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聰

自從2018年散文集《中國文章》出版后，在五年左右的時間里，胡竹峰相繼出版了《擊缶歌》《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黑老虎集：中國碑帖之美》《南游記》五部散文集，其創(chuàng)作成績大家有目共睹。正如韓少功在《中國文章》的《序》中所言：“竹峰這本書是我期待已久的一種勇敢嘗試，一種重建中國文章之審美傳統(tǒng)的可貴立言?！焙穹宓慕谏⑽膭?chuàng)作與中國文章傳統(tǒng)和藝術傳統(tǒng)緊密相連，不論是對古典名篇的重寫，還是以碑帖、字畫、地方戲為題材的歷史書寫，他都試圖接續(xù)起中國文章的傳統(tǒng)，在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找到一種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文學路徑。

胡竹峰在《黑老虎集：中國的碑帖之美》的《楔子：讀碑帖》中說：“山川草木花鳥蟲魚，是我文章師承之一。竹簡碑帖書畫，也是我的文章師承之一?！庇纱丝梢?，胡竹峰的“嗜古”由來已久。他喜歡張岱的《湖心亭看雪》，于是便寫了《雪天的書》《雪下了一夜》;他喜歡古代的游記，于是便重寫《岳陽樓記》《桃花源記》《游褒禪山記》《永州八記》《小石潭記》《滄浪亭記》等古代名篇;他把在海南島寫的一本游記散文命名為《南游記》，以示對《西游記》的崇高敬意。與時下流行的歷史散文寫作不同，胡竹峰的寫作并非聚焦重大的歷史事件、重要的歷史人物、重要的歷史時間節(jié)點，詩詞歌賦或歷史材料只是他寫作的基石，他并非試圖重返歷史現(xiàn)場，將敘述落到細節(jié)和實處，相反，他重在賡續(xù)一種“文氣”。倘若說眾多的大散文寫作是從歷史的細節(jié)中尋找真實的話，那么胡竹峰的落腳點則是在“虛”，他是在用筆墨建構一種“精致典雅，清新樸拙，格調隱逸”的虛境。

一

詞語是一篇文章最小的組成單元，選擇何種詞語以及構詞方式，是由寫作者的語言風格和審美趣味決定的。詞語的搭配及其排列組合方式，可直觀地呈現(xiàn)出文本的風格特點。從寫作的技法層面上來看，胡竹峰在詞語的文言化運用、詩賦中的比興傳統(tǒng)，以及意境的營造等方面下功夫很深。選擇那些具有古典意味和文言色彩的詞語，在半文半白的話語中確立自己的話語規(guī)則，是胡竹峰深諳的“詞道”。在對詞語的組合與改造上，胡竹峰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的陌生化效果，具體說來，胡竹峰喜歡用四字的短語：展顏一粲（《云深》），入目清幽、燦若云霞（《桃蝶雎鳩及其他》），昱耀心田、美意延年（《日喜》），月色昭昭（《對月》），沁色深厚（《懷古》），猶自熨帖（《古環(huán)》），吹面怡然（《尋味篇》），車行緩緩（《在龍山》）……如果我們細細品味，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詞語文言化色彩濃厚，“延年”讓“美意”存續(xù)的時間得以拓展，用“昭昭”來形容“月色”，用“怡然”來修辭“吹面”，“熨帖”是在“猶自”的狀態(tài)下發(fā)生，彼此間的連接和組合讓人耳目一新，達到了陌生化的效果。上述列舉的詞語雖不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常用詞，但在胡竹峰的筆下沒有違和感，古意盎然，與文章所力圖呈現(xiàn)的古典氣質十分吻合。

胡竹峰非常注重形式感，體現(xiàn)在從單個的詞過渡到詞語的羅列上。詞語按照一定的規(guī)則和秩序進行陳列，形成一個詞語的矩陣，在形式上既整齊肅穆，又體現(xiàn)出文章內在的節(jié)奏和律動。我們不妨看看下面的例子：

非怪古代許多美酒以“春”命名，富水春、若下春、土窯春、石凍春、竹葉春、梨花春、羅浮春、翁頭春、曲米春、蓬萊春等。（《地氣》）

杏花、梨花、茶花、蘭花、櫻花、瓊花、桃花，花花世界。桃花盛開時，鄉(xiāng)野春色最好，元氣淋漓喜氣淋漓，元氣喜氣是地氣、水氣、山氣，更是勃勃生氣。（《桃蝶雎鳩及其他》）

