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道榮
小時候,一個人的生活是不是體面,就看他身上衣裳的補丁。
那時幾乎家家貧窮,一年當(dāng)中,只有過年才能穿上新衣。也只有過年的衣裳,才沒有補丁。其實,這也只是你看到的外表。撩開他的新褂子,里面的棉襖,也一定打了補丁;再翻開棉襖里面的襯衣,更是千瘡百孔,一層套著一層的補丁。
這不是秘密,誰還不知道誰的底細?只有不解風(fēng)情的寒風(fēng),才會不客氣地掀開一個人光鮮的外衣,將里面寒磣的補丁暴露出來。寒風(fēng)肯定討厭那些補丁,否則它可以更容易鉆進一個人的懷里,偷竊他身上熱乎氣的。
過完了正月十五,身上的新衣就得脫下來,繼續(xù)穿之前打著補丁的舊衣裳,該上學(xué)的得去學(xué)校,該做工的得下地干活了。穿著沒有補丁的衣裳,書本上的字也認不出你;地里的莊稼,怎么瞅你也不像一個做農(nóng)活的樣子啊。
雖然每個人都穿打著補丁的衣裳,但一個人或一個家的生活是不是體面,從補丁上一眼就能看出來。
有人身上的補丁少一些,像點綴;有人身上的補丁,則一層疊一層,一色蓋一色,你甚至難以分辨他身上衣服的底色。但補丁的多少,還不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活是不是體面。
有人身上的補丁,都是一個個小圓粑粑,哪里破了,就補一塊“膏藥”上去,將漏洞堵住。也有人身上是大塊的補丁,可能只破了一個小洞,偏要縫一個大補丁,像個大扇面一樣。
縫補丁的媽媽和奶奶們都知道,如果只貼個小“膏藥”,用不了幾天,“膏藥”邊上就會起毛,磨出一個新的更大的洞。所以縫上一個大補丁,就能抵擋更長日子的磨礪了。這是生活的智慧,也是生活的態(tài)度。
一個人的生活是不是體面,看的不是補丁的數(shù)量,當(dāng)然也不是補丁的大小,而在于補丁縫的是不是周正、密實、講究。一般人家,只能拿針線縫個補丁。粗手笨腳、大大咧咧的人,就縫不出好看的補?。和嶂⑴ぶ?、拗著勁,看著別扭,穿在身上也不得勁。
手腳靈活又有耐心的人,就會像繡花一樣,給衣服上的破洞縫一個好看的補?。横樐_細密、緊實,像花蕊一樣。更有講究些的人家,不用手工,而是用縫紉機縫補:針腳一圈一圈、一層一層,縫出來的補丁就跟特意裝飾上去的一樣。
縫補丁的布料也不一樣。家境好一點的人家,用做新衣裳時留下來的新布條,如果這塊補丁比較大,就有了新衣裳一樣的效果。至少他的身上,有了一點新布料所獨有的朝氣。
而大多數(shù)人家,是將破得無法縫補的舊衣裳拆了,挑出還能用的部分布料來做別的衣裳的補丁。我有個發(fā)小的褲子破了個洞,他媽媽一時找不到適合的布頭,就將他妹妹的一件破舊衣裳拆下一塊布,連夜給他縫了個補丁。
可那是塊花布頭啊,一個男孩子的褲子上縫了個花補丁,該是怎樣的情形?不過,我們并沒有嘲笑他,誰的衣裳沒有拿姐妹或者爸媽的舊衣服做過補丁呢?再說了,一個花補丁也總比開個大洞強些吧。
從一個人身上的補丁,也能大致看出他是做什么的。比如一個裁縫身上的補丁往往在屁股的位置,原因很簡單,他老是坐著嘛,還要不停地踩縫紉機,扭來扭去,屁股底下就磨出洞了。
我父親天天下地干活,和其他農(nóng)村男人一樣,他的衣裳總是肩膀上最先破損。他天天要用雙肩挑土挑水挑肥挑收獲的莊稼,一副肩膀要挑起全家人的生活呢。
天稍稍熱一點時,父親就總是光著膀子,挑擔(dān)子就不會磨破衣裳了。我摸過他肩膀上的肉——粗糙,堅硬,都是老繭。為了避免磨破衣裳,他寧愿磨破自己的皮肉。
最難忘的,是我們老師身上的補丁。他是民辦老師,一半的時間在學(xué)校給我們上課,還有一半的時間像我的父親一樣下地干活。他肩上有厚厚的補丁,褲子的屁股處也有補丁。
有意思的是,師娘給他在屁股的位置上縫的是兩塊小補丁,左邊一個,右邊一個。當(dāng)他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背對著我們,屁股上的兩個補丁,就像兩只眼睛一樣盯著我們,我們只要做小動作,他就猛地回頭,將我們活捉。我們常想,該不會是他屁股上的補丁眼睛搞的鬼吧?
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看到有人還穿著打補丁的衣裳了,偶爾看到的補丁,多半是一種時尚。
我老家的村里,有個在城里打工的年輕人,過年回家時,穿了一件膝蓋上露出兩個破洞的牛仔褲。第二天早上睡醒一覺,發(fā)現(xiàn)他那八十多歲的老奶奶,給他的牛仔褲上縫了兩塊補丁,用的是他小時候穿的衣服上拆下來的布頭。這個故事,成了我們村這個春節(jié)里最大的笑料,很多人為此笑出了眼淚。
選自《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