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妍
1
得知宋子昂要去參加高中同學會,我興奮到半夜。宋子昂摸著我的額頭,問我是不是腦子有問題。“你又可以見到你的小情人了?”我撓著他的癢癢,鉆入被窩。他嬉笑著也爬了進來。平時,我們是分被窩睡的。有了開心事,我總會鉆進他的被窩,熱烈擁抱,以示結(jié)婚二十年來,我們還是一如既往的恩愛。擁抱之后,能干什么就干點什么,有時候情緒過于興奮,適得其反,彼此也不嗔怪。這么多年來,我們有一句“名言”:歡情之后,一切都是悲哀的。確實,在黑暗中,彼此撥弄松塌的肉體,難免涌起疲乏與蒼涼。
那晚的興奮沒有影響歡情。我把話題扯到了宋子昂十年前的同學聚會?!拔铱焱浟??!彼p撫我的背。這絕對是假話,十年前的那次同學會,從不喝酒抽煙的他破了戒,還抱了女同學,這都寫在當年的博客里。“文字怎么能當真呢?”他辯解道。
那次同學會,劉嬋進進出出地忙,嗚啊嗚啊地嗨,唯獨沒有跟宋子昂瘋鬧。宋子昂本想當作沒看見,到底沒憋住?!澳愫?!”他跑過去,向劉嬋舉起酒杯。她并不感到意外,笑著與他對酒。他們碰杯時,眼神似乎有瞬間的交匯,隨即又散開了。
之后,會場越來越鬧,人群凌亂起來,這邊的到那邊,那邊的到這邊。幾個男生圍著劉嬋,她為他們點煙。他也努力擠進去?!皝?,給爺來一支!”她沒有拒絕。他很受用,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個不成形的煙圈。她雙頰通紅,與男同學一一碰杯,似乎是海量。攝影鏡頭對準了她,男同學們簇擁著她,她又成了班花。大家尖叫著做出與他們年齡不相稱的搞怪動作,相機在不斷“咔嚓”。在一潮人退下的當口,他也靈巧地閃進去,趁勢擁住她……
“十年前是不是這樣?”我咬住宋子昂的耳垂問?!澳阌浀眠@么清楚?”“那時你三十八歲,還算青春……要是有機會的話……”他急了,用嘴唇貼住我的嘴。我沒有再說下去,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他們十年前的合影:她面如芙蓉,他眼神迷離……
迷離中,他微鼾響起,我的腦子也漸入混沌狀態(tài)。睡意一點點往上爬,身體似被虛無的云層包圍著,又像飄浮在茫茫海面。
恍惚間,一艘巨輪迎面碾來?!鞍 蔽宜坪趼牭阶约旱募饨?,從內(nèi)心隱秘的某個角落處嘔出來的?!皣標牢伊恕彼巫影簭椞饋?,噓嘆著攬住我的脖頸,問我是不是做噩夢了。我側(cè)身背對他抽泣著。他輕嘆一聲縮回手。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當我的情緒來臨時,他總是在一旁靜靜看著我,直到我元氣耗盡。
“你不想讓我參加同學會?”我的淚水退潮后,他小心試探。我搖搖頭,說我想出去走走。“現(xiàn)在?”他坐起身。為什么不可以呢,農(nóng)歷十三了,月色應(yīng)該不錯?!拔覀兡懿荒芤黄鹑テ咝呛!蔽椅酥亲訂?。他厚實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表示同意。
汽車駛出小區(qū)。后半夜的橋城并不寧靜。車窗外,路邊的楊樹黑黢黢的,葉子在風中呼啦啦地響著。葉縫中漏出來的光似乎想刺破暗夜堅硬的內(nèi)核?!瓣懢右缀镁脹]跟你聯(lián)系了吧?”宋子昂突然問道。一片碩大的葉子隨風撲來,我拉上車窗?!盀槭裁磫栠@個?”“他不是你男閨蜜嗎,天天跟你講他的故事?”他側(cè)過臉來。我看不清他的臉,但能感覺到他臉上僵硬的笑意——他平時很少開玩笑的,此時也不過是想讓我開心罷了。我撇過頭,沉默著。空中的圓月時不時被路旁的小高層遮擋,只露出半個臉,冷冷的,很像陸居易新?lián)Q的微信頭像。