與“春”有關美酒名字的羅列，重在解釋美酒名稱之多，是對相關歷史知識的陳述。各種花的名稱的羅列，呈現(xiàn)出花的搖曳多姿和品種繁多。詞語的列舉是為了行文的需要，從形式上來看，無疑增添了豐富性與層次感。

再來看詞語的衍生。圍繞一個關鍵性的詞語，由此衍生出與之相關聯(lián)的一串詞語，共同構成了對關鍵詞的補充，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方法。其背后深層的邏輯，就在于語言習慣，它是由寫作者的思維方式決定的，換種角度來說，關聯(lián)性的發(fā)散思維，成為胡竹峰遣詞造句的一種手段。例如：

顏色上我也喜歡淡，淡紅、淡藍、淡灰、淡紫、淡青……（《尋味篇》）

大概是心境吧，冬日深山流水，淡然之外，總有點凄涼、凄清、凄楚。（《地氣》）

有月亮的夜晚，橋影、月影、人影、樹影連同水的光影，是極美的景致。（《惜字亭下》）

詞語的衍生本質上是一次想象力的放飛，從“淡”一字聯(lián)想到“淡紅、淡紫、淡灰、淡紫、淡青”等，拓寬了詞語的邊界，也使得原本抽象的字具備了形象化的表達。同樣，“凄清、凄楚”置于“凄涼”之后，同義復用，增添了“凄涼”的程度。而“月影”“人影”“樹影”“光影”緊跟“橋影”，則使月夜之下以橋為中心的畫面得以全方位呈現(xiàn)，橋在月下，人和樹、水，都在彼此的映照中確立自身的位置。

同樣，這樣的例子可以在《雪下了一夜》中得以佐證，例如，在《滕王閣序》中：“南昌是山世界，是水世界，多飛鳥，多古剎，多老宅，多黑白色，多青綠色，多好顏色，多古舊風味，多人間煙火，果然昌大昌盛?！卑藗€“多”字與“昌”字形成呼應，道盡南昌的盛大和昌盛。在《岳陽樓記》中：“古舊里，三兩個女子出入，一兩個小兒出入，又多了清凌凌的新氣，文氣，兵氣，劍氣，豪氣，神氣，傲氣，寒氣、頹氣，悶氣……頓時氣象萬千。”數(shù)個“氣”字的羅列，渲染出氣象的紛紜與繁復?！队伟U山記》中：“石為山河之骨，雖無語，卻有神，其神在堅，堅如君子，不可奪其志，不可毀其性，不可損其行?！绷攘葦?shù)語，將石之品格刻畫得淋漓盡致。從以上的例子不難看出，胡竹峰創(chuàng)作散文時有意大量吸取了古典詩賦傳統(tǒng)的鋪陳和比興傳統(tǒng)，從而呈現(xiàn)出一種文白交雜的語言風格。

除用詞講究，胡竹峰還喜歡“造境”，意境是中國詩賦傳統(tǒng)中的核心概念，胡竹峰深諳其道。在《惜字亭下》的《前言》中，胡竹峰寫道：

依稀記得當年亭邊農戶，門庭清幽，草木扶疏，夏天格外青蔥翠綠。屋旁開辟有菜地，種了茄子、辣椒、南瓜、扁豆、向日葵。一株青藤繞上毛桃樹，不知不覺爬到枝頭蔓延過樹頂，無風也微微晃動。有人在門前汲水、灌溉、漿洗衣物，幾百年來上上下下，青石板臺階被腳底磨得光滑透亮。牧童牽牛過橋，一身夕照，像詩像詞像曲又像畫。

上述段落可以說是典型的“胡竹峰體”，從句子的形式上來看，“門庭清幽”“草木扶疏”置于句子中間，錯落有致，而菜地里種了“茄子、辣椒、南瓜、扁豆、向日葵”，詞語的羅列也是其慣用的手法。在意境的營造上，這段話再現(xiàn)了菜園植物圖、盥洗圖、夕陽牧牛圖等頗有農耕氣息的生活場景。在胡竹峰的筆下，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和諧親密的，植物的茂密生長就足以說明一切。人在勞動中確立了自身存在的意義，汲水、灌溉、漿洗衣物……農事生產讓人們的“手”閑不下來，勞動給了人們生存的基礎。不可否認，這是一幅幅頗具古典生活氣息的農事圖，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古典形態(tài)的農耕文化對于胡竹峰的影響是至關重要的，它所建構的一種緩慢的、封閉的、自主的生產和生活空間，恰好是中國文人寄情山水、排遣心中苦悶的精神烏托邦。

