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名片
蒲松齡(1640-1715),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清代文學(xué)家、短篇小說家。
蒲松齡出生于一個逐漸敗落的中小地主兼商人家庭。他19歲應(yīng)童子試,接連考取縣、府、道三個第一,名震一時,以后屢試不第,直至71歲時才成為歲貢生。為生活所迫,他為知縣孫蕙做幕賓數(shù)年,還在畢際友家做過塾師。《聊齋志異》是蒲松齡的代表作,在他40歲左右已基本完成,此后有所增補和修改。除《聊齋志異》外,蒲松齡還有大量詩文、戲劇、俚曲以及有關(guān)農(nóng)業(yè)、醫(yī)藥方面的著述存世。
內(nèi)容介紹
《聊齋志異》簡稱《聊齋》,俗名《鬼狐傳》,是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文言短篇小說集?!傲凝S”是他的書齋名稱,“志”是記述的意思,“異”指奇異的故事。全書內(nèi)容豐富,可分為以下幾類:一是描寫勇敢追求愛情的故事,如《蓮香》《小謝》《連城》《宦娘》等,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反封建禮教的精神;二是抨擊科舉制度的腐朽和對讀書人的摧殘,如《葉生》《司文郎》《于去惡》《王子安》等;三是揭露統(tǒng)治階級的殘暴,描寫被壓迫人民的反抗斗爭,對他們表示深切的同情,如《席方平》《促織》《夢狼》《梅女》等?!读凝S志異》將中國古代文言短篇小說發(fā)展到了一個新高度,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王士禎為其題詩曰:“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yīng)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
嬰 寧(節(jié)選)
一老媼扶杖出,顧生曰:“何處郎君,聞自辰刻便來,以至于今。意將何為?得勿饑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將以盼親?!?/p>
媼聾聵不聞。又大言之,乃問:“貴戚何姓?”生不能答。媼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親可探?我視郎君,亦書癡耳。不如從我來,啖以粗糲,家有短榻可臥,待明朝歸,詢知姓氏,再來探訪,不晚也?!鄙礁桂H思啖,又從此漸近麗人,大喜。
媼曰:“喚寧姑來?!辨緫?yīng)去。良久,聞戶外隱有笑聲。媼又喚曰:“嬰寧,汝姨兄在此?!睉敉忄袜托Σ灰?。婢推之以入,猶掩其口,笑不可遏。媼瞋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
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媼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識,可笑人也?!鄙鷨枺骸懊米幽陰缀我??”媼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復(fù)笑,不可仰視。
生無語,目注嬰寧,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語云:“目灼灼,賊腔未改!”女又大笑,顧婢曰:“視碧桃開未?”遽起,以袖掩口,細碎蓮步而出。至門外,笑聲始縱。媼亦起,喚婢幞被,為生安置。
食方竟,家中人捉雙衛(wèi)來尋生。生入告媼,且請偕女同歸。媼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殘軀不能遠涉;得甥攜妹子去,識認阿姨,大好!”
二人遂發(fā)。抵家,母睹姝麗,驚問為誰。生以姨女對。母曰:“前吳郎與兒言者,詐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疑慮間,吳生至,女避入室。吳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嬰寧耶?”生然之。吳極稱怪事。問所自知,吳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鰥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嬰寧,繃臥床上,家人皆見之。姑丈歿,狐猶時來;后求天師符黏壁間,狐遂攜女去。將勿此耶?”彼此疑參,但聞室中吃吃,皆嬰寧笑聲。母曰:“此女亦太憨生?!眳钦埫嬷?。母入室,女猶濃笑不顧。母促令出,始極力忍笑,又面壁移時,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滿室婦女,為之粲然。
吳請往覘其異,就便執(zhí)柯。尋至村所,廬舍全無,山花零落而已。吳憶姑葬處,仿佛不遠;然墳垅湮沒,莫可辨識,詫嘆而返。
母疑其為鬼。入告吳言,女略無駭意;又吊其無家,亦殊無悲意,孜孜憨笑而已。眾莫之測。母令與少女同寢止。昧爽即來省問,操女紅精巧絕倫。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處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
至日,使華妝行新婦禮,女笑極不能俯仰,遂罷。每值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恒得免。而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shù)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鄰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時遇見,輒訶之。女卒不改。
鄰人訟生,訐發(fā)嬰寧妖異。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篤行士,謂鄰翁訟誣,將杖責(zé)之。生為乞免,遂釋而出。母謂女曰:“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shè)鶻突官宰,必逮婦女質(zhì)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女正色,矢不復(fù)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須有時?!倍墒蔷共粡?fù)笑,雖故逗,亦終不笑。
賞讀
《嬰寧》寫嬰寧愛笑,用了“笑不可遏”“復(fù)笑不可仰視”“大笑”“笑聲始縱”“室中吃吃,皆嬰寧笑聲”“濃笑不顧”“放聲大笑”“孜孜憨笑”“笑處嫣然”“笑極不能俯仰”等詞,總共不下二十余處,但無一處相同,各有特色,且符合不同的情境。嬰寧到了王家后,婆母嫌她“太憨生”,經(jīng)過婆母一番封建禮教的訓(xùn)誡,嬰寧“矢不復(fù)笑”,天真爛漫的理想性格消失了。這一結(jié)局表現(xiàn)了作者對現(xiàn)實認識的深刻精微,也反映出他的憂憤是多么深廣。
王子安(節(jié)選)
王子安,東昌名士,困于場屋。入闈后,期望甚切。近放榜時,痛飲大醉,歸臥內(nèi)室。忽有人白:“報馬來?!蓖貂咱勂鹪唬骸百p錢十千!”家人因其醉,誑而安之曰:“但請睡,已賞矣?!蓖跄嗣?。俄又有入者曰:“汝中進士矣!”王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場畢矣?!蓖醮笙玻鸲粼唬骸百p錢十千!”家人又誑之如前。又移時,一人急入曰:“汝殿試翰林,長班在此。”果見二人拜床下,衣冠修潔。王呼賜酒食,家人又紿之,暗笑其醉而已。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鄉(xiāng)里,大呼長班,凡數(shù)十呼無應(yīng)者。家人笑曰:“暫臥候,尋他去。”又久之,長班果復(fù)來。王捶床頓足,大罵:“鈍奴焉往!”長班怒曰:“措大無賴!向與爾戲耳,而真罵耶?”王怒,驟起撲之,落其帽。王亦傾跌。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王曰:“長班可惡,我故懲之,何醉也?”妻笑曰:“家中止有一媼,晝?yōu)槿甏?,夜為汝溫足耳。何處長班,伺汝窮骨?”子女皆笑。王醉亦稍解,忽如夢醒,始知前此之妄。然猶記長班帽落。尋至門后,得一纓帽如盞大,共疑之。自笑曰:“昔人為鬼揶揄,吾今為狐奚落矣?!?/p>
賞讀
《聊齋志異》中有許多篇幅不太長的篇章,只是截取生活的一個片段,寫出一種情態(tài)、心理。如《王子安》,寫一位秀才參加科舉考試屢屢受挫,一次應(yīng)鄉(xiāng)試后,在放榜前喝得大醉,迷糊夢幻中連中三元,直達殿試翰林,不禁得意忘形,初而喜呼賞錢,再而要“出耀鄉(xiāng)里”,受到妻子兒子的嘲笑。忽然夢醒,始知前此之妄,原來是有狐故意逗弄他。文章以喜劇的形式反映了封建社會讀書人的悲劇,反映出在科舉制度的毒害下人們精神境界的空虛、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