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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花怒放

2022-05-30 10:48:04李國彬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麥子姐姐

李國彬

元旦前幾天,已經(jīng)很冷了,西北風(fēng)呼呼的,帶著尖厲的聲音。從窗戶看去,大街上顏色凝重,行人不能完全舒展開來,袖著手畏縮著身子,向前伸著頭,還一點一點的,搗蒜似的。

在屋里,張嘉奇掐著一支煙,瞇著眼,和我說話時臉上帶著笑,笑時眼角紋很重。他不停地抖動著腿,算是習(xí)慣也為了驅(qū)寒。從他嘴里我知道他們剛從淮南搭慢車過來。

張嘉奇和我說話時,喬麥子走了進來。見是一個女孩子,張嘉奇趕緊彎下腰,把煙頭狠勁在鞋跟上摁了幾下,然后站了起來。坐在他旁邊的小顧和陸算也先后站了起來,他們一起微笑著和喬麥子打招呼,顯得很客氣,很真誠。喬麥子還有些不好意思。

我指了指張嘉奇,冷著臉對喬麥子說,這是我大哥;又指著小顧和陸算說,這是二哥和四哥。喬麥子臉紅了一下,她看張嘉奇一眼說,噢,大哥、二弟……四弟。接著問,你們還沒吃飯吧?

我知道喬麥子這么問,只是我們家鄉(xiāng)的客套話,這個時候哪有不吃飯的呢。張嘉奇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呵呵。停了一下說,算了,算了,都很晚了。

他們還真沒吃飯。我看了看墻上的鐘表。那是一個老式圓盤鐘表,同花牌的,在家里都掛了好幾年了,上面堆積著厚厚的時間的銹跡,此時顯示的是晚上十一點二十三分。喬麥子連忙向外走,說,那我去做飯給你們吃。謝謝,謝謝!張嘉奇再次咽了口唾沫,連連說,并雙手抱在一起,向喬麥子作揖,于是喬麥子就出去了。

你姐姐?喬麥子走后不久,張嘉奇笑著問我。我點了點頭。張嘉奇就不吭聲了,并示意我把門關(guān)上。

待我把門關(guān)上,張嘉奇指著旁邊的包說,帶了點貨,在你這先放著。

我看了一下,是兩只米黃色的帆布包,很新,上面都加了鎖。我問,是什么?

張嘉奇走過去,從懷里掏出一把藍色的精巧的鑰匙,慢慢地打開鎖。我伸頭看了看,心頓時狂跳了起來。

包里裝有許多金項鏈、金鎖、手鐲、胸針等,顯然都沒有被用過,光鮮得很。有裝在盒子里的,有裸露在外面的,有絞纏在一起的。

看到了吧?張嘉奇問,這些都是我們從家鄉(xiāng)帶過來的。先在你這冷著,我們先去山東,大概一年后吧,再過來拿。行嗎?

見我站在那發(fā)癔癥,他又笑著說,到時候你和我們一樣,人人有份……都是平均分,一個螺絲都不會少你的。他說這句話時看了看旁邊的小顧和陸算。

他們倆連忙笑著點頭,嘴里還唔唔噥噥說著什么。

我看了看大哥。這個我知道,從認識大哥起,大哥就不欺負人,凡物,哪怕是一粒瓜子都是對半分,若是湯水,也必定是一人一勺,他嘴里有叮咚,你嘴里也有響動。有時為了別人,他寧愿自己少分些,沒有了或者不夠分,就干脆不要了。

我說好吧。我心里暖暖的,一陣陣喜悅撞擊著我,這分明是不勞而獲,太巧了,嘻!我努力控制或者說掩藏著自己的情緒。我覺得我在牌桌上輸?shù)哪切〇|西,一時間都有救了。這時大哥讓小顧和陸算把包收了,放在靠桌子的地方。那里一片黑暗,兩個包裹往那一放,里面的東西立刻就黯淡下來。

不一會兒,飯菜上來了,熱騰騰的。他們向喬麥子紛紛表示感謝,便開始吃喝起來。太餓了,他們吃飯時嘴里都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喝稀飯時,聲音更響。

到十二點多的樣子,他們吃喝完畢,喬麥子和他們打了聲招呼就去睡覺了。

我們幾個又坐下來吹牛。到了凌晨一點多,我們開始討論在哪里藏寶。藏寶地點是大哥親自選定的,就在我的床下。我先是有點為難,覺得東西放在我的床下有點不好,但是我很快就想通了——反正擺放的時間也不長,暫時放上再說。于是,我們先用被子把窗戶和門都堵實了,然后揮動著鐵鍬挖起來。

很快一個半人深的大洞掏了出來,向里看黑乎乎的。接著我們把東西提過來,塞進去再培上土,又把床放過去,做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接著大家洗手,和我小聲地告別。告別時大哥還笑著對我豎了豎大拇指。

凌晨四點多鐘,我總覺得有個人影在我床前晃動。我以為是自己在做夢,加上昨晚干活太累,太疲倦,渾身酸痛,就沒有動。一直睡到十點多鐘,我感覺那個人影又出現(xiàn)了,我睜眼一看,是喬麥子坐在我的床前。我一愣,我剛想問她什么事,她又站了起來,慢慢地走了出去。我想了想,感到奇怪,便開始穿衣服。

等我把衣服穿好了,喬麥子在那邊說,吃飯呀。

我“嗯”了一聲。

吃飯時,我看到喬麥子突然間變得那么瘦,眼睛紅紅的,好像一夜沒睡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她走了過來,坐在我對面,神色嚴峻地看著我。

她的眼神很復(fù)雜,是那種多疑和審視的樣子(她已經(jīng)很久沒用這種目光看過我了)。

我想了想,難道她昨晚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舉動?不可能。因為我們住在兩處(我們家還是老式的房屋,我住在前屋,她和父親住在后屋),她早早地就睡了。

這時,她說話了。她嘆了口氣說,我媽早早地就走了,我爸眼睛又瞎,這個家撐成這個樣子不容易……

我感到她話里有話,我有點很不耐煩,就打斷她的話,沒好氣地說,你想說什么就說。

喬麥子嚇得一哆嗦,她看了我一眼說,欣一,我問你……他們是什么人?

我心里一緊,卻虎虎地看著她,不耐煩地問,你問這個干什么?又沒好氣地說,他們是過路的。我朋友。

她看著我,很堅定地說,不對。又說,他們不像是好人。

你說好人是什么樣?我大聲地問,把碗筷推到一邊,并猛地站了起來。其實,我心里還是很虛的。

她又愣了一下,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紅著臉說,他們的話我都聽到了。她這么說時,看了一下門外。然后走到門前,將門關(guān)上了。

我感到很意外,愣愣地看了喬麥子半天,才歪著頭問她,你聽到了什么?

喬麥子看著我說,那包里的東西。

我怔怔地看著她。她接上來說,是偷來的,說是搶來的也對。

我腦海中嗡的一下,感到眼珠子很大,而且脹得難受,如同要向外掉落一樣。

喬麥子又說,他們把偷來的東西交給你,說明年回來分,對不對?

我臉紅了。我家的廚房在院子中間,我們談這個事的時候,喬麥子明明在廚房做飯,她是怎么聽到的?此時,我知道喬麥子已經(jīng)完全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膽子反而大了起來,我嘆了口氣說,是的。你打算怎么辦?我覺得我的眼睛是斜睨的。

喬麥子遲鈍了一下,看著我說,你是無辜的。又說,你不能平白無故地落個罪。你把東西還給他們。

她說完這話時,眼神忽然堅定起來。她的這種堅定和自信,我已經(jīng)多年沒見過了。

我笑了笑,蔑視地看了看她,并“哼、哼”了兩聲,說,我不會的。我停下來,用手指在她眼前比畫著說,既然知道了,我也希望你學(xué)乖點,這個——你難道不比我清楚嗎?