二

從敘事形態(tài)上看，胡竹峰的文字呈現(xiàn)出三種主要的特征：以中國古典詩詞歌賦、文獻等顯性材料建構的知識型敘事，以自身童年經歷為基礎的回憶性敘事，記錄當下生活的日?；瘮⑹隆ＶR型敘事重在爬梳古人的代表性著作，再現(xiàn)他人的人生軌跡和生命體驗?；貞浶詳⑹轮荚谧窇涀陨韮簳r記憶，“我”的參與是其重要特點，它與知識型敘事的重要區(qū)別在于，“我”不再是觀察者，參與感是其重要的表征。日常化的敘事特點在于日常生活進入文本，“我”當下的見聞，成為文本的組成部分，它最大的特點就是“我”的在場，保持自身與時代、當下生活的血肉聯(lián)系，與知識型敘事遙遠的歷史經驗、回憶性敘事拉開的時間距離感不同，日常生活敘事是站在當下來捕捉生活的。當然，這三種敘事并非是割裂開的，具體到某一篇作品中，知識型敘事也許是先導，它大多數(shù)時候是一種拋磚引玉，隨著敘述的展開，回憶性的敘事作為補充，日?；臄⑹屡紶栆诧@現(xiàn)出來，三者是一種融合共生的關系，它們共同呈現(xiàn)出胡竹峰的散文文本特征。

倘若我們考察胡竹峰的創(chuàng)作實踐，或者說尋找他與中國傳統(tǒng)的關聯(lián)所在的話，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以古典詩詞名篇為書寫對象的作品，主要集中在《雪下了一夜》中;以古代碑帖、書畫為書寫對象的作品，主要集中在《黑老虎集：中國碑帖之美》中;以地方戲曲、民間曲藝為書寫對象的作品主要集中在《擊缶歌》中;這三本集子從不同的角度呈現(xiàn)出胡竹峰對中國文化的文章傳統(tǒng)和藝術傳統(tǒng)的繼承。不可否認，胡竹峰的知識構成決定了其知識型敘事的特點與方式，其知識型敘事主要集中體現(xiàn)在《雪下了一夜》《黑老虎集：中國碑帖之美》《擊缶歌》的創(chuàng)作上。

先來看胡竹峰對詩詞歌賦、小品文等為代表的古典文學作品的運用，這是其寫作的根基所在，詩詞歌賦、文獻史料是前人留下的寶貴精神財富，它的源頭指向是傳統(tǒng)，如何繼承和利用這些流傳下來的遺產，是每個寫作者繞不開的命題。當然，胡竹峰“少小讀先秦諸子魏晉文章，讀唐詩宋詞元明清小說，感受無多。涉世漸深，慢慢體會到古人筆力，懂得文脈一代代傳承，所謂千古一道，千古一心”，其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研習和感悟是隨著眼界和生活經驗的豐富而逐漸加深的。以他那篇可以視作創(chuàng)作宣言的文章《中國文章》為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古代文學經典的推崇：《老子》《莊子》《韓非子》《史記》《戰(zhàn)國策》《左傳》《論語》《墨子》《七發(fā)》《赤壁賦》《湖心亭看雪》……這些名篇是胡竹峰闡述的對象，也是他進行文學生產的材料，他在闡述的過程中確立了自身的文學風格。比如：

中國文章是有顏色的，墨分五色，或焦、濃、重、淡、清，或濃、淡、干、濕、黑。以先秦文章為例，老子是焦墨，間或用濃淡之墨;莊子是清墨，間或用焦重之墨;孔孟是濃墨，偶爾有清淡處，“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此處便是。韓非子與墨子是重墨，焦墨與重墨也夾雜其中?！对娊洝肥堑?，也并非一淡到底，沉痛之陳，筆力下得深，下得重。