已有兩個月沒跟陸居易聯(lián)系了。正如網(wǎng)文所說的,成年人的離別,從來都是悄無聲息的。自從那日,我把宋子昂寫他的故事發(fā)過去后,他再也沒有理睬過我,確切地說,我們互不理睬。
“不是你自己說,有機會寫寫你嗎?”我很是委屈?!拔译y道叫你們八卦我的情感史?”他反問我?!靶≌f都是虛構(gòu)的,只是有你的一點點影子罷了?!蔽覙O力辯解著。其實真沒什么呀。作為《橋城日報》的副刊編輯,宋子昂出版的《小城文人》一書中,哪一個原型不是來自身邊的小文人?!半y不成還要照搬我的名字,像扒光我的衣服拉到大街上示眾……”陸居易突然在微信里飆出一句,我噎住了,眼窩一陣陣發(fā)熱。想起這半年來,他幾乎天天向我傾訴他的情感困境,將我當作他的“垃圾桶”——我不由得悲憤交加,趴在辦公桌上抽泣起來。
我等著他回過來說一句抱歉或者俏皮的軟話,可什么都沒有。整個下午,我無數(shù)次翻看手機,都沒收到他發(fā)來的一個字。臨近下班,看到他在朋友圈里貼了一張布滿裂縫的玻璃——這算是碎裂了……
車子駛過國道,很快進入七星路。不遠處那塊碩大的黑鐵樣的東西大概就是七星湖了,那七星橋極像黏在黑鐵上的一枚銹蝕的螺絲釘。
“我不想去了,回家去吧!”我突然一把抓住宋子昂的手臂。他嚇了一跳,說目的地就在眼前了?!拔艺娴牟幌肴チ恕蔽腋杏X自己像跑了很多的路又虛弱地回到原地?!翱晌蚁肴プ咦?。”他沒有掉頭,直接向湖邊駛?cè)?。汽車靠湖邊停了來,宋子昂獨自走出去。我拉下車窗,看著他一個人走向湖堤,走向七星橋。那湖,那橋像被煙霧籠罩著,從哪個夢境里浮現(xiàn)出來。
2
湖水漫過來,咻咻地撲到我腳上。我們的影子在湖水里碎裂又散開。天灰得如水墨畫,月光很淡。七星橋像一串碩大的佛珠浸在湖中,只在湖面露出其中的七顆。陸居易起身走過去,我踩著他的影子,緊跟其后。青石板橋臺階大多已破損,有幾級粗暴地砌上了水泥。橋欄的望柱依舊牢固,手指能觸摸到荷花形圖案。我們走到橋上,倚著欄桿眺望不遠處的七星鎮(zhèn)。那里燈火暗淡,只聽到腳下的湖水拍打著堤岸。
“塞納河在密臘波橋下?lián)P波/我們的愛情/應(yīng)當追憶么……”有人對著河水吟誦,聲音沉郁頓挫像宋子昂。我轉(zhuǎn)過頭去,果然是他,戴著寬大的茶色眼鏡,卻是年輕時的模樣?!白影骸蔽腋呓幸宦暎咝菢蛘鹗幤饋?,中間的橋板瞬息間斷裂了?!白影骸蔽覜_上去抱住他,我們一起墜入湖中……
一道光。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在午睡時做了個短夢。臥房外似乎有聲音傳來,隱隱約約,酷似我夢中聽到的。我悄然起身。臥房門口的走廊里,涼風如月,瀉在我裸露的手臂上。隔壁書房像暗夜里拉開車門的空車,兒子的房門虛掩著,推開來空無一人。那聲音卻越發(fā)清晰,像有人在吟誦?!拔覀兙瓦@樣手拉著手臉對著臉/在我們胳膊的橋梁……”終于,我發(fā)現(xiàn)那聲音來自洗衣房。結(jié)婚二十年了,宋子昂進洗衣房不會超過五十次。此時,他竟躲在里面。