喬麥子的眼神畏縮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愣愣地看著我,然后又低下頭去。

說說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吧。

我父母親是在學(xué)校讀書時戀愛的,于是結(jié)婚生子,然后有了她和我,她就是喬麥子。

小的時候,我們姐弟倆真好,我甚至有點依戀她,和她在一起時我經(jīng)常撒嬌。她比我大八歲,無論到哪都保護著我,生怕我吃虧。我能記得她背著我在路上奔跑時的情景,那天我牙疼,嗷嗷叫。她跑起來時頭向前伸著,露出了多毛的脖子;腰向后拖著,滿臉的汗,任由我的腿四下蹬著。我還能記得她為我烤棉褲的情景。那天我在塘邊撈冰塊時,一不小心滑了下去,她忙把我拽上來,然后脫光了我的衣服,把我塞進被窩里,給我烤棉褲。等我母親回來時還沒烤干。我母親認為她沒有好好帶我,打了她一頓。母親打她時,她也不跑,任憑母親手里的樹條上下飛舞。母親走后,她哭著為我穿棉褲,然后把我從床上抱下來。我能記得她受委屈的樣子,噘著嘴,兩行淚水在臉上掛著??吹浇憬阄臉幼樱覟樽约航o姐姐惹的禍而慚愧。我決心長大了要好好對她,做她的保護神,不再讓她受委屈。在我八歲的時候,只要誰和姐姐吵架,我就會和他們對吵,如果看到誰打了姐姐,我就沖上去,像條惡狗一樣撕咬著對方,一直撕咬到對方撒腿就跑。那時候有一些大男孩子,故意在我姐姐面前炫耀(當(dāng)然,我姐姐真的很漂亮),以表明自己的能力,好引起我姐姐的注意,但是都會被我當(dāng)場戳穿,最后尷尬地被我攆走。總之,我是那么愛著我的姐姐,我不能看到她受一點苦……

事情發(fā)生在那年深秋,我十歲了,她十八歲。她像一枝花,那么鮮活,那么招搖,那么有活力。

當(dāng)時,是上午,我父母去二十里外的大舅家出禮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姐姐。我在村子南頭玩耍,她在家里整理被褥。住在村南的胡大個子挑著一擔(dān)玉米一扭一扭地走了過來。胡大個子比我姐姐大兩歲,對我姐姐一直很好,有“那個”意思,但我姐姐看不上他。那天,胡大個子看見我,停了下來,嚴肅地對我說,你來。我感到很奇怪,就走了過去。胡大個子向四周看了看,嚴肅地說,你回家看看。他只說這么一句話,然后挑著擔(dān)子一扭一扭地就走了。

我正玩得一身汗,本來不想回家,但聽大個子這么一說,想了一下,便撒腿向家里跑去。

我們那時候的家和現(xiàn)在的家差不多,前面三間,后面三間,院中間里蓋了間廚房。我一口氣跑到了前屋。到了門口,伸手去推門,卻推不動,門從里面鎖上了。我轉(zhuǎn)身向院墻跑去。緊靠院墻的是一棵粗大的楝樹,我三兩下就上了樹,然后順著樹干滑了下去。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堂屋門口。還好,大門開著。

我清了清嗓子,悄悄地喊了一聲,喂,有人嗎?

從大門向右看,能看到我們家的那張大床,正好有個人影快速地從床上滾落下來。這個人我認識,是村西頭的蘇與其。他臉色通紅,一邊快速地系著褲子一邊往外走,顯得非常狼狽。

我愣愣地看著他,直到他從我身邊慌亂地走過去。

過了一會兒,姐姐慢慢地走了出來。門口也有一張床,她坐在床上,臉通紅的,一時半會兒沒有話語,只是喘息。

我坐在地上,腦海中一片空白,感到以前那個漂亮、純潔、清白的姐姐沒有了。我傷心透了,我真想哭……

這時,姐姐嘆了口氣,在自言自語,好像是在罵誰,又好像不是……

我腦海中一片空白。我猛地站了起來,準備去找蘇與其,姐姐一把拉住我說,其實我倆……

我懂了她的意思,我鄙視地看了看她。

姐姐繼續(xù)說……他對我非常好……

姐姐流起了眼淚,說他家里太窮,我爸根本就看不起……

姐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著,大致把事情說明白了。過一會兒,姐姐掏出十元錢來,慢慢塞給我。她擦著眼淚說,你先拿著,我以后有了都給你。

那個時候,錢對于我來說還是很重要的。我把十元錢輕輕地裝在身上,然后走開了。

此后,我不再和姐姐說那么多話了,也不敢看我們家的院門,門只要是關(guān)上的,我就神經(jīng)兮兮地往家里跑。

后來姐姐竟然忘了自己在我心中的形象,有時不知深淺地訓(xùn)斥我,我就尖叫一聲,突然跳起來揪她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又厚又黑又滑,我抓住它們時,像抓一把沙子。趕上有人在現(xiàn)場,就過來拉我,我只好放手,這樣的事發(fā)生了好多回。

那是我十二歲的樣子,家里殺豬。院子里圍著很多小孩,等著殺豬的師傅能把豬蹄殼子給他們,然后再問殺豬的師傅要點豬油加在豬蹄殼子里,點燈火玩。我見到他們就對這些孩子大聲地叫著,要他們馬上滾開。我姐姐認為我態(tài)度不好,就說人家在這看看怎么了,你說話聲音小些。我很不滿地看了一眼姐姐,沒有吭聲。不一會兒,殺豬的已經(jīng)下了幾個豬蹄殼子,幾個孩子圍著要,我見狀大聲地罵著,那幫孩子連忙往后退去。我姐姐又訓(xùn)斥我,說炮沖的,你怎么罵人,不會好好跟人家說嗎?我內(nèi)心的怒火突然間就燃燒起來。我叫了一聲,猛地跳了起來,一下子就抓住她的頭發(fā),然后狠狠地往地上拉。當(dāng)時院子里的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我怎么了(他們簡直不相信我會因為姐姐的一句話而發(fā)怒)。愣了一會兒,才有人過來勸阻。他們想掰開我的手,但我的手太緊了,根本就掰不開。我看到姐姐因為疼痛,眼中的淚水直往下流。我大聲地粗野地呼吸著,嗯——嗯——發(fā)出狗護食的聲音。就在這時,我母親回來了。我松開了手。

母親沖上來剛想打我,我撒腿就跑。

我心想,母親一向嬌慣我,這一次追打我也不過是做個樣子。哪知,我圍著村莊跑了三圈,母親在我的身后就追趕了三圈。我沒想到母親那么能跑。我實在跑不動了,我問母親,你想怎么樣?母親說,給我回去!

我這才知道,這個時候,母親絕對不會放過我了,只好往家里跑去。

我到家時,姐姐已經(jīng)躺在床上,蓋著被子在哭泣。嬸娘就坐在她的旁邊,在不停地勸說著什么。母親進來了,她撿起地上的一把掃帚,向我狠狠地打著,一邊打一邊喝令我跪下。我堅決不跪,母親再次揚起掃帚,不顧嬸娘的阻攔,沒輕沒重地打著我。

跪下!母親再次說,聲音很大,她的嗓門都沙啞了。

我沒有反應(yīng),我眼里一滴淚水都沒有。這時嬸娘擋住母親,對我說,孩子,你聽嬸娘的,跪下吧,我們錯了。

我誓死不跪。

就在這時,父親回來了,那時父親的眼睛還沒有瞎。他從地下操起一把鐵鍬就向我走來。嬸娘看見了,連忙說,孩子,聽我的,快跪下,快!我撲通跪下了,我感到一身的委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那天我就在姐姐床前一直跪著,當(dāng)父母和嬸娘都走時,姐姐從床上起來拉我。我憤然地甩開了她的手,我鄙視她……