胡竹峰對中國文章的品評借鑒了繪畫中的色彩元素，以墨的無色來對老子、莊子、孔子、孟子、莊子、韓非子等的文章進行風格區(qū)分，既生動形象，又把握到了各自的精髓所在，實屬難得。具體到文學實踐，《雪下了一夜》可以說是胡竹峰向傳統(tǒng)致敬的作品，他重寫了文學史上占據(jù)重要位置的名篇《逍遙游》《秋水》《風賦》《登樓賦》《桃花源記》《小園賦》《枯樹賦》《自敘帖》《滕王閣序》《永州八記》《小石潭記》《岳陽樓記》《醉翁亭記》《滄浪亭記》《游褒禪山記》《湖心亭看雪》《雪賦》《藕與莼菜》《故鄉(xiāng)的野菜》《竹林的故事》《一覺》《荷塘月色》《故都的秋》《昆明的雨》二十四種，在每篇文章的開篇都引用了一段原著的文字，這段文字是其創(chuàng)作的起點。從體例上來看，與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形成了某種呼應。與《雪下了一夜》相似，《黑老虎集：中國碑帖之美》分為“內篇”“外篇”“別冊”，其“內篇”的首篇名為《北冥魚》，分明借鑒了《莊子》一書的體例，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向《莊子》致敬之作。

《黑老虎集：中國碑帖之美》是以中國古代名帖為抓手，來重返古代藝術傳統(tǒng)的嘗試。王羲之的《蘭亭序》《快雨時晴帖》、張飛的《立馬銘》、陸機的《平復帖》、王珣的《伯遠帖》、魏碑中的《張猛龍碑》、米芾的《蜀素帖》、黃庭堅的《松風閣詩帖》……顯然，胡竹峰并非志在對歷史上這些名帖名碑的藝術特點進行準確中肯的闡述，他是以這些為名帖名碑為材料，生產出屬于自己的文本。同樣的道理，《擊缶歌》中的青陽腔、拉魂腔、黃梅戲、花鼓戲、廬劇、平安戲……也是其進行文本生產的素材，或者說，文學作品、碑帖等藝術作品、地方戲等民間曲藝作品，都是胡竹峰進行再度生產的材料，胡竹峰了解了它們的特性，將它們按照一定的秩序和規(guī)則進行重置，并注入自身的生活體驗，生產出一種融合了知識、回憶、當下生活于一體的文字作品。

再來看胡竹峰的回憶性敘事。所謂回憶性敘事，指的是在以詩詞歌賦、文獻等為表征的知識型敘事之外，夾雜的一種過去經驗呈現(xiàn)的敘事形態(tài)。比如，《歡喜》一文中，在對漢光武帝出生一屋子紅光、孫晧遷都武昌以制荊州王氣、拓跋燾至大王山巡守壓制王氣等歷史敘述后，胡竹峰馬上筆鋒一轉，寫到了老家岳西吃新的習俗，秋浦河邊賣板栗的鄉(xiāng)農、兒時看晾衣服的記憶，都頓時鮮活了起來?；貞浶詳⑹乱彩且环N追憶，只因有“我”的觀看與體驗而更加真實，與那種從歷史中打撈出的人物和事件相比，更具一絲生活的氣息。再如在《牛憶》一文中，胡竹峰起筆寫的是張中行先生叔父家養(yǎng)的那頭黃牛，然后追尋到歷史上李聃騎牛出關，接著深情地回憶了小時候自己的放牛經歷，最后又回到了唐人韓滉的《五牛圖》，不難看出，童年經驗在《牛憶》中是作為一種敘事補充存在的，它存在的意義就是讓文字從歷史材料中的“無我”走向記憶中的“有我”，這樣一來可以增加行文的真實感，二來可以讓散文的敘事呈現(xiàn)出一定的起伏和跨度。在《和月亮賽跑》一文中，看似書寫的對象是孫述的《書譜》，實則落腳童年記憶：“小時候夏夜，一人走在鄉(xiāng)村小路上，我走，月亮走。我跑，月亮跑。月高而明，明且大，遠遠掛在天上，那樣明朗的天，那樣明朗的夜晚，那樣少年的我，再也回不去了?！边@段兒時夏夜的經歷可以視作《和月亮賽跑》的題眼，這篇文章看似聚焦《書譜》，實際隱含了“我”對童年時光的追憶。正是這種真切的記憶，才讓《和月亮賽跑》情真意切，讓人動容。還有在《霜天帖》中，胡竹峰對霜的形態(tài)進行了描繪后，筆鋒一轉，回憶起童年學習《楓橋夜泊》時的情景，接著又再現(xiàn)了冬日過河上學的往事，霜是作為背景色而存在的。不難看出，回憶性的敘事在胡竹峰的散文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它是一種敘事的補充，稀釋了歷史書寫的濃度，讓“我”的經歷與歷史書寫達到了深度的契合，給讀者以親切、真實之感。