洗衣房的磨砂玻璃窗上印出里面的輪廓——宋子昂低頭的側(cè)影?!皶r光消逝了我沒有移動/愛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詩句的頓挫撞擊著泰柚木門,像撞擊著時光之門,讓我恍然感覺身處剛才那一瞬的夢境。
我躡著腳步回到臥房。湖藍條紋床單浮在日光里,光腳踩上去像蹚進了湖水。棕紅色的實木床板猶如橋欄,攀住它往靠墻的縫隙里望,那里分明有一道漆黑的深淵。
時光消逝了,我沒有移動嗎?我坐下來抱住膝蓋。
記得兩年前的夏夜,宋子昂刷著朋友圈,突然驚呼:“她的女兒跟她長得真像……”我跑過去,看他翻出劉嬋朋友圈里的照片:一個女孩明眸皓齒,滿臉的天真俏皮。“簡直跟她當年一模一樣!”他感慨著?!皠犬斈暌策@么漂亮?”“那肯定的!”他異常興奮,全然不顧我在身邊。我笑謔道:“你可以寫一篇文章,懷念那一段青春。”“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呀……”他憨笑著。
然而,他終究還是寫了,卻一直沒給我看——他終究還是怕我吃醋。直到半年后,我無意中在衛(wèi)生間的雜志堆里翻到一個小說。他用了筆名,但我一聞氣味就知道出自他手。他寫一個中年男教師邂逅初戀女友的女兒,以至于失魂落魄地跟蹤這女孩兒。我坐在馬桶上,笑得汗都出來了。我無法想象當年他對劉嬋的暗戀有多么動人。但他的文字里,我還是感觸到他的傷感,少年維特式的傷感。小說里的“他”在縣城打車,都過了母校好幾百米了,還是叫停司機,下了車。“他”押了身份證,進入校門,找到當年的教室。教室已改成雜貨間,門框上一塊高三(3)班的牌子依舊赫然在目。透過玻璃窗,“他”似乎看見一個瘦長的男生坐在倒數(shù)第二桌,“他”的面影那么清瘦蒼白?!八毕肫鹱约涸白琅某閷侠锿捣乓槐居虚L長名字的外國詩人的詩集……
“密臘波橋!”一個激靈,我猛然想起那篇《昨日重現(xiàn)》里提到的詩句:“愛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日光在窗簾的縫隙里抖動,地上的影子水波輕漾。我明白自己不在夢境里。
3
二十年前的夏天,我與宋子昂結(jié)婚不久,曾交流過彼此的感情史。我們像兩個躺在一張床上的閨蜜,把壓在抽屜旮旯里的日記本都翻出來交換著看。
我給他講了我與L的故事。我與L的戀情自始至終都像個夢。跟許多網(wǎng)友筆友一樣,我們沒見面時,就愛上了對方的影子。那種靠文字營造的感情像天上的綺云,美麗而虛無,又像篆刻印章,每一刀都刻在骨髓里。我無法忘記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在書店里,我翻著雜志靠在窗邊,他走了過來,我們沒有叫對方的名字,互相對視著,一直對視到彼此臉紅,才羞怯地碰了碰對方的手。他的手大而柔,就像他的臉有一種女性的圓潤。多年后,韓星風靡,我才發(fā)現(xiàn)他長著一張韓國男星臉。
我乘上L的摩托車,一起去七星湖。沒見面之前,我們就在信里多次提到去看七星湖。摩托車在秋日的梧桐樹下行駛。我拽著他的襯衫下擺,聞到他領(lǐng)子上洗衣粉的淡香——那個叫“奧妙”的牌子。青春真是很奧妙呀,我很享受地仰起臉,接住梧桐葉縫里漏下來的日光。當摩托車駛?cè)腙幇堤?,我卻有一種不真實的虛晃感,就像這一切只不過是一段匍匐在紙面上的青春文學。
七星湖煙波浩渺,湖水漫過我們的腳踝。我們提著濕漉漉的鞋,像情侶一樣互相潑水,又在對方的褲管上抹干腳,光腳穿鞋。他兄弟似的摟住我的肩膀,走向七星橋。湖水在橋下緩緩駛過,我們說著柏拉圖式的蠢話。