從此以后,我和姐姐的關(guān)系越來越不好,我越來越看不起她,漸漸地,我連姐姐都不喊了,就喊她的大名——喬麥子。

看上去這件事我是吃虧的,實際上以后姐姐更怕我了,有時即使姐姐有理,只要我眼一瞪,她也不敢說話了。姐姐為了那段秘密在我面前吃盡了苦頭。

下午我聽父親說,這階段你姐怎么老是嘆氣。又問我是不是她個人的事情碰到了什么麻煩?不會呀……

父親說的這個“個人的事情”就是指姐姐的婚事。

父親很不容易。母親是在我讀到初二時病逝的,那時母親才四十多歲,真是黃泉路上無老少。

我聽了父親的話,心里有了數(shù),就對父親說,她就那樣,你忙你的。

父親就不再吭氣了,低著頭,瞇著眼,一把一把地編自己的東西。

我想了想父親的話,便有點緊張,覺得喬麥子一定還在琢磨那件事,至少那件事還在她心里轉(zhuǎn)著,于是我一邊盼著北方快來人把東西拿走,一邊注意她的動靜。

星期二那天上午,喬麥子提著菜籃子去了街上,大約兩個多小時才回來。在街上的這兩個多小時,我一直尾隨著她。我親眼看到她在向人打聽著什么,因為我們有一定的距離,無法聽到她問的是什么。當(dāng)喬麥子走后,我便走了過去。

那是一個三四十歲干部模樣的男人,個子不算高。剛才喬麥子就是跟他搭訕的。他胳膊里夾著一個小皮包,正站在路口等車。那人有點禿頂,頭皮亮閃閃的。我走過去問他,剛才那個女孩都跟你說了什么?干部模樣的男人捋了一下圍在頭皮四周的頭發(fā),上上下下,警覺地看著我,并不理我。我這才感覺到了自己問得太唐突,尷尬了一番,便逃也似的走了。

接下來我發(fā)現(xiàn)喬麥子和一個賣電器的老板說話,我又向他打聽。這老板同樣警覺地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然后埋頭干自己的事,等我要走了,老板才說,那能說什么?

我這才意識到,想打聽一個人在背后說你什么并不容易。我只好到一個賣燒餅的那里,準備買兩塊燒餅充饑。

這大千世界真有意思,許多事情實在讓你無法想通,往往你想得到的,未必能得到,你不想得到的,卻處處都有。

賣燒餅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臉上有一些“哩哩啦啦”的白色的斑塊,看到后讓人感到十分惡心,根本就沒有食欲。我正準備走,這老男人說,哎,是怕我臉上的斑吧?哈哈,不傳染,別怕。來來來,我給你說件事。

我忽然感覺這個老頭很有意思,就站了下來。老頭用圍裙給自己擦了擦汗,接著說,剛才有個女的來買燒餅,說到一件事情,很奇怪,她問我一個清清白白的人,卻要給人家擔(dān)挑子,擔(dān)責(zé)任,要是被抓了能判幾年?你說一個女人家的,還是個姑娘家家的,問這個干什么?呵呵……說著又到鐵氈子里一塊一塊向外撈餅。

我覺得老頭很有意思,就說給我拿一塊。說著我用手機給他付費。

他很高興,說,好嘞!然后把餅撈了上來遞給我,就說,你說說,那個女孩有沒有意思?哎,我勸她去派出所。我估計她有什么事。他撇著嘴說。

是的,是的。我假意地笑了笑,轉(zhuǎn)身走了。

我走后,老頭迷惑地看著我。顯然他是準備跟我討論一番的。

我心里清楚,老頭嘴里的“那個女人”十有八九就是喬麥子,而且問的就是我的事,只可惜當(dāng)時我沒有問老頭,“那個女人”手里可拿了只籃子,自己家編的,毛糙得很……

我越走越快,怒火也在我的心頭呼呼燃燒。我甚至罵了一句臟話。

回到家,我剛把身上的衣服脫掉,就看見喬麥子往外走,我問,哎,喬麥子,你去哪兒?

喬麥子站住了,她默默看著我。她一臉的疲憊,人也瘦了。

我捋著衣袖說,喬麥子,你不說我也知道。

什么?她問。

我說,你上午出去了,打聽了半天,好像別人都不幫你??!

我的話里充滿了譏諷,斜眼看著她。

喬麥子說,我沒有……

我打斷她的話,說,沒有?你別說瞎話了。去告我?

喬麥子不動了。她的額頭上有了汗珠子,很細小,但在陽光下很顯眼。

我告訴你。我手下有人,到處都能看到你。我故意這么說,夸耀我的能力。你下午去哪兒?還去派出所嗎?你去吧,看他們能不能把我抓起來。我走近她,歪著頭問,我被抓了,你很好看?那么好看?呵呵……

這時,喬麥子轉(zhuǎn)過臉看著我,忽然紅著臉說,是的,我去了。我是為你好。你不應(yīng)該為他們擔(dān)這個罪。說完抬腳就準備走。

見她承認了,我心里一緊。我一步跨到她的前面,攔著她,晃動著手指說,我跟你說,只要你不去,我一定不會把幾年前的事情說出來,那是什么事你心里清楚。

這時我看到喬麥子的兩眼漸漸地就有了淚水。

我知道我的話打到了她的痛處。我再次強調(diào)我的觀點,跟她說話時卻看著外面,我小聲地說,真的。還有,你不是準備結(jié)婚了嗎,他們打算分一筆錢給我,我會給你一部分買嫁妝。

當(dāng)我說這句話時,喬麥子看了我一眼。我再次得意地說,真的。

喬麥子坐了下來。我舒了口氣,我知道女人總會被錢打動的,而且是關(guān)乎她一生幸福的錢。還有,她可是正準備出嫁的人啊。

見她投降了,我轉(zhuǎn)身走了。當(dāng)然我也說話算話,當(dāng)天晚上我去了城里,在百貨大樓給喬麥子買了一件紅色的毛衣,飛鳥牌的,看著紅彤彤、亮閃閃的,色澤非常鮮艷。

這以后,喬麥子安穩(wěn)了許多,主要是不獨自外出了,我也漸漸地安心了。她還拿著我給他買的那件紅色毛衣,到處對人說,這是我家弟弟給我買的。瞧她那個滿意勁,我很得意。我知道她能在別人面前炫耀我,自然是把這個事忘了——是的,她畢竟也要為自己考慮了,那件七八年前的丑事在她心里放著,像壓了一塊磚,并不輕快,而且她還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結(jié)婚,對于女孩子來說,這一次結(jié)婚非常重要,而且要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很快我就從人家那里得到一個消息。這階段喬麥子并沒有閑著,她一直在外活動,而且還去了律師事務(wù)所。

那天下午,律師事務(wù)所的楊律師接待了她。

你說的這件事是不是在你家發(fā)生的?

嗯,是的。

你為什么要問這個事?

很丑吧。說出去會被別人罵的。

這個事涉及的主體是誰?

他是在犯罪,我們整個家都要背黑鍋。

這個事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唉,我家弟弟啊,我很疼他?。?/p>

……

感覺到楊律師一定要打聽出事情的源頭,而喬麥子找律師只是想了解一下我能判什么罪,所以在介紹情況時,顯得很支吾,避重就輕的。

見喬麥子支支吾吾的,楊律師把手里的筆一扔說,你不跟我說清楚,我也不好給你拿意見呀。你想不想知道我的意見?楊律師問,上上下下看著喬麥子。她身體很好,嘴唇通紅,牙齒雪白。

喬麥子越來越漂亮,今天她留著短發(fā),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臉頰紅紅的,細長的脖子好像在飄動……

喬麥子尷尬地笑了笑問,假若是我們家的事,這個事……這個事怎么處理?

楊律師喝了一口水,撩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又瞥了喬麥子一眼,搖著手說,不能假設(shè)。呵呵,這就像看病,我是醫(yī)生,你是病人,或者說你是來向我描述病情的,但描述要準確,要把這個事情掰開看。

喬麥子嘆了口氣。她捏著自己的衣角,想了半天才說,是的,那個……是我家的事……

楊律師咂了一下嘴,點了點頭,說,嗯,你家的事。誰的事呢?

喬麥子就再也不吭聲了,胸口在劇烈地起伏著。

楊律師瞥了喬麥子一眼,輕輕地敲著桌角,自言自語地說,唉,事情很嚴重,非常嚴重??!

