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時候,我深信我能夠“解放全人類”。二十七歲的時候,有一點不相信了,但是還相信“解放全人類”至少是一個豪言壯語,是一個宏大理想,是美好的理想主義。三十五歲的時候,心里空了,找不到著落了。四十五歲左右,逐漸踏實下來,以檢討自己為主,溫和地否定了“解放全人類”。清楚地知道它僅僅是一個口號。
用大觀念的社會歷史結果來檢視自己,感覺就是:自己渺小如塵屑,無力有益于家國,但是個人卻在進步。為此,我也感到高興。人的進步與年齡并不成正比,卻往往相反,中年懶惰、中年墮落、中年放棄、中年油滑,實在是太容易了。人到中年,如果還沒有懂事,就應該算是退步。民間有“老小老小”這一說,即人老了就會變得像小孩子,意思是要我們學會體諒和遷就老人,因為他們會變得越來越小。我不知道以我現(xiàn)在的年紀是否算老,但是我自己都覺察到自己在變小,小到樂于去爭取微不足道的進步。就像我的孩子,在門后的白墻上,劃了自己的身高,過一段時間,再去偷偷劃一劃和比一比,哪怕長高了一點點,都是要笑起來的。中年以后,我是如此地渴望懂事。
看重與探究人生的知春不知春,懂事不懂事,我的目的,還真不是為了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或者思想家。盡管我個人,在任何選擇時候,都會毫不妥協(xié)地堅持自己的觀點,即,一個真正的作家,必須要首先成為一個懂事者。然而,同時我也已然明白,在中國的文化和社會情形里,“真正”與“偽真正”,是無法準確衡量的,甚至也不都是可以被歷史證明的。甘地在印度,就成為了整個國家和人民的圣雄甘地,其影響力之大,震驚世界。而中國農(nóng)家思想的代表人物許行,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率領他的學生,穿粗布衣服,打草鞋,織草席,簡單生活,提倡賢者與民并耕而食,呼吁人人都應該參加勞動,其行為方式與甘地的苦行何其相似,有誰記得他?即便在大學學習歷史和文學,讀過諸子百家,大約也就記住了儒家道家墨家陰陽家而已。就連著名學者梁啟超,對于許行的理解,也不過就是“憤世”二字。實質上,對于許行,怎么就可以這樣大而化之地概括呢?革命才是憤世的,苦行則是以克己、容忍、寬厚,來修身醒世的。中國的歷史太悠久了,中國的歷史也太正統(tǒng)了,遺漏與遺忘,誤讀與誤解,倒成了學術上的正常了。歷史記得誰?歷史又可以證明什么呢?
既然明白了,既然自己做著自己命中注定的事情,哪里還要去社會上或者歷史上討一個什么“真正”與否呢?“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這也是中國民間的一句老話,也是民間關于現(xiàn)實生活的實踐哲學思想,有著真正的睿智豁達。中國的哲學智慧,總是更多地體現(xiàn)在民間,沒有哲學家,只有中藥鋪子的老中醫(yī),自然活潑的小和尚,深夜縫納的老奶奶,資歷深厚的樵夫,間或也有待嫁的新娘。可喜的是,當代概念是以地球為一個村落的,我們還可以尋找到當代的許多文學作品和思想哲學,亦還是有許多智者,堅持關注人和現(xiàn)實,與中國民間智多星們的思想異曲同工,都是希望把純粹理性中的美德轉化成為實踐理性中的善良,而非邪惡。如此,任山高水低,月落參橫,潮起潮落,我也不再會有古人陶淵明的“但恨多謬誤”了。
大約有十年了,我不開自己的作品討論會,不請國內外著名人物給我作序或寫書評,也不再應邀上電視做自己的專題。這些做法最初的心態(tài),也許兼有各種的使氣與憤然。到后來,特別是近五年,便都不再是使氣與憤然了。因為我逐漸了解了自己。我就是一個不善于與人群緊密相處的人。我天生就不具備兼濟天下的豪情,陶然中意的只是獨善其身。我是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連木柵欄和野玫瑰都沒有的鄉(xiāng)村,唯獨擁有寧靜,是那種與人世兩不相爭的寧靜。
看重與探究人生的知春不知春,懂事不懂事,原來還是說的我自己。
我總在守候,總想我人生的春季能夠到來。春竟然是那樣的種大方,清亮,順暢,和煦和健康,無論世界上發(fā)生了多少事情,就跟沒有發(fā)生一樣,還是該做什么就做著什么。與世界相看越久,心里也就越是熟悉和平和,即便地球的毀滅就在眼前,也是一樣的泰然。什么叫做活得體面?我以為,這就叫做活得體面。什么叫做死得髙貴?我以為,這就叫做死得高貴。
回頭看了看已經(jīng)過去了的半輩子,我產(chǎn)生了一個最樸素的想法:我得愛自己。我渴望懂得怎么才是愛自己。
選自《池莉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