日常生活化的敘事主要體現(xiàn)在一些游記題材的作品中，這類作品重在呈現(xiàn)當下觀看主體“我”的心境，以一種游覽者的視角來記錄生活日常。比如《在馬爾康》，胡竹峰從昨天午后的一場雪寫起，穿插了旅途的見聞，同樣在《花山》一文中，對花山景觀的描繪也是以日?；臄⑹聛韺崿F(xiàn)的。日?；臄⑹履ㄈチ恕拔摇迸c觀看對象之間的距離感。不可否認，這類例子在胡竹峰的擬古散文中也屢屢可見，比如《滕王閣序》中胡竹峰對手剝青豆的老婦人的觀看，明顯帶有他者的視角?！缎∈队洝分惺帐臅r的“秋日追憶二十年前鄉(xiāng)景，記得此文”，將筆觸拉至當下?！对狸枠怯洝分械菢翘魍拔?，心接古人，憂思萬千，“這一天是二〇二〇年六月十五日”，也是一個現(xiàn)代人對古物的重新審視。《游褒禪山記》中“己亥年三月二十二日，赴含山看含弓戲，再游褒禪山”，自身游覽體驗與古人的碰撞，在時空交錯中與古人進行精神對話?！逗耐た囱分形镂覂赏?，一句“二〇一八年十月一日，錄此舊影”，落腳點仍然是當下。由上述的例子不難看出，當下是胡竹峰散文創(chuàng)作時一種重要的時間坐標，換句話說，胡竹峰的懷古是當下游覽經歷與文本呈現(xiàn)的文化時空碰撞的結果，這些名篇并非陳舊的文化心理積淀的產物，而是被現(xiàn)代性的生活經驗喚醒，從而形成的一種古今交叉的文本空間。

除去《雪下了一夜》中的重寫古代游記名篇外，日?；臄⑹略诤穹宓摹赌嫌斡洝分幸捕嘤畜w現(xiàn)，這是一部作者旅居海南島數(shù)月寫成的日記體散文。日常化的生活、海南的地理景觀，以及關于海南的歷史文化，在《南游記》中得以全方位呈現(xiàn)。具體到日常化的敘事，這樣的處理也隨處可見。比如在《祥云起》中，對內角遺址、蓮子灣遺址的描述，作者有意插入了當日天氣的狀況：“天氣晴好，頭頂大塊的云，白得像新出蒸籠的米糕。”《在東嶺》中，“我”站在山頂，發(fā)現(xiàn)石徑上如蟻的行人，以及對東山嶺摩崖石刻周遭環(huán)境的描寫，都是見聞入文的直接體現(xiàn)。再如《赴甘泉島》中，作者對海面景象的描繪，也是眼見為實的體現(xiàn)，觀察對象呈現(xiàn)的特征儼然成為“我”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些篇目的背后，作為游歷者或生活觀察者的“我”始終是在場的，“我”的觀照，或曰他者的體驗，無疑是一種不可回避的視角。

三

胡竹峰對中國古典詩詞歌賦、碑帖字畫、民間曲藝的評價，有著自己的路徑選擇：他無意以研究者的身份自居，操持各種專業(yè)術語炫技般來點評書寫對象;他也并沒有所謂的歷史意識，將評述的對象置于歷史發(fā)展演變過程中進行經典化、客觀化的闡釋;甚至，評述對象在不同時期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特點也并非他關注的全部。他的方法是，根據(jù)自己的喜好，以一種形象化、通俗化的“物”，將書寫對象的直觀特點呈現(xiàn)出來。正如他在《惜字亭下》的《后記》中所提及的“隨物而賦”，他是在用一個個具象化的“物”，來賦予評點對象以通俗化的特征。例如：