聽楊律師這么說,喬麥子的兩只手緊緊地抱在一起,渾身顫抖成了一團。喬麥子懦弱的樣子,讓楊律師看到了一種希望,他走到喬麥子的身邊說,那……

要看你的態(tài)度——喬麥子低著頭想著楊律師的話。

楊律師悄悄地把手放在喬麥子的肩上,問你到底想不想辦這個案子?

喬麥子突然感覺到楊律師的手在自己的肩上摩挲著,她頓時感到自己的頭皮像掠過了一陣電流,便連忙站了起來。她先和楊律師保持著一段距離,然后說,回頭說,回頭說……說完,撒腿就跑了。

以上這些事,是喬麥子的女友告訴我的。

喬麥子一口氣跑到家,哭得像個淚人,最后她擦去眼淚,走到我的房間。我正在電腦前玩游戲,看她進來也沒跟她說話。這時喬麥子囁嚅著說,欣一,我……我了解了一下,事情怪麻煩的……

我很生氣,知道她說的必定是那件事。我把鼠標呼啦一下扔到一邊,然后點一支煙。煙霧繚繞中,我臉色極為陰森而且難看。我問,誰讓你去問的?我的聲音低沉而又嚇人??蓡帖溩記]有低下頭去,她看著我說,不要再抱幻想了。明天我就帶你去投案。

哼!我倔強地“哼”了一聲,很厭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煙叼在嘴角,又玩起了電腦,隨即一串串噼里啪啦的聲音像是被開水燙了似的,在我手里煩躁地響了起來。由于激動,我的臉火辣辣的。

又過了一會兒,她紅著臉說,不投案,你……你會被判重刑……

哪個給我判?我憤怒地壓低聲音問,并猛拍了一下桌子,你判?

喬麥子也態(tài)度堅定地說,那你就把東西還給他們。你不能沾。

我一揮手說,不可能。

喬麥子看著我,呼呼地喘息著,一副毫無辦法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我冷靜了一下說,本來一點事沒有,你知道后,倒成了大事?,F(xiàn)在我去投案,到底對誰有好處?對你?梁謙友一旦知道了,我敢保證,你們倆的婚事就完了,到頭來還不是你自己把自己的婚姻毀了。

梁謙友就是她的男朋友,也是我未來的姐夫,每次到我們家來,都對我不錯??傊?,小伙子很好。

我提到了梁謙友,喬麥子愣了,她一直在看著我。顯然她在全力忙我的事,把自己的事,把梁謙友忘了。

我看了看外面,又壓低聲音說,你也不看看你多大了,你也不看看這莊子上可有你這么大女孩還在家里轉(zhuǎn)的。這場婚姻一旦破了,保證你一生難找到好人,我跟你說。還有我爸身體不好,雖說他兩眼瞎了,還是能見到點光亮的,如果他知道這件事,要是兩眼完全黑了,黑透了。我倒想問問你,你想讓他怎么活?讓他氣死?

喬麥子看了看外面,沉默了。

我說,我真想不出來,還有人伸頭去找鞭子的呢?還有姐夫?qū)δ隳敲春?,事事順著你……我把話說在前面,你要是膽敢去報案,我就把你的事情說出來,反正大家都不想好了,到時候無非是把我爸氣死,姐夫與你分手,你在大街上被人罵。你不看看,街上都住著什么人……

過去我從來沒有稱呼過梁謙友為姐夫,今天我故意把梁謙友說成是姐夫。我是看著她的眼睛說的。

喬麥子看著我,她的臉紅紅的,眼里淚濕濕的。

此刻我覺得我的話像一只只尖銳的箭頭,正一支一支地扎在了她的心上。她感到了疼痛。她收縮著自己的身子。她老實了。

這以后,我發(fā)現(xiàn)喬麥子瘦了,越來越瘦了;還見她經(jīng)常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發(fā)呆,或者遙望星空,一直望到漫天的星星亂成一團。

藍縣位于我們鹿永縣的北面,離鹿永縣有七十多公里。那里發(fā)展得很好,交通也很方便,屬于沿海地區(qū)的一個城市,很洋氣,也很漂亮,按照劃分應(yīng)該屬于江蘇省。我們屬于滁州地區(qū),要說去滁州趕集,腿就短了些,平時大家趕集都喜歡去藍縣,那里近而且交通也方便。

大概是5 日吧,我在打牌時聽到一則消息,藍縣縣城的北部有一家金銀店,規(guī)模不小,兩個月前,在凌晨時分被人盜了。通過勘察,發(fā)現(xiàn)盜賊是四個人。這四個人很狡猾,進店前不知怎么就把監(jiān)控系統(tǒng)給破壞了,現(xiàn)在是性別不明、年齡不明、形象不明。其他情況,相關(guān)部門尚未公布。

這個消息讓我心里一驚,也產(chǎn)生了聯(lián)想:會不會是張嘉奇他們干的?但想了想又覺得不像。那天他們從淮南遠道而來,與藍縣可謂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再說這都是兩個月前的事,離張嘉奇等人相去很遠。還有張嘉奇,張哥為人沉穩(wěn)厚重,那兩個人也很靦腆老實,要說讓他們?nèi)ヅ獋€小店還可以,弄這么大的店面就有點過了,他們不會出此重手。至于他們丟在我這里的東西,哪里的都有,極有可能是一種巧合,還有公安部門說是四個人,他們是三個,這個很關(guān)鍵……

想是這么想,但我的心里還是很忐忑,七上八下,一直到中午才安定下來。

我回到家時,喬麥子正在院子里鍘草,見我進來,看了我一眼,然后繼續(xù)干她的活。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喬麥子走進了我房間,隨手將門關(guān)上。我打了哈欠,問你有事?

喬麥子沒有吭聲,我緊張起來。我看了看她。她說,北頭的雪妮來了。

雪妮是我們村子里的閑人,按這里的話說,叫打閑渣的。她和喬麥子是好姐妹,腿有點問題,娘胎里帶的,走路跟從地下忽然冒出來的一樣。跟喬麥子一樣,至今還沒嫁人。雪妮長期在家閑著,但練就了一套本領(lǐng),就是說別人的壞話。那嘴啪啪的,不說死你家的人也要說死你家的雞。據(jù)說,她去過的人家,連螞蟻都沒有。

我看了喬麥子一眼,咽了口唾沫。

喬麥子對我說,雪妮告訴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想這么問的,但沒有問出來,只是睜著眼睛看著她。

喬麥子嘖了嘖嘴巴說,她昨天去了藍縣。知道了一件事。藍縣……藍縣的一家金銀店被盜了。

我渾身一緊,不知臉上有否表情。我說,嗯。

我的一聲“嗯”,喬麥子感到很意外,看來她以為我不知道。喬麥子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說,我怕……

我低下了頭,覺得不妥,又點上一支煙。

喬麥子繼續(xù)說,不過說……說他們是四個人。

是的。嗯。我說。我在一種僥幸之中。

喬麥子繼續(xù)說,你……你沒有想過他們嗎?要真是他們干的,你要背的東西很多啊,你有那個力氣嗎?劃得來嗎?

