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北京作協(xié)簽約作家，《讀者》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羅輯思維·得到APP講師。著有百萬級暢銷書《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過一生》以及《僅記住所有快樂》《如何成為社交高手》等多部作品。曾獲第二屆國家“三個一百”原創(chuàng)圖書獎。

周小南離職三個月后，才讓身邊人知道。她離職的消息不是主動公開的，是被動的。大家都被她朋友圈中奇奇怪怪的言論勾起興趣，產(chǎn)生疑惑，一些人旁敲側擊，一些人直接問她本人，小南，你還好吧？

所謂奇奇怪怪的言論，分為三類。其一，憤世嫉俗類。自三個月前，周小南就幾乎每天大量轉發(fā)社會負面新聞，配以文案“爛透了”“人間不值得”等。其二，似有所指類。常常在深夜，周小南會發(fā)張圖片，比如，一輪孤月，一杯紅酒，“今天，嘗到了什么叫世態(tài)炎涼?！薄熬谌杖照f恩情，君辭又隨人去了。”看，她竟然還把《紅樓夢》中《好了歌》的“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的典故改了倆字，可見是故意的，可見確有某件事讓她感慨如此。其三，指名道姓類。“姓龍的！總有一天我讓你好看！”“欠債還錢，欠情還什么？x川，別讓我把你那點事抖摟出來！”作為周小南的熟人，我和她的所有熟人一樣，好奇姓龍的、x川是誰，更好奇是什么促使職場金領的她自毀形象，一再發(fā)布情緒外露、戾氣不加遮掩的朋友圈，過段時間（基本上是一天）又刪得干干凈凈。

一個夜晚，我又看到周小南發(fā)孤月、紅酒類圖片。我忍不住問了她的同事于，“這些言論就不怕領導和同事看見？”于替周小南解釋：“第一波裁員名單里，就有南姐，她當然情緒不佳?！薄笆裁?？”我詫異，“總監(jiān)也會被裁？”“會，”于打破了我的認知，“越是高職位越容易被裁，因為職位高、薪酬高，敢和老板叫板;現(xiàn)在市場不好，為什么不用便宜、聽話、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呢？”“可是，可是老同志的經(jīng)驗，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哪里會有？”我聽著便為周小南抱屈，于發(fā)了一個微笑的表情給我，附一句，“知識需要更新，人才需要迭代，經(jīng)驗未必值錢;沒什么好抱怨的，許多部門還整個被裁掉呢！”我沉默了，充滿對周小南的同情。

如果我沒有記錯，我是十年前與周小南在一個飯局上認識的。當晚，衣香鬢影，觥籌交錯，周小南是焦點。不，她非三頭六臂，也沒有舌吐蓮花的口才，她不難看，但也不好看，只是中人之姿，她之所以被關注，大家向她頻頻敬酒及搭訕，完全因為她的身份，某影視平臺負責采買版權的負責人。簡而言之，在那晚的飯局上，周小南是一眾人等的甲方，做東的朋友雖然對她沒有出售版權的相求，卻希望將大學剛畢業(yè)的女兒塞進周小南的部門實習，最好能就此留下?！按蠊?、好領導，牛人、牛團隊，周總，小女拜托您了！”東道主舉杯，一飲而盡，其他人忙不迭地跟杯。好幾個剛認識周小南的，跨越半個席面走到她面前，彎著腰，捧著手機和杯子，恭敬地問：“周總，能加您一個微信嗎？我干了，您隨意?！?/p>

想來這樣的場面，周小南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吧。她從容、得體、享受、不卑不亢、見怪不怪。她沒有給任何人一句承諾，卻像給所有人以希望、合作的可能，“下周辦公室談”“下月廣州開會，我們再見”“我和某某說一聲，后續(xù)我派某某跟進”。飯局結束，男士們都爭先恐后要送她，東道主大手一揮，“別跟我搶！”他躬身，開車門，手擋在車頂處，說著“周總小心”，貼心提供服務。

