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小華
雪人
雪還在下
下白了小路竹園村莊
下白了冒著炊煙的小屋
小屋的鐵鍋里正翻滾著稀薄的米湯
幾個山芋在沸騰中破了紅衣
小孩子偎在灶臺
爐膛里的火光撫摸著他們稚嫩的臉龐
雪也下白了菜地里的爹娘
呵出的熱氣微溫著皸裂的雙手
青菜剛被采回
雪粒從翡翠似的菜葉滾到白玉似的菜根時
就變成了淚水
這被雪愛撫過的青菜
有著和雪前不一樣的價值
期盼明早的集市能賣出好價錢
換回孩子們的文具和口糧
多年后的又一個雪夜
雪下白了小路竹園村莊
也下白了爹娘安息的地方
大地還是昨天的大地
雪花已是今天的雪花
兩座凸起的土堆
正被雪堆成雪人
小路
鄉(xiāng)間的小路彎曲細(xì)長
父親母親的足跡曾嵌在里面
晴天剛被打磨平整
遇到了雨季又泥濘不堪
耽誤了多少求學(xué)的少年
冰凍的日子洼坑里安裝了無數(shù)塊玻璃
把陽光回贈給太陽
冒出的泥漿緊緊拖著路人的小腿
小路將村莊和大路連接
把田野的果實送達(dá)鎮(zhèn)上的糧倉
村外的消息也在這里經(jīng)過
村里很快嘰嘰喳喳
猶如樹上棲息開會的麻雀
如果雷雨即將來臨
螞蟻必然在小路上成群結(jié)隊
它們和蝴蝶、蜻蜓一樣
是小路最忠實的原住民
假如你來村里做客
野草野花肯定含著晶瑩的淚水夾道歡迎
如果碰到稻子熟了
稻子會列隊彎腰
展現(xiàn)金黃的臉色
向你點頭致敬
當(dāng)年的小路現(xiàn)在很難走上了
君不見天上的彩虹已落入人間
一條條美麗的彩虹之路
正將小路覆蓋換裝
小路,卻成了無法尋覓的遠(yuǎn)方
修樹
老屋后面長著幾棵楓楊樹
夏天如翡翠
洋辣子蟄伏在一片片綠葉的背面
吊死鬼則悠閑地蕩著秋千
當(dāng)樹葉枯黃樹枝吹起口哨
父親便遞給我鑿刀斧頭
我看到空空的灶膛
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樹上有熊熊燃燒的柴禾
有飄著年糕香的炊煙
每一根樹干都有陳年的傷疤
那是父親修樹留下的痕跡
一次修樹他跌倒在輪椅上
少年的我則成了修樹的傳承人
每一次爬樹父親都坐在樹的下面
樹枝被砍流出它的汁液
其實那是它的眼淚
我的眼淚也和它的眼淚相融
經(jīng)寒冷的北風(fēng)一吹
變成飄落的雪花
染白了父親的頭發(fā)
站在高高的樹上
我看到了大山、大江
還有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遠(yuǎn)方
樹上的疤痕也越長越大
像眼睛,又像胎記
母親
母親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是縣城的醫(yī)院
一張黑色的片子擋住了她眼前的陽光
那是一年夏秋交接的時候
稻子亭亭玉立
翠綠的肚子己微微凸顯
母親徘徊在田埂上和稻子做最后的告別
她們互致憂傷互敘衷腸
稻子在風(fēng)中使勁搖頭
始終不愿相信
面前伴隨了自己一輩子的摯友
就要在眼前消失
稻子用沙沙的哭聲
表達(dá)自己的痛苦
母親走的那一年秋天
稻子早產(chǎn)了
據(jù)說灌漿時整日流淚
淚水就是掛在青澀谷粒上的稻花
又似碎碎的雪白的靈幡
在田野上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