我不愿意接受這個事實,我不耐煩地說,哪有這么巧的事,人家明明說是四個人,首先人數(shù)就不對,還有他們都是東北人,東北什么沒有,跑這里惹什么事,這也太蠢了。好了,我知道了。其實我知道自己說得沒有道理,一點道理都沒有。

見喬麥子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很煩,我說,你出去吧,我有事呢。

喬麥子仍然沒動。過了一會兒,她嘆了口氣,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喬麥子走后,我怎么也安靜不下來了,想了半天,便打開了手機。

我的記憶力是超群的,我不用看手機上他們留下的號碼,就撥了過去。我都想好了,手機接通后,我就問這個事,問他們那件事是不是在藍縣做的,當(dāng)初為什么不告訴我?這么近,就等于在火塘邊玩棉花。打了張嘉奇的手機,被停用了。我心里一驚,接連又打了幾遍,仍然都是。我心里“怦怦”地跳著,我懷疑是自己記錯了,就打開手機通訊錄,按照通訊錄上的號碼打過去,還是被停用了。

我連忙對照號碼又撥小顧和陸算的手機,結(jié)果兩部手機都停用了。我渾身出了冷汗。我點上一支煙抽了幾口,覺得事情變得復(fù)雜了。

抽完了煙,我想著怎么辦。因為現(xiàn)在是不能斷定事情就是他們做的,但是又和他們的行為特別像,我決定先到藍縣去轉(zhuǎn)轉(zhuǎn)。

由于我無法睡眠,早上很快就醒了。我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就去了藍縣。

到了藍縣后,我首先在南嶺江邊上找到了公安局。找到了公安局,我便在墻上找那張布告。在一堆凌亂不堪的布告中,我終于找到了我想看到的那份。

從告示的內(nèi)容上看,事情確實像我那幾個哥們干的,但是案件還在公布中,犯案的一共有四個人,犯案人還不清楚是誰,只是畫像,而且從那四張畫像上看,怎么看也不像他們?nèi)酥械囊粋€,但是……

這個讓我很頭疼,我躲到一個墻角,再次打了張嘉奇的手機,接著又打小顧和陸算的手機,還是接不通。我頭上冒汗了。

回到家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了,夜色濃郁,我渾身疲憊,上床就躺了下來。這時喬麥子進來了。她站在那里,半天才問,你去哪了?說著她把門悄悄地掩上。我并不看她,聲音不好聽地說,出去轉(zhuǎn)了轉(zhuǎn)。有什么事嗎?喬麥子說,我想問問你,你把那個包藏哪里去了?

我吃驚地看著喬麥子。我簡直不相信她竟然知道包的事。我連忙起來,把已經(jīng)關(guān)好的門又推了推,我說,你說什么包?

喬麥子看著我。她的眼神告訴我:別裝了。

我想了想,咂了一下嘴,索性說,你既然知道了,就更要為我保密了。

你拿出來吧,我們一起去上繳。喬麥子伸出手說。從表情上看,她很焦急。

估計我的臉已經(jīng)變形了,我說,不可能。我死死地盯著她的眼,搖著手指說,絕對不可能。

喬麥子憤憤地看著我。

我冷冷地一語雙關(guān)地說,你自己看。你要是什么都不顧的話,我也不顧了……

這句話里的意思,我想只有她能聽清楚。她久久地看著我,我等待著她懂我的話,等待著她落荒而逃。果然,她嘆了口氣,把臉轉(zhuǎn)到一邊,然后慢慢地走了出去。

喬麥子走后,我一下子從床上躍起來。我決定先把我手里的一件事辦好。

那天早上,我正在睡覺,忽然聽到后屋有擊打的聲音,而且聲響一陣比一陣重。我被吵醒了,便爬了起來。我披著衣服,走到后屋一看,是我瞎眼的父親在發(fā)飆——正揮舞著笤帚打喬麥子。

父親下手很重,手里的笤帚都打開了花,身下落著一層從笤帚上散落的枝節(jié)。因為父親是瞎子,喬麥子站在那里低著頭,動也不動,任憑父親的笤帚在她的身上揮舞。

我看著喬麥子被打的樣子,很開心,但是漸漸地我就有些不忍了,尤其是掃帚打在她身上的時候,她本來是可以躲的,但她動也不動,任憑擊打的力量貫穿她的全身,同時每當(dāng)掃帚打過來的時候,她的身體都向左側(cè)一歪,忽然讓我感覺到她很可憐,很無助。

我遲疑了一下,走了過去,用身體擋住父親問,我爸,好了,好了,什么事?。?/p>

父親喘著粗氣,用手指點著喬麥子說,你問她。

父親的聲音是顫抖的,臉色都白了。

我看了看喬麥子。喬麥子的手臂被打了好多下,有些紅腫。她一聲不吭,眼里有淚絲。我說,算了,別打了。算了。

父親將手里的笤帚一扔,氣呼呼地坐到一邊去了。這時喬麥子便向自己的房間走去。我在想著他們因為什么發(fā)生這么大的糾紛,難道因為我?我心里“怦怦”地直跳。我知道,假如父親知道我干了那種事,是絕不會放過我的。但自始至終,父親一個字也沒有提到我。我便納悶了,但也不敢多問,假若問出我的事,那就更麻煩了。我悄悄地從我父親旁邊向外走。

你站住。父親突然這么說。

我心里怦的一下,然后木樁一樣地站在那兒。

父親用手向前劃拉了一下說,你坐下來。

父親的語氣明顯輕緩了許多。我看了看他,心情也放松下來。我坐在父親的對面,父親就把事情的經(jīng)過給我說了。

原來是喬麥子把自己的婚事退了。這個消息讓我很震驚。

父親問我為什么?我納悶,半天才搖著頭說,我真不知道。

父親說,無緣無故的,這丫頭怎么能這樣。眼看就要結(jié)婚了,鬧什么鬧呀,讓我跟人家怎么說。你說。父親喘著粗氣說,嗓音里發(fā)出咝咝的聲音。

我知道父親并不希望我能回答他的話,我說,哦……

唉——父親深深嘆了口氣,從懷里摸出了一支煙來,點上火慢慢抽著。父親不習(xí)慣抽帶嘴子的香煙,都是我從外面找人給他弄的土包裝。隨著煙霧繚繞,愁容從父親的臉上升騰起來,他眉頭上的皺紋深深的,分明得很。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我們家來客人了,是喬麥子的未婚夫梁謙友。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個子很高,他收拾得干干凈凈,頭發(fā)上抹了油,穿著西裝,皮鞋擦得亮亮的,手里拎了幾個箱包。那幾個箱包里裝的都是當(dāng)下流行的禮品。我注意觀看了一下,他很瘦,是一夜間瘦的,腮幫上的骨頭都要戳出來了;眼泡還腫著,不是太好看。進了家門,他先畢恭畢敬地見了我父親,然后和我說話。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喬麥子從他身邊走開了。他舉了一下手,好像要對喬麥子說什么,但是沒說出來,顯得有些尷尬。

我父親叫我去喊喬麥子。我說早走了。我父親一愣,問你姐去哪了?我說出去了。父親的臉陰沉下來,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笑著對梁謙友說,你在這等會兒吧。

我聽見梁謙友答應(yīng)了一聲,并輕輕地嘆了口氣。

到了晚上,喬麥子回來了,見梁謙友沒走,她一頭鉆進了自己的屋里。我父親聽到了喬麥子的門響,便說,好了,人回來了,你進去吧。梁謙友便進去了。

我走近喬麥子的房門,站在那聽著。我先是聽到梁謙友發(fā)火的聲音,接著聽到梁謙友撲通一聲跪下說,我們相處快三年了,如果你不說家里負擔(dān)重,兄弟小,要我再等等,我們早就成家了,這個鄰居們也都知道。我求求你,看在雙方父母的面子上,回頭吧。我如果錯了,你說出來,我來改正。你不能讓我死不瞑目啊。

喬麥子那邊沒有動靜。梁謙友又說,你說你需要什么,我給你買,再貴都可以,行不行?