十年間，我大概與周小南會過百次面，社交媒體天天見。她線下的話題和線上的朋友圈，離不開買了什么小說，小說拍成什么劇，收視率如何;某位小伙伴創(chuàng)業(yè)成功，拿到天使輪、A輪、B輪，她都要去祝賀;健身、聚餐、爬山、蹦迪、劇本殺，業(yè)余生活不但豐富多彩，而且陪她去干這些事的人，無白丁，有鴻儒。

成功、優(yōu)秀，只和成功、優(yōu)秀的人一起玩，成為周小南的標簽。那幾年，她所在的平臺，趕上行業(yè)飛升的勢頭越做越大，她換了幾個部門，越來越成為平臺的核心人物，她曬的合影中，大咖分量越來越重、數(shù)量越來越多;我屢屢在新聞中看到她的名字，好幾次聽人提起她，是那種口氣：“你知道嗎？我還認識xx平臺的周小南！”

當然，和她有關的負面消息也與日俱增。不講信用，說好的事兒，到時候又反悔。反映在客戶那兒，是合同到要簽訂時，突然改條件;反映在合作方那兒，是沒有一件事能順利推進，朝令夕改，不斷推翻。小動作很多，一些事的處理在法律邊緣徘徊。耍大牌、搶功……

和于聊完，過幾天，我參加了一場聚會，大家不約而同提起周小南。

“十幾年被捧著，被單位下屬捧，被乙方捧，忽然裁了，失去平臺，就像菟絲花失去大樹，確實會低落。”一個人說。

“是啊?！绷硪粋€人肯定了前一個人的答案，還說起周小南離開單位時的情景。一手帶大的徒弟取代了她，反正這幾年，周小南的主要工作就是混圈子，大部分活都是徒子徒孫做的。

“在家歇了三個月，她沒繼續(xù)找工作嗎？”第三個人好奇地問。

“找了。”第四個人答，“但是沒有合適的平臺?！痹瓉?，這些年，周小南在原單位承擔重要職位，裁員前沒有絲毫準備，裁員后，一時半會兒沒有相應的公司空缺出對等的職位，而混圈子已經(jīng)過時，圈子不大，負面消息的積累已威脅到她的職場名聲。

第五個人說起，他所知的最讓周小南受打擊的事——

周小南提出去曾經(jīng)捧著她的兩家乙方公司工作，對方都婉言拒絕了。一家的原話是“我們廟小您菩薩大”，另一家則說：“我們是小機場，停不了波音737”。她準備自己創(chuàng)業(yè)，但拿到天使輪、A輪、B輪的小伙伴，沒人愿意參與;認識的投資人趙錢孫李，只說“經(jīng)濟形勢不好，今非昔比”，小伙伴、投資人都主動把單買了，再約，卻一致說沒空，像約好了般。

第六個人嘆息——

人走茶涼，一天，周小南給一位熟人發(fā)消息，發(fā)現(xiàn)已被對方刪除，她情緒崩潰到極點，打電話去怒罵對方。誰知對方說，我忍你很久了，聽說貴公司要大規(guī)模裁員，我們私下里都認為會先裁你。以前，仗著平臺，你對項目生殺予奪，現(xiàn)在，離開平臺，你看看你還有什么，你是誰？

我是第七個發(fā)言的——

是啊，離開平臺，你是誰？那些前呼后擁是來自對平臺的追捧，還是對你的？那些賠著笑臉的朋友，是發(fā)自真心和你好的，還是沖著你手中資源的？在好平臺、大平臺久了，你日復一日做著熟悉的事，還擁有一個人被拋到荒野后野蠻生存的業(yè)務能力嗎？你的口碑足以支撐你失去平臺還能東山再起，有人沖著你的名字就愿意和你一起做事嗎？

第八個便是于，她這時才告訴我們，她在周小南被裁員前一個月已提出辭職——

覺得形勢不對，早就留意好的工作機會，所幸這些年交了些真朋友，有的是從純業(yè)務往來變成朋友?，F(xiàn)在，我就掛在一個朋友所在的公司名下，做個人工作室，項目合作?？磫h，簽了三年，三年后，說不定，再換個平臺，想把自己做成品牌。

于的人品和能力有目共睹，不知為何，同樣被裁，大家為周小南嘆息時，卻為于舉起杯，我們一飲而盡，說著，“茍富貴”“勿相忘”。編輯/閔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