之后的一年里,我們相約走遍了橋城的山山水水,但我們從沒逛過一次街,看過一場電影。即便L來找我玩,也只是倚著我家院子的鐵柵欄與我聊天——我們都不曾走進對方家門。我們在一起大概覺得彼此都“很知己”,似乎從未想過交往的最終目的應(yīng)該是談婚論嫁。
“葉嵐,這輩子我最難忘的,只有你了……這輩子最懂我的,也只有你了?!蹦硞€夏夜,L趴著七星橋的橋欄輕撫我的長發(fā)喃喃道,我哆嗦著,他卻始終沒有說出那個字……
“因為有我在,他不敢娶你呀……”宋子昂側(cè)過身,捏捏我的鼻子。
與我相比,宋子昂的戀情更像一株有內(nèi)傷的植物。讀大學時,他一直跟劉嬋保持著通信。盡管信的比例嚴重失調(diào),他仍然樂此不疲。他覺得他們是交心的朋友。
“你也有知己?”我摸摸他的額頭?!盀槭裁次揖筒荒苡校俊彼念~頭鼓起來,似乎汗津津的。
臨近畢業(yè),宋子昂開始為找工作忙碌。憑著“知己”關(guān)系,他覺得有必要去找她幫忙。她父親是縣委常委。在他看來,對于一個師范生的分配崗位,自然像三個指頭捏田螺那么容易。那是畢業(yè)后的夏日午后,他提著兩個西瓜幾串葡萄,坐車到了縣城。為了看起來清爽點,他戴了一頂白色鴨舌帽,鴨舌帽上的“共青團××縣”幾個字樣雖不怎么好看,但似乎很高級。
下車后,走了很多路,他才找到劉嬋家所在的小區(qū)。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小區(qū)。梔子花的清香與煤爐子的煙味混雜著,熏得他有點虛虛晃晃。他忐忑地走在樓梯里。走到三樓的休息平臺,啪的一聲,涼鞋斷帶了,腳后跟空蕩蕩的。他慌了神,修理著破涼鞋,試圖改成拖鞋的模樣。剛巧頭頂有人開門,一個二十幾歲的男青年踏著夾趾拖鞋噗噠噗噠走下來。他一個激靈,喊了一聲:“哥……”
男青年正是劉嬋的哥哥,低頭斜了他一眼。宋子昂不會忘記他的眼神,那是官宦公子哥的眼神。他帶著這種眼神,盤問了一番,才讓宋子昂進門。宋子昂后腦悶悶的,呆坐在他們家的硬皮沙發(fā)上。劉嬋一直沒有出來,她哥哥每隔四五分鐘進去叫一次,她卻像個繡樓小姐在房間里磨蹭著。宋子昂感覺硬皮沙發(fā)都發(fā)燙了,才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慢慢抬起頭,碰觸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里滿含矜持,甚至帶著一點輕蔑。他很吃驚,他猜測著她大概厭惡他上家里來找她,或者是哥哥在旁邊,不好跟他談笑。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正眼瞧他,只是百無聊賴地撩逗腳邊的白貓。他也笨拙地逗那只白貓,卻發(fā)現(xiàn)她腳趾上涂著淡粉色的指甲油,手上還戴了戒指與手鏈。這些貴重金屬的光,似乎一起射到他的左腳上。他的左腳忸怩著,試圖掩飾斷裂的后跟帶……十幾分鐘后,她開始看表,頻繁的,一次又一次。他終于說出了此行目的。她快速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她明白了,她會跟她父親說的,然后便站起身。
出來的時候,劉嬋沒有送他。他還沒走到三樓平臺,就聽到樓上的關(guān)門聲。下到二樓,又聽到一聲狗吠,雖然關(guān)著門,卻能聽到這畜生喉嚨里的輕蔑與狂傲。
4
二十多前的往事了。那些往事就像深埋在地窖里的酒,揭開蓋子,聞到陳年的氣味,還是挺讓人百感交集的。
