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免
記得幼年時候,我在家鄉(xiāng)的一所實驗小學讀書,二年級的級主任沙老師選了朱自清先生的作品讓我們閱讀,那文章開頭是:“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我對于這篇文章的印象至今依然鮮明不褪。
后來我之所以認識朱先生,大概還是吳達元老師介紹的。40年代初,正值抗日戰(zhàn)爭時期,朱先生住在昆明北門街西南聯(lián)大單身教員宿舍——這地方剛好就在我所就讀的中法大學斜對面。當時除了在學校學習外,我還在一家報刊工作,任兼職編輯。我去向朱先生約稿,但約稿的事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記得了,反正是拿到稿子招呼一聲就回報社了,至今仍留在腦海中的是那篇文章登出來后我去送樣刊和稿酬的那一天的事。
這天下午,我興沖沖地走進聯(lián)大教員宿舍,朱先生就在大廳的長桌旁邊接待我。我把報紙遞給了他,他找到他的那篇文章:《人話》。看著看著,他臉紅了,不高興地對我說:“你們怎么隨便改動我的稿子呢?”
我申辯沒改他的稿子。
朱先生指著報上的文字說:“怎么沒有改呢?這里原來是‘呆字,不是給改成‘待字了嗎?”他又說,他之所以這樣寫,是有自己的道理的,不是隨便下筆。這兩個字有時雖可代用,但“味兒不一樣”。
他很生氣,甚至有點口吃。我表示歉意,說回去查一下,然后告辭?;氐綀笊?,了解過后,才知道這個字確實是編輯部改的。
這篇題目為《人話》的文章一開頭就寫道:“在北平呆過的人應該懂得‘人話這個詞兒……”果然,朱先生原稿上寫的“呆”字被用紅筆改成了“待”字。
我想,像這樣的一位散文大家,他寫作的態(tài)度實在是十分嚴謹?shù)?,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要經過仔細推敲,然后定稿。作為編輯,怎么可以隨意改動呢?一定要改,也應當先向作者提出才是啊。好像巴金先生曾在一篇文章里講過,擔任編輯首先要學會不改稿,這就是要人慎重對待別人的勞動成果的意思吧。
跟朱先生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的不愉快,但第二次見面時的談話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這時,那份報刊早已停辦。這一天,我正從青云街走上坡去,正好遇到他同路。朱先生說:“你最近在報上寫了一篇叫《繪畫》的文章,是嗎?”
我說:“是的,朱先生?!?/p>
他問道:“那個副題‘給渭源人看看的,‘渭源人是指誰呢?”
我告訴他這是我中學時代的一位老同學,現(xiàn)在聯(lián)大念書,叫張書城。他的家鄉(xiāng)是甘肅渭源。
朱先生說:“寫得好。我希望你多寫些這樣的散文,寫它幾十篇,我來給你出集子。”
我從來沒有聽過朱先生的課,但聽到先生的稱贊心里很愉快。這是他對后生的一種熱情鼓勵,真是令人難忘。不過,在當時,跟不少青年人一樣,我更為聞一多老師所吸引,總是懷著滿腔熱情,去參加一些社會活動,這時已經失去了某些“閑情逸致”了。我沒有再寫這類抒情文字,也不曾再去拜訪過朱先生。
戰(zhàn)時教授的生活是異常清苦的。朱先生一家人都在四川,就他一個人在昆明。有一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我和幾個同學坐在云大校門斜對過的那家茶館里喝茶——昆明的冬季不冷,一般是不下雪的。但是這一年,不知怎么的,灰色的天空里卻驟然飄起了點點雪花,這時,我看見有個戴圓邊眼鏡的中年人,身上披著一條深棕色的毛毯,冒著雪,從丁字坡瑟瑟地走下來。那正是朱先生……
(選自“中國教育新聞網”2018年9月6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