喬麥子那邊仍然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兒,我聽梁謙友問,你真的這么狠心?我不能理解。

喬麥子把身子轉(zhuǎn)到了一邊。轉(zhuǎn)身時,窸窸窣窣的。

又過了一會兒,梁謙友嘆了口氣,堅定地說,好吧。我告訴你,我永遠不會娶人,我等你。

接著我聽到了扇耳光的聲音,啪啪的響。這耳光是梁謙友自己扇自己的。期間我沒聽到喬麥子去阻攔的聲音。

天都很晚了梁謙友含淚而去。好像是第三天,梁謙友的母親過來了。她母親個頭很高,穿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的,手里夾著一支煙。她一邊抽煙一邊笑著和我父親說著什么。我父親不知道喬麥子和梁謙友鬧成了什么樣子,更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呆[,就說小孩脾氣,過幾天就好。梁謙友的母親呵呵笑著,直說是的是的。但是事情沒有我父親說的那么好,那天喬麥子連未來的婆婆的面都沒給見。梁謙友的媽也很耐心,就坐在我家等著。到了下午四點多鐘的樣子,喬麥子從外面回來了。梁謙友的媽便微笑著走進了她的屋子。大概兩個多小時后,梁謙友的媽從喬麥子屋里出來了,見到我們臉上帶著笑說,沒有什么,沒有什么,都是誤會,我回去了,呵呵……

我父親聽到這話,也放心了。他笑著站起來,摸索著墻,送梁謙友的母親向外走了。

當(dāng)時我搖了搖頭,心里也笑了笑,覺得喬麥子真會耍。

此事過后,梁家再也沒有來人,過了很長一階段,外面?zhèn)鱽砹碎e話,說梁家發(fā)現(xiàn)了喬麥子作風(fēng)有問題,不僅經(jīng)常和梁謙友在床上胡來,還背著梁謙友和別人胡來,梁家實在難以忍受,把這門婚事退了。

喬麥子聽到這個消息沒有吭聲,只是咬著牙,流著淚。我父親聽到后,擋著喬麥子的前面,哆嗦著問,可是真的?他的聲音很高,打著顫。

喬麥子沒有吭聲,任憑兩行熱淚在臉上翻滾。

父親站了起來,他摸索著門說,走,我去他家問問。喬麥子忙哭著說,是的,他們說得都對……

這分明是氣話。也不知我父親有沒有聽出來。

他上去就打喬麥子。喬麥子還是那樣,我父親打她時,她不躲,任父親手里的笤帚在她身上揮舞著。我有點看不下去了,奪掉我父親手中的笤帚說,這顯然是他們在造謠,你也聽不出來?他們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啊。

父親就不打了,蹲在那里,從鼻子里呼呼地喘氣。父親的臉色是慘白的。他茫然了。

又過了十幾天,那邊傳來了消息,說梁謙友找了對象,是做裁縫的,非常漂亮。梁家給了這個女孩一大批嫁妝,女孩很高興。娶媳婦那天,梁家迎親車隊由十一輛小轎車組成,浩浩蕩蕩地從我家門口經(jīng)過,當(dāng)中還停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個陣勢,喬麥子看到了,也聽到了,她躲在屋里哭著。嗚嗚的,像個淚人。

喬麥子退婚,的確出乎我意料,我這個未來姐夫?qū)帖溩哟_實很好,人長得也帥,十分挺括,不知在哪一點上和喬麥子合不上,也不知喬麥子為什么要這么做。不過,這件事至少讓喬麥子不會再過問我和張嘉奇他們的事,我真是暗暗自喜。那些天,我看到喬麥子流淚,心里雖然也堵得慌,但是還是舒服了許多。

又過了一段時間的一天中午,喬麥子來找我。她瘦了,臉頰都癟了下去,頭發(fā)顯得更長,走路時飄飄蕩蕩的。進門后,她把門慢慢關(guān)上,站在那說,欣一,我什么都做好了。

什么叫“什么都做好了”?我繃著臉,歪著頭問,心里很厭煩。

帶你去投案。她說。說這句話時,她的目光尤為堅定。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我簡直沒想到,遭受了這場婚姻打擊,她還有精神問這個事。我臉上一定是紅了,是那種因為憤怒和激動而紅的,當(dāng)然也因為無奈。我無不嘲諷地問她,你不嫌累?

嫌累。喬麥子嘆了口氣,肯定地說。不瞞你說,我和他斷了關(guān)系,就為了你的事。真的。

我恍然大悟,愣愣地看著她。我覺得這個女人簡直瘋了。

她嘆了口氣,小聲地說,去吧,早去早好。

她很堅定地看著我。她堅定的樣子讓我有些害怕。她使我想到她過去的樣子:由于怕我揭露她,看我時目光都滑向一邊。

我腦海中混沌了片刻,慢慢又清晰了,我故作鎮(zhèn)靜地說,直到現(xiàn)在還沒抓到人,連是什么樣人都沒分清楚,我去撞什么槍口?布告上也沒說是他們?nèi)恕?/p>

那上面說的可是四個人。

喬麥子說,對……是四個人。

我來勁了,嗓門提高說,那你湊什么熱鬧?

喬麥子愣了一下,說這件事就不是他們?nèi)齻€人干的,他們的東西也來路不明,你不該為他們背這個黑鍋。

什么黑鍋?我不去。我說。我心想,既然不能斷定是他們弟兄三人干的,我更不能去。我不能做那種自找苦吃的事情,更不能做那種違背良心出賣兄弟情誼的事情。

喬麥子說,你要不去我去。

你敢。我大聲吼叫著,眼瞪著看她。她不吭聲,看著我,然后轉(zhuǎn)身向外走。我上前一步,堵在門口說,我跟你說,你的婚事是你自己斷的,不是我逼你的,對不對?你不能把自己的婚事往這件事上套,人家要是聽了,會說你很傻。再說這個事,關(guān)系到我的為人,你要是去報了案,人家會怎么想?還讓我怎么混?我爸知道了也會恨死你。我聲音越來越小,但是越來越肯定。

她不吭聲了,默默地看著我。

我見她冷靜下來了,便說你自己在做蠢事你知道嗎?不跟任何人商議就退了婚事。三年了,人家陪了你三年了呀!你這樣做有點神經(jīng)呀。后來胡大個子來求你,你也不干。你說人家大個子不體面。那退伍軍人多好,多吃香,來求你,你也不答應(yīng)……

我是為了你——喬麥子叫著,眼睛通紅,嘴唇在顫抖。

我也叫著,我不需要。我大幅度地擺著手,感到頭上被什么一次一次地頂著。

屋里的空氣凝重起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看著她說,你別逼我,再逼我,走走看。我用手指頭在她面前點著。你懂什么意思。

喬麥子雖然還正視著我,但是目光中出現(xiàn)了軟弱,因為她知道我說的是什么。

見她膽怯了,我從她身邊走過去說,你去吧,我等你,我的手癢得難受,我等大銬子銬我吶。

喬麥子沒有動,就一直站在那里,斜眼看著我。

時間過得很快,大概是三月三日,我聽到了一則消息,說藍縣的案件徹底破了。消息是去藍縣賣魚的胡大個子跟我說的,當(dāng)然他只是說閑話,絕沒有想到這個案件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問他是什么人干的?

胡大個子想了想,說墻上有照片,我只是匆匆忙忙地看了一眼。是照片還是畫像?我問。我雖然顯得很平靜,但是心里火急火燎的。他想了想說,嗯,是照片。很大的照片。

我的心顫抖著。

下午我乘車去藍縣。在藍縣公安局外設(shè)的櫥窗里,我看到了這則布告,當(dāng)時我渾身都軟了。布告當(dāng)中的光頭正是張嘉奇,另外三個分別是顧家福、陸算和一個叫王影的人。櫥窗里的張嘉奇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那么兇狠,像是要在我身上挖出什么似的。想到他當(dāng)初見人就笑,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我愈加感到恐怖。我感到自己一陣抽搐,忙緊抱著自己。

從藍縣回來,天已經(jīng)黑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月亮圓圓的,干凈得很,四周一片云彩也沒有,把整個天空顯得空空蕩蕩的,而此時的我,除了感到一切乏味外還感到渾身沒勁,整個人虛弱得很。

回到家后,我連腳都沒洗就上床睡了。我有個習(xí)慣,碰到不舒服的事,反而能睡得著,這或許是疲勞和心累而引起的。睡夢中我好像聽到有人敲我的門,然后這個人進來后,看了看我又走了……

大約是夜里十一點,我迷迷糊糊地醒了,看見床邊坐著一個人,我連忙起來,一看此人正是喬麥子。

我立刻煩惱起來。你有事?我問。

喬麥子嘆了口氣,說,是的。她明顯睡眠不足,皮膚顯得很干燥。

我看了她一眼,向上坐了坐。我是在等她的反應(yīng)。

她長長地噓了口氣,看著我,苦著臉說,欣一,他們不僅搶了人家錢財,還殺了人。殺了兩個人??!你還得去投案。你自己的事要自己去解決。

聽說他們殺了人,我真的一怔。

喬麥子帶著哭腔說,你怎么能和這些人在一起。

你非要等著別人來抓你不可嗎?你不說不是他們嗎?就是他們……

喬麥子這么說讓我很煩,煩透了,同時伴隨著一陣恐懼。我充滿威脅地大聲說,你要再這樣逼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你自己最清楚。我呼呼地喘息著。