同學會的前夜,宋子昂就“百感交集”得胃病發(fā)作了。他把該吃的胃藥都吃了,一直折騰到一點多才朦朧睡去。
第二天才過五點,我就聽見他在床頭窸窸窣窣。迷糊了一會兒,再次醒來,他已在衛(wèi)生間里洗頭發(fā)刮胡子了。洗凈的臉越發(fā)顯老,眼泡微腫,腮幫下垂,剛剛吹過的頭發(fā)像短了一截,越難掩蓋鬢角的銀絲。
我從化妝柜里找出一張速效美白面膜,給他敷上。他像個小丑微張著嘴,表情甚是滑稽。我又幫他尋找合適的衣服。簇新的太做作,陳舊的又顯邋遢。終于翻出一件八成新的藏青色商務(wù)修身T恤讓他穿上。我替他拉扯后襟,讓他在鏡子前側(cè)身轉(zhuǎn)身。衣服塞到褲腰里,肚子太大,自然下垂,又無端顯得老氣。他嘴里說隨便隨便,眼睛卻不曾離開過鏡子?!霸趺礃樱瑲w來仍是少年吧?”我打了一拳他隆起的肚子。
臨將出門,我提醒他先去洗車?!罢l還看我的車呀……”他嘟囔著,背起斜挎包。剛跨出門檻,又轉(zhuǎn)身向我做了個鬼臉道:“其實,昨天我已洗過車了……”
真是個壞家伙。目送他出門后,我頹然地倒在沙發(fā)里。晨光如湖水漫進來,米色布藝沙發(fā)猶如小白船漂浮在湖面上??蛷d間的家具也在浮動,仿佛這里不是我與宋子昂的家,而是一個極其陌生的空間。真是不可思議!
結(jié)婚二十年了,我與宋子昂已活成了一體。很多時候,我感覺自己跟他如同一個連通試管,無論哪邊倒水,最后兩端的水量都會保持平衡??墒?,我們之間從沒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也從沒有過烈火焚身的熾痛與絕望,我們就像左手與右手努力對付每一日的煩瑣與辛勞。
我開始劃手機,瘋狂地劃手機。平均五分鐘一次看他的朋友圈,想象他下一步踩在什么點上。可他什么也沒發(fā),像一個偷偷溜出門去約會的男孩子,極力掩飾著自己的行蹤。
“到了嗎?”臨近中午,我忍不住給他發(fā)了一條微信。“早到了?!薄耙姷絼攘藛幔俊薄耙姷搅?。”“應(yīng)該發(fā)個朋友圈喲?!蔽姨嵝训?。他說好。五分鐘后,他的朋友圈里出現(xiàn)一條短視頻:一群中年人圍著酒店的大圓桌,身后背景古雅的大屏幕上,緩緩流出幾句詩:“柳棉又老十年期,五月飛花逐夢遲。當日春衫風里薄,歸來可是少年時?”一個頁面翻過后,又一個頁面上赫然出現(xiàn)幾個大字:“追憶似水年華,你我不負韶華?!毕旅鎸懼簶虺侵袑W91屆文科班畢業(yè)三十周年同學會。我放了兩遍視頻,在那群圍桌談?wù)摰呐死?,沒有辨認出劉嬋。
我在下面評論道:“別忘了跟前桌女生合影喲?!薄吧倒侠掀??!彼巫影簬缀趺牖?。我正想追加一句,又有一條評論出現(xiàn)了:“哈哈哈……”——竟然是陸居易!在沉寂兩個月后,他如一道強光猝不及防地射入黑暗,讓人睜不開眼。我的手指像瞬息石化了,無法動彈,只感覺一股熱流涌上來,直沖眼窩。
熱流退去后,我給他發(fā)了一條微信:“今天的同學會,宋子昂去見初戀小情人了……”他隔了幾分鐘才發(fā)來一個字:“哦?!薄罢媪w慕呀?!蔽掖蛄藗€嬉笑的表情。他卻拋來一句:“初戀嘛,初過就不戀了?!薄盀槭裁催@樣說?”“那只是過去的感情,是死了的感情,已成灰燼……”
日光隱去了,窗外飄來焚燒塑料的焦臭味,熏得我嘴巴發(fā)干發(fā)苦。但我還是強忍著回復道:“那至少也是青春的灰燼——而你能確定現(xiàn)在這段見不了光的感情就不會成為過往,不會成為灰燼?”