鐘繇的字是青菜豆腐家常菜，元明后的書法像滿漢全席。晉唐五代與宋人的書法，吃素的，絕了葷腥，面目兀自豐腴，實在是天資，也實在是天賜，何止文章天成，書畫也天成。（《如豆》）

我們很難想象，“青菜豆腐家常菜”是用來形容鐘繇的字的，“滿漢全席”能夠概括元明后的書法特點，晉唐五代與宋人的書法是“吃素的，絕了葷腥”，“天資”“天賜”“天成”，三個詞語的羅列，將晉唐五代與宋人書法的渾然天成展露無遺……胡竹峰以世俗化的吃，來區(qū)分他所理解的不同時代不同書法家的作品特征，這種方法遠離了理論化的研究路徑，平添了一種生活化的氣息，容易被大家接受。胡竹峰對吃是深有研究的，在《尋味篇》中，他對酸、甜、苦、辣、咸、鮮、膻、腥、麻、臭、澀、嫩、脆、淡十四種味道或口感進行了詳細的描述，故而用食物來概括書法作品的特點也就不足為怪了。再如：

二王雜帖文質好，書法也好，仿佛騎龍，偶爾也騎一騎流水或行云。顏真卿的書法是騎虎，學顏真卿書法者往往騎虎難下，騎虎難下虎也難。米芾的書法是騎四不像。姜子牙的坐騎似鹿非鹿，似馬非馬，似牛非牛，似驢非驢，謂之四不像。蘇東坡的書法是騎鹿，有人指鹿為豬，不怪他眼拙，造化未到耳。造化不是機緣，機緣天注定，造化要修，萬匯俱含造化恩。鄭板橋的書法是騎驢，騎驢顛簸在路上，騎驢顛簸在石板路上，騎驢顛簸在雨后的石板路上。（《五百羅漢》）

對二王、顏真卿、米芾、蘇東坡、鄭板橋的書法作品，胡竹峰分別以“騎龍”“騎虎”“騎鹿”“騎驢”來加以區(qū)分，龍、虎、鹿、驢各自的特性對應所評述對象書法作品的精神氣質，一目了然。在讀者的腦海里，胡竹峰的評價頗有畫面感。再如：

晉帖有兒童的天真，魏碑是老叟的爛漫。天真爛漫是兩碼事，天真是春花，爛漫是秋葉。晉帖是遍野芳草的三月春光，魏碑的有意為之里全是涵養(yǎng)，涵而養(yǎng)之，滄桑肅穆沉著稚拙也是涵養(yǎng)的一部分。（《晉帖與魏碑》）

晉帖與魏碑的藝術分野，被胡竹峰以“兒童”和“老叟”來區(qū)分，兒童的天真對應的是三月春光的無限美好，意味著朝氣蓬勃的春光，老叟的滄桑肅穆透露出的是品性的沉穩(wěn)厚重。在胡竹峰看來，晉帖與魏碑屬于不同時期，二者之間的特征區(qū)分明顯，但是又有著緊密的關聯(lián)性。

事實上，這樣的處理方式在《黑老虎集：中國碑帖之美》中比比皆是，比如在談論八大山人、董其昌、文徵明的書法風格時：“八大山人的書法，騎一匹駿馬左右上下，騎一匹老馬迎向晚霞，騎一匹瘦馬獨尋梅花，騎一匹病馬浪跡天涯。我的意思是說八大山人單槍匹馬，是說其書法里不同滋味。真正一味的是董其昌的書法和文徵明的書法。董其昌與文徵明是瓜果與蔬菜?！保ā厄T馬篇》）“騎馬”可以與前文《五百羅漢》中所引用的“騎龍”“騎虎”“騎鹿”“騎驢”形成某種呼應，董其昌是“瓜果”、文徵明是“蔬菜”則印證了以食物來區(qū)分書法家作品特點的做法，這儼然成了胡竹峰的方法論。

除去對碑帖字畫的評點外，在對中國文章論述時，胡竹峰怡然采用的是這種具體化、形象化的區(qū)分方式：

在我眼里，《莊子》是最好的散文，《尚書》是最好的隨筆。（《中國文章》）

民國文章呢，民國文章的中國筆墨是張大千摹本敦煌壁畫。（《中國文章》）

用“散文”“隨筆”這兩種題材來對《莊子》和《尚書》進行區(qū)分，是一種簡單的文體差異化表達。而將民國文章比擬為張大千筆下的敦煌壁畫摹本，則是對民國這一時期文章整體文風的形象化描述，在民國文章與張大千的摹本之間，胡竹峰找到了一種平衡，這個平衡在他看來可以畫上等號。