我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我感到我的目光是熱的,屬于滾燙的那種。我想她明白我說的是什么了。她擦去眼淚,嘆了口氣,然后看著我,極為堅定地說,好吧,我都想過了,有些事情是瞞不住的,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只要你去投案。

我沒想到她能這么說,沒想到她能突然間就放棄了自己多年來極力保護的秘密。我愣愣地看著她。

她的目光是那么堅定,讓我感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失敗,從來沒有過的絕望。我在心里罵她這個該死的女人!我覺得自己腦門上全是汗。

過了一會兒,我突然將桌子上的一只水瓶舉了起來,狠狠地摜在地下,聲嘶力竭地吼道,你想干什么?你說吧。

她一下子愣了,怔怔地看著我。

我吼道,你憑什么這樣對著我。人家還沒來抓我,倒是你先把我抓了。到時候我被抓了,我爸氣死了,家里只剩下你一個人了,你就解放了?是不是?我死給你看看。

桌子上有一把刀,明晃晃的,我一下子拿了過來,在自己的手背上狠狠地劃了一下。一刀下去后,那血先是矜持了一下,然后翻滾著流了出來。

她先是一愣,然后大驚失色,一下子撲了上來,跟我爭奪著那把刀。那天她的手勁是那么大。一番爭奪后,她把刀從我手上奪走了。我見狀,一伸手又把刀子奪了回來。她一把抱住我的手,氣喘吁吁地顫抖著連連地說,你放下,你放下……

我根本就不聽她那一套,對準我自己的胸口就要刺下去。她見狀大叫了一聲,伸手將刀尖從我的胸口處推到了一邊,然后抱著我拿刀的手,臉色如灰,顫抖著說,我……我不說了,我再也不說了,好不好?我再也不要你去了……

我根本就不理他,用力去奪刀。我們僵持在一起。我大聲地說,你走開!走開??!她撲通跪在我面前,流著淚帶著哭音說,弟弟,你松手!你松手!我發(fā)誓,我再也不提這個事了,我再提那個事我被車撞死,死得粉身碎骨,死得狗都不吃……

乘我松懈的剎那間,她猛地奪走了我的刀,然后把刀扔得遠遠的。見她跑過來握住我流血的手,我猛地推開她,吼道,走!你快走!!

我想我流眼淚了,因為我確實怕血。

她遲疑地看著我說,好、好、好,我走,我走。

她臉色蒼白,滿臉是汗,撿起地上的刀子,慌忙地走了。

這件事情就這樣被我強行阻斷了。我雖然在自己的手背上劃了一刀,至今還留著一道長長的口子,如同在鍋里煮過,看上去半生不熟的,但是比起告發(fā)朋友,喪失兄弟情義,要輕得多,假若以后和張嘉奇大哥他們見面,也好吹噓一下。

時間飛快,轉(zhuǎn)眼一個月下去了,那天早上,我穿戴好后,正準備到街上找人玩牌,忽然看見一輛警車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我吃了一驚,心里“撲通、撲通”地跳著:難道是張嘉奇他們出事了,招了?

從車里走出來幾個人。帶頭的那個人,五大三粗,穿著簡單,走路有些偏左,臉上長了塊大黑痣,上面有毛。不一會兒傳來了敲門聲。我向屋里看了看,知道很難跑掉了,便嘆了口氣,慢慢地走過去,然后把門打開。門一打開,幾個人便像風(fēng)一般撲了進來。那個“大黑痣”上前一步,把手環(huán)繞在我的脖子上問,你就是喬欣一?我知道完了,肯定是分藏金器的事情暴露了,我點了點頭,并緊張地咽了口唾沫。旁邊的一個留著平頭的年輕人上來給我戴手銬、解褲帶。我沒有動,只感到臉上火辣辣的。

這時,我看見另外幾個人拿著大鍬往我房間走去。我知道他們?nèi)ジ墒裁础?/p>

事情發(fā)生得這么快,我估計是張嘉奇他們?nèi)水?dāng)中有人“叛變”了,或者是后來加入的那個人先招了。

唉……怎么能隨便叫人參加這種事呢?

一個多小時后,我被押上了車子,車子很快就到了公安局,在那里我立刻接受了審訊。審訊我的人說,在你的床下并沒有找到贓物。

審訊人這么問我,我更加肯定了我的判斷:他們四人當(dāng)中有人先交代了,而且是張嘉奇的人。否則不會知道我藏金器的地方。我問,我能判幾年?

審訊人臉色很嚴肅,問,你把它們藏哪兒了?

我知道,這個時候跟他們講條件已經(jīng)沒有用了,我嘆了口氣說,我轉(zhuǎn)移走了。

我說的是實話,那天我說“我決定先把手里的一件事辦好”,說的就是這件事。

案情已經(jīng)很清楚了。張嘉奇三人那天經(jīng)過藍縣,本來是準備到五河去的,但是藍縣的一家私人金寶店引起了他們的注意。經(jīng)過他們偵察,發(fā)現(xiàn)這個店叫華光金銀店,白天有四個人上班,晚上沒有人值班。下班時大門二門緊鎖,靠里外的監(jiān)控把守。

情況摸得如此熟悉,小顧和陸算激動得摩拳擦掌,要求趕緊干活,但張嘉奇不放心,他總覺得其中還有許多沒有搞清楚的問題,決定帶小顧他們在藍縣再住一段時間,一定要把珠寶店里里外外的情況摸到完全清楚再動手。

在這期間,為了確保摸底的情況屬實,他們喊來了當(dāng)?shù)氐囊晃恍值埽褪峭跤?。王影也是個老手,進公安局就如來到自家一樣。他坐過四次牢,談到牢房里的事和談自家的廚房一樣自如。他們四人對這個珠寶店又進行了半個多月的摸底,最后確定了盜竊方案。

凌晨兩點多鐘,行動開始。他們擰斷鐵門上的幾根鐵絲,貼著墻根一一鉆了進去。進去后他們大驚失色,店里睡著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沒穿褲子,女的只圍了一件藍色長裙。他們立刻沖上去控制了這對男女。沒想到那女的特別烈,拼命反抗,一刻都不停下來。小顧一下子將她放倒,用力堵著她的嘴。由于用力太狠了,人窒息而死。見女人沒了命,那男人老實了,連連磕頭,直喊饒命。不過,對于張嘉奇他們來說,已經(jīng)晚了,死了一個人也是死,殺了兩個人也是殺,陸算拿起旁邊的一截鐵棍,猛地插進了男人的胸口。

時隔兩個月后,審判正式進行,有兩人判處了死刑,另外兩個人一個判無期,一個判二十年。我被判一年零三個月。

我很后悔,后來又聽人說,我們的這個案子就是張嘉奇交代出來的,有兩位兄弟一直堅持到最后才說出來,尤其是被判死刑的陸算至死沒說出一個字。

呸!我吐了口唾沫。我感覺人心真是太難揣測。我期盼著能和這個張嘉奇見一面,我要痛罵他一頓,揭露他兩面人的鬼臉。

坐牢的時候,父親沒有來看我,喬麥子也沒有來,我被判刑后,他們只是定期給我寄點錢來,這都在我意料之中,誰愿意來看一個給家庭帶來侮辱的人呢?