他沉默了。我能想象他沉默的樣子。年輕時,在他還自稱L的時候,他的眉宇間經(jīng)常露出憂郁的神情,帶著孤月的清冷。也許,當初我就是被他這樣的清冷迷戀了。二十多年過去了,當他重新出現(xiàn)在我眼前,讓我成為收納他故事的“兄弟”時,他又露出當年那副情態(tài)。他自始至終都沉浸在自己的傷感里,忘記了我的存在。我推開窗,看見空中浮起的陰云,隨風快速地挪移著,飛過的地方大多空無一物,偶爾殘留著幾絲幾縷。
“時光消逝了我沒有移動/愛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我又發(fā)了他一條,就像發(fā)給自己。他遲疑了幾分鐘,回過來:“春水來過又流走了,已了無痕跡,唯愿友情不再流逝……”
窗臺上飛來一只灰雀,咚咚地撞著窗玻璃。真是一只傻鳥,明明知道飛不進來,還要拼死撞進來。它難道看不清這里有玻璃隔著嗎?我很小心地推開窗戶,灰雀飛走了。天空的陰云也飛遠了,那空出來的一塊藍像戳了個大窟窿。
5
宋子昂回來時,剛過十點。我聽到門鈴聲,飛奔過去,沒有像往日那樣湊近貓眼細看,直接開了門。
他在玄關(guān)換鞋,我從后面抱住他的腰,臉靠在他的肩頭。他轉(zhuǎn)身摟住我,用下頦碰了碰我的額頭。我沒有聞到他身上有什么異味,只有一絲芳甜的“農(nóng)夫果園”的氣味。
果然,他沒有喝酒也沒有抽煙。他輕描淡寫地講了同學會的那些事。哪幾個同學沒太大變化,哪幾個已松弛得很不堪。他又說這次聚會,大家都很安靜,不像十年前那么瘋狂。我搖著他的手臂問他的前桌女生。前桌女生自然依舊是女神,風風火火進進出出,風風火火安排活動主持節(jié)目。
“她叫我表演節(jié)目,非得來一個?!彼攘艘淮蟊组_水道。我爆發(fā)出煙花級的笑聲,鼓起腮幫,捏緊拳頭當話筒?!皶r光消逝了我沒有移動/愛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
“你怎么知道的?”他漲紅臉,舌頭舔著嘴唇。他說他本來不打算上臺,可是班主任老師都請他了,他就不好意思再推托了?!斑@詩還是她選的,提前讓我做了準備……她知道我當年最喜歡這首詩?!彼癯两跓熿F里,眉毛都泛出濕色。“要是這詩被別人朗誦了,我心里該是什么滋味呀……”他感慨著。
“還有呢?”我追問著?!拔叶继拱琢税伞彼麖氖謾C里翻出一個視頻:原來劉嬋與他一起朗誦了《密臘波橋》。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竟然穿了同色系——宋子昂的藏青色商務(wù)T恤與劉嬋的藏青色碎花長裙非常搭配。這難道只是巧合?可是,他的衣服分明是我選的呀!宋子昂又翻出與劉嬋的自拍照。雖說開了美顏,可惜沒選好角度,拍出兩張白胖松弛光滑的臉。宋子昂滿眼羞澀,劉嬋乜斜的眼峰里也有一絲溫情……
手機響了,兒子的電話。兒子說飯卡里快沒錢了,趕緊打給他五百塊。我應(yīng)聲著,腦海里閃出兒子一米八二的個頭,驀然想起當年宋子昂暗戀劉嬋時也只有十七歲,正是兒子的年齡。
我看過宋子昂十七歲的照片,長得很羸弱,戴一副當時流行的茶色大框眼鏡,像個少年版的瞎子阿炳。我無法想象這么個蒼白的鄉(xiāng)村少年,當年怎樣暗戀那個明眸善睞的官宦小姐。如今,兒子也到了這個年齡,我們經(jīng)常跟他開玩笑,問有沒有女孩子喜歡他,問他有沒有小女朋友呀。我們甚至扳著手指羅列他從小到大的女同學,哪幾個適合做我們的兒媳婦。即便看到他與女孩子聊天,我們覺得那也是很好玩的事。然而,宋子昂的少年戀情卻這么苦澀,直到三十年后才慰藉似的露出一點詩意來。