在對碑帖字畫、中國文章、地方曲藝的評價中，胡竹峰找到了一種轉換的路徑，那就是讓評價的對象回到大家可知可感的具體實物身上，至于細微的區(qū)分，可以通過色彩、味道、動態(tài)的畫面等多種形式來呈現(xiàn)。

關于對地方戲曲和民間曲藝的評價，胡竹峰也采用了上述類似的方法：

儺戲自成一體，潑辣肆意有巫氣神氣，也有放誕與野趣，野趣中的精致、放誕間的簡約，多有話頭可參。（《儺》）

青陽，喜歡的名字，如意，吉祥。青陽腔，喜歡這個腔調，如泣如訴，如板如歌。青陽腔的名字，一看到就暗暗叫好，大方，樸素，清正。（《青陽腔》）

岳西高腔的喜曲如喜鵲鬧梅，像是風雪中老梅枝頭的那抹大紅，聲調幾近犟直的北方話，梗著脖子般，聲調高銳，腔滾結合。（《岳西高腔》）

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胡竹峰在評價地方戲曲和民間曲藝時，采用的方法也是一種文學化的路徑，用多種形容詞進行形象化的描述，將書寫的對象比擬成我們日常生活中都能理解的俗語，去術語話，多用比喻的修辭，這種方式也是與他評述中國文章、古代碑帖字畫等一脈相承的。

行文至此，我已經從寫作技法上對胡竹峰的構詞法進行了剖析，從敘事的角度探究了胡竹峰散文的敘述策略，并闡述了胡竹峰對中國文章、古代碑帖字畫的評述路徑，以上種種，足見胡竹峰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之間的血脈聯(lián)系。胡竹峰的散文創(chuàng)作特點鮮明，正如豐子愷散文獎的授獎詞所言：“胡竹峰善于疏密用墨，以淡然的文字暈染春秋，得了田園畫的純樸自然，又見山水詩之清雅高潔，言似有盡，意蘊無窮，不露斧鑿痕跡，翩翩絢爛多姿。”在當下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胡竹峰對于中國傳統(tǒng)的繼承有目共睹，在古典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生活之間，他確實找到了一種屬于自己的轉化路徑。

有趣的是，胡竹峰喜歡將自己也寫入文章，這既是一種自我調侃，也是將自己作為文章組成部分的嘗試。在《二爨篇》中，胡竹峰寫道：“白蕉習王字得意，沈尹默習王字得形，胡竹峰習王字不得形不得意不得法不得道，一無所得，只得埋頭文章?！焙穹遄猿傲暥踝植坏闷浞ǘ耦^文章才是立身之正道，道出了一種詼諧的意味。還有在《逍遙游》中：“午夜已過，客人遲遲未到。失約人不考，姑且當作胡竹峰吧?！睂τ谑Ъs之人的不考，也是一種寬容的態(tài)度。在《墜子墜子戲》中：“見到宿州的蘆花，人疑惑著，有舊事之感，仿佛那芒草叢中會走出一個少年閔子騫一個少年胡竹峰。”少年閔子騫與少年胡竹峰的相遇，是兩顆穿越了時空的心靈進行的精神的碰撞和對話。同樣，在《兩株樹》中：“前院有兩個人，一個周樹人，一個胡竹峰。后院也有兩個人，一個周作人，一個還是胡竹峰?！迸c周氏兄弟之間能夠進行互動，大抵是文人志士的心愿?！队乐莅擞洝分械摹讹嬍秤洝罚骸笆晨屠镉泻穹?，也仿佛有蘇軾與張岱、李漁。席終人散，到底是晚秋，月殘風冷，街巷里斷斷續(xù)續(xù)傳出一縷簫音。聽客里有胡竹峰，也仿佛有蘇軾與張岱、李漁?！迸c古人同食、同聽，也是一種生活的樂趣和姿態(tài)。把自己作為文章的組成部分，與中國文章傳統(tǒng)形成了一種互文的關系。顯然，胡竹峰是在把自己化成傳統(tǒng)文化的一塊磚瓦，添加進中國文章的高樓大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