是一天賣不完,馬就要和主人在城里過夜。霜降之后的哈爾濱很冷了,夜里氣溫常降至零下,賣菜的裹著棉大衣蜷縮在馬車的秋菜上,而馬習慣站著睡,所以若是清晨起得早,常見馬凝然不動垂立著,像是城市的守衛(wèi),而它蹄子旁的水洼,有時凝結了薄冰,朝暉映在其上,仿佛大地做了一份煎蛋,給承受了一夜霜露的他們,奉獻了一份早餐。有了冬儲菜,哈爾濱人對從西伯利亞長驅入境的寒流,就有溫暖的把握了。我雖一個人生活,但自那時起,也養(yǎng)成習慣,買上十幾棵大白菜,腌一小缸酸菜,在雪花飄舞時分,讓五花肉和酸菜在灶上熾熱相逢,讓葷素開啟冬日的二重唱。能在北風呼號時分,吃上熱氣騰騰的酸菜白肉,是哈爾濱人的快意時刻。
近年進城賣秋菜的,多是農用機動車了,但馬車并未消失,馬的眼神和步態(tài)一如從前,它載著的越冬蔬菜也一如從前,雖說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蔬菜攤四季都是春天的花園,姹紫嫣紅的,但哈爾濱人還是會買些耐儲的菜,留待冬天。
除了馬,我印象深的還有江鷗。剛來哈爾濱時青春飛揚,我常在夏日傍晚去松花江畔看落日,江鷗在水面飛起落下,白色的羽翼被夕陽映照成金色,仿佛它們是一群來自天堂的鳥兒,總能撥動年輕的心,給人以美的遐想,它們是松花江永不沉落的珍珠。
而《煙火漫卷》中的雀鷹,它確實是有原型的。我曾在一家商業(yè)銀行鋪設塑膠跑道的工地,看見過一只深陷塑膠泥潭的燕子,它死時翅膀張開,可以想見它在生命的最后一息,多想掙離大地,飛回天空!而四年前搬到群力新居的次日,新年的早晨,我在北陽臺的窗外發(fā)現(xiàn)了一只鷹!
鷹來到一座城市,一定帶著我們不知道的氣流,不知道的風云,不知道的迷失,不知道的它所經(jīng)歷的山林草原、峭壁懸崖,以及屬于它的勇敢和怯懦、傷痛與離別。我將這只夢幻般出現(xiàn)又消失的鷹,和那只葬身塑膠跑道的燕子,合二為一。
城市的生靈在黎明與黑夜之間,始終靜靜地唱著生命的歌謠。
王勃《滕王閣序》中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至純之境,似乎在那個時刻,從唐代曼妙地穿越到這座現(xiàn)代都城了。然而這種驕傲感沒維持多久,候鳥遷徙的季節(jié),我看到一則新聞,有只東方白鸛在南遷途中,在哈爾濱的呼蘭區(qū),倒掛在高壓線上,被解救后已經(jīng)死亡,而它的腳部,疑似有盜獵分子布設的獵夾。一只戴著鐐銬追逐著溫暖的東方白鸛,命絕于人類泯滅的良知,沒有比這兒更深重的淵藪了!當人心向下時,人性的黑暗,會埋葬這世上最不該埋葬的生靈。這樣的埋葬多了,人類就岌岌可危了。
如果我們喪失了生靈的煙火,一座城就少了最動人的色彩。我們治理環(huán)境,更要拯救人心。只有生靈的煙火融入大地,一座城的人間煙火才是美的。
【文本解讀】
鶴騰魚躍,鷹舞雁歸,這些都是自然的生機,也是一座城市的靈氣。城市中有動物,就像白紙上有畫作,鋼筋水泥間,正是我們習以為常的植被與牲畜,才讓一座座小城煥發(fā)了煙火色。作者一一列舉了幾種動物在城市中生活的樣子:馬凝然不動垂立著,像是城市的守衛(wèi),哪怕蹄子上結了一層薄冰;江鷗在水面上起起落落,在天際線邊為朝霞留下淡陰;白鸛追逐溫暖而飛,卻不慎命喪于人類泯滅的良知……字字句句,訴說的都是“留”——我們要治理環(huán)境,更要拯救人心,留住那一抹動人的色調,留住那抹野性之美?,F(xiàn)今仍然有許多不和諧的人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只有從拯救人心開始,將生靈的煙火融入大地,一座城的人間煙火才是美的,我們的未來才是最美的。
【文題延伸】因為有你;美好;愛之心;你____的樣子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