“現(xiàn)在她認可你了,終于認可當年的你了!”我戲謔道。宋子昂瞪大眼看著我問:“你怎么回事?你為什么不吃醋?”“我為什么要吃醋?我羨慕還來不及呢?!薄斑@不對勁……”他摸摸我的額頭,說我的寬容與慫恿讓他很驚悚?!疤斓紫履挠心氵@樣的老婆?我弄不懂你了……”他額頭晶亮,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我,臉上浮起醋意——好像我不吃醋,那壇醋全澆淋到他的臉上?!澳氵@樣不吃醋,我很不適應(yīng)……”他嘟囔著。
我笑起來,輕拍床沿。我聽到自己的笑聲比哭還難聽。窗外似乎有一群烏鵲飛過,它們的黑色羽翼擋住了月光。
“其實,那不過是青春的一點殘存,一點點念想罷了……”他喃喃自語,像是在安慰我,又像在自嘲。他的手指摳著床單,一點點摳過來,卻沒有握住我的手。我提起雙手捧著手機。朋友圈里,陸居易剛剛發(fā)了一張圖片,一枚下弦月孤獨地掛在夜幕里。
“想不想去七星湖?”宋子昂突然問道?!昂醚?!”我跳起來。
我們來到七星湖,已近半夜。夜幕中的下弦月如隧道里的一盞燈亮著,湖里也對稱著亮了一盞。我與宋子昂在湖邊靜坐了片刻,慢慢走向七星橋。
我問宋子昂當年可曾約劉嬋來這里玩,他說沒有。那時,他們一伙同學到這里秋游,一起在七星湖畔搞野炊。我想起宋子昂有幾張高中時代的郊游照,大概就是那一次秋游時拍的。照片上,一群少男少女趴著橋欄揮手。劉嬋排在最中間,被男女生包圍著,眾星拱月似的。她衣著鮮亮,眼神俏皮,輕盈的身姿宛如仙子,隨時都會飛舞起來。宋子昂就在劉嬋背后,半張著嘴,一股擠進去的狠勁,卻終究被一旁的男生擋住了半個身子。這大概就是當年宋子昂與劉嬋的縮影。一直到三十年后,宋子昂才能與他的女神并肩追憶流逝的青春歲月。
“你那個男閨蜜,今天在我這里留言了?!彼蝗晦D(zhuǎn)過頭來笑道。我哦了一聲,自顧撫摸橋欄上斷裂的紋路,沒有回應(yīng)。宋子昂伏身望著橋下的水波,沉默不語。耳畔隱約聽到湖水拍打著堤岸。湖底似乎隱藏著一只水怪,浮出水面嘯叫了一聲,又重新潛伏到水底。
“你今天怎么朗誦的,也朗誦一遍給我聽聽……”我忍著發(fā)酸的鼻子,笑謔道?!皠e取笑我呀……”他做賊似的看了看四周,開始輕聲念道:“塞納河在密臘波橋下?lián)P波/我們的愛情/應(yīng)當追憶么/在痛苦的后面往往來了歡樂……”他的聲音如碎瓷片劃過水面,帶著青春的疼痛與甜蜜。他的背脊微微佝僂,右鬢的白發(fā)閃著銀光?!拔覀兙瓦@樣手拉著手臉對著臉/在我們胳膊的橋梁……”我也跟了進去。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清亮如月色,融入到他的聲調(diào)里去?!白尯谝菇蹬R讓鐘聲吟誦/時光消逝了我沒有移動/愛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
他伸手過來。我的手幾乎像尋找親人似的撲上去,緊緊握住,十指相扣。他溫暖的身體猶如一個殘存著電量的電瓶,搭在我這輛舊機器上。我微涼的手心能感知他輸送過來的熱量,猶如被激活的青春正沿著我的手臂快速注入到我的體內(nèi)。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