尤其是喬麥子,她該勸的都勸了……不去想了。

星期二,王管教告訴我,家里來人了。我知道是父親和喬麥子來了。我簡單地打扮了一下,便走了出去。我看到來看我的人,但不是父親,也不是喬麥子,而是二嬸。我感到很失望,知道父親和喬麥子都在恨我,尤其是父親肯定是恨鐵不成鋼,不知從哪頭出氣呢。還有,在我們農(nóng)村,家里如果有人坐牢、蹲號子,是一件非常丑的事情,跟你家住在一起會感到很不吉利,如果有老墳在你家旁邊的,也要連夜挖走,以免沾染上晦氣。

我臉紅了。在牢里我曾經(jīng)想過,到時候,怕是父親和麥子不會來看我,但當(dāng)這是事實時我還是覺得太過殘酷,太無情,太血淋淋了。我渾身冰涼,我感到這個世界只剩下了自己……

二嬸見到我,嘴一撇就哭了。我一直很敬重二嬸,喜歡聽她講話。她先是問了問我的身體狀況,生活情況。我說,都好。聽到這些,她點了點頭,然后擦去眼淚,告訴我,我父親已經(jīng)是重病在身,不能來了,喬麥子在家侍候,也脫不了身。要我在這里安心服刑。

聽二嬸這么說,我才深深地舒了口氣。

我知道父親因為什么生病,但是,我又不敢問,死死地把話頭壓在舌根下。接著二嬸對我千囑咐,萬叮嚀,又掏出一卷錢給我,這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

二嬸走后,我的心里真的很難受。想到父親對我的嬌慣和厚愛,想到老人家因為我而病在床上,想到自己一向的驕橫和任性,我很愧疚。我說,我爸,我對不起你,實在對不起。我會好好改造的,你要等著我,等著我啊……

我竟然流淚了,然后那淚水越來越多,怎么也控制不下來。我記得這是我記事以來流得最多的一次眼淚。

十一

一個禮拜后,負責(zé)我們管區(qū)的王管教來了,他對我們說,明天上午七點全體獄友到太湖去參加一次勞動,叫我們提前做好準備。因為好久沒有出去了,聽到這個消息大家一陣興奮。

去太湖的路上,風(fēng)景熟悉而又陌生,深深地吸引了大家,我們一起唱著歌,車子里像是有一鍋熱糨糊在沸騰。

十點多鐘的時候,車子到了一個叫石化的地方,停車后大家紛紛下車,聽取王管教說教,接著開始干活。我們主要是和當(dāng)?shù)乇O(jiān)獄的犯人共同參加一次勞動,然后再在一起欣賞由我們犯人自己主辦的晚會。

勞動的內(nèi)容就是三人一個小組為廠里搬磚塊。

勞動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我忽然看到了張嘉奇。

我以為自己看錯了,搖了搖頭,又揉了揉眼睛,待我再認真看時,發(fā)現(xiàn)真的就是他。我立刻升騰起萬丈怒火,但我知道他見到我后,肯定會低下頭去,然后像兔子一樣從我身邊溜走。我就是需要看到他如此狼狽的樣子。于是,我迎著他走了過去,并大聲地咳嗽了一下??磥砦业目人月曮@擾了他,他轉(zhuǎn)過臉來,見是我,他立刻變了。他把身子挺得直直的,正視著我,整個人一身的傲氣。接下來,尤其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然迎著我走過來。走到我身邊后,他一邊低頭弄著磚塊,一邊輕聲地罵道,小人!我一愣。這時他向地上輕輕地啐了一口,然后猛踢了一下旁邊的樹,抱起幾塊磚,從我身邊高傲地走開了。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我不敢相信他是在罵我,我想,作為一個“叛徒”還有這個底氣罵人?我找了個送鐵鍬的機會,向張嘉奇走過去。正好他身邊的人很少,而且都在干自己的活??吹轿易呓?,他就歪著頭看著我,十分鎮(zhèn)定地說,我以為你受到獎勵了呢。

我說,你有話直說。他看了看不遠處的管理員,低聲說,那天晚上,我就應(yīng)該……

他走后,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想說什么呢?我暗暗地問自己。

十二

轉(zhuǎn)眼又到了月底,這天我們正在雷銳IF 底料廠干活,隔壁的飛騰電纜廠突然起火了。煙火開始很小,但隨著北風(fēng)勁吹,煙火越來越大,而且沖在鼻子里特別嗆人。不大一會兒工夫,那火舌成了火蛇,一條一條的,彎曲著身子到處亂竄,沾到什么,什么就刺啦一聲遭殃,廠里亂成了一團。廠部工作人員已經(jīng)打了火災(zāi)報警電話119,估計等消防人員到來,廠區(qū)也燒化了。這時我腦子一熱,脫掉外衣就向大火跑去。王管教忙在我身后大喊,站??!站住??!我一下子沖進了火海,迎著嗆人的煙火,撲騰了幾下后,將一捆電纜扛在肩上飛快地向外跑。

不一會兒,我看到又有幾個獄友跑了過來,他們頂著烈火和我一起扛電纜,腳下發(fā)出撲哧撲哧的聲響。正在這時消防車呼叫著趕來了,接著大水沖了上來。我們在煙火中都成了水人……

有一天,王管教來到我們管理區(qū),點名要見我。

說實在的,我真有些受寵若驚,連忙用衣服把板凳擦干凈,請王管教坐下。

他也沒客氣,就在我用衣服擦過的凳子上坐了下來。他先問了問我的傷情,又談了談改造的情況,最后說,恭喜啊,你要減刑了。

我抑制不住地笑了,心里一陣驚喜。我知道這是因為救火的原因,我說,沒有……沒有什么,真的……

王管教的臉突然嚴肅下來,他沉吟了一下說,其實你得感謝一個人。

我不明白王管教的話是什么意思。

王管教又看了我一眼說,你姐姐。你應(yīng)該感謝你姐姐。

我愣愣地看著王管教。王管教向我點了點頭。

我頓時明白了,原來是喬麥子出賣了我們。我的臉上燒得難受,腦海中一陣混沌。我實在想不出來她是什么時候去的公安部門。我只以為我那次自殘嚇壞了她,她也分明表態(tài)不再問這件事的啊。難怪我被抓以后她再也沒有露面……

王管教嘆了口氣說,如果不是你姐姐,你要判八年以上,而不是現(xiàn)在的一年零三個月。另外,你別以為你姐姐揭發(fā)他們是出賣行為,這是錯誤的想法。是立功行為。說到這兒王管教搖了搖手指,你想想,你這樣做,對于我們來說,要少開多少會,要減少多少偵察過程,同時也為社會掃除了一次大害。你在立功??!

聽到這些,我感到自己腦門上的汗水越來越多。

過了一會兒,王管教轉(zhuǎn)換話題說,我們從2020 年開始,與滬北電大合辦了大專學(xué)歷教育。出監(jiān)教育中心對即將刑滿釋放的服刑人員,將進行為期三個月的培訓(xùn),主要以技術(shù)、法律課為主,然后再給他們提供就業(yè)指導(dǎo)。我今天來找你,就是為了這個。說到這,他給了我一本《罪犯改造心理學(xué)》。

我腦子里很亂,我是怎么回答王管教的,我一點也想不起來。這時窗外傳來陣陣歌聲,是服刑人唱的:喊起一二一,不要把頭低,邁開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

十三

又過了一個多月,聽說家里發(fā)生重大變化,因為我的事父親生悶氣,加上年齡也大了,不久就抱著終身遺憾離世,唉——這是我一輩子的內(nèi)疚。

十五日那天,喬麥子來了。面對我,她什么話都不說,只是不斷地向上捋著頭發(fā)……

喬麥子,你十八歲那年發(fā)生的事,我從來都沒打算和任何人說,因為我真說不出口。那些理由不過是這些年來我要挾你的詭計而已。我知道你們是相愛的,真的是相愛的……

喬麥子,你為了我,把自己的婚姻都毀了;你為了我,連女孩的那點臉面也不要了;你為了我……

喬麥子,我要去鹽城。我知道蘇與其在鹽城一家磚廠上班,他真是太平庸,太無才了,不過,他一直沒有結(jié)婚,我知道他在等著你……

喬麥子做出了一個要打我的動作,笑著說,你就不會喊我姐呀。我一聽,喬麥子叫我喊她姐,真的就心花怒放了。

其實,十五日那天,家里根本就沒來人,喬麥子,不,我的親姐姐根本也沒有來,這是我做的一個夢,夢很長,蔚藍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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