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章
安塞在延安正北,離延安只有四十公里,可是過去由于交通不便,我家的親戚朋友,去過安塞的屈指可數(shù)。只是聽說,安塞有個真武洞,深得驚人,一說可以通到靖邊,一說可以通到山西。每當(dāng)三月天,安塞滿山桃花的時候,靖邊或山西也是桃花遍地,而從靖邊或山西吹進(jìn)洞里的桃花,直到六月才能從這邊飄出來。這個浪漫的傳說,使我很是著迷。我班上有個同學(xué)是安塞人,他告訴我,從延安西川流來的那條河,就是源自安塞。所以那時候,一個滿懷好奇心的少年,常常望著滾滾而來的西川河水,充滿遐想。
二十多年后的一天,我終于有機會乘車去安塞。安塞路不好走,因為西川河彎彎曲曲,常常擋在路上,大小石頭在波浪中出沒,這可忙壞了司機的雙手,時而換高檔時而換低檔,一個同行者喊道:“哎呀,快把人搖得散了黃了!”
一進(jìn)入安塞地界,到處是五谷的氣息:玉米的、谷子的、糜子的、小麻的、黃豆的、豌豆的,還有地椒的氣息,羊的氣息。地椒是這里和志丹、吳起一帶獨有的一種香味濃郁的野草,到處都是。羊吃了地椒,就像長肉時,已開始了烹飪,撒上了香料,那羊肉特別好吃。
安塞街道不長,寧靜安謐,鋪面好多都住著人家。這里只有一個供銷社和一座國營食堂,要不是掛著一塊縣政府的牌子,人們也許想不到它是個縣城。此時的我,已經(jīng)工作多年,少年時代的浪漫情懷已所剩無幾,看見真武洞洞口時,覺得它無非是個較大的山洞。
這是我對安塞最初的印象。
那個時期我在延安歌舞團從事創(chuàng)作。有一天在院子里,我看見一些農(nóng)村后生給舞蹈演員示范打腰鼓,那動作如霹似靂,直擊人心,頃刻把我鎮(zhèn)住了。一問,那些后生全是安塞來的。他們打腰鼓的英姿,出神入化,震蕩心魄,那是任何演員都學(xué)不來的。這,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我自愧以前雖然去過安塞,卻不曾發(fā)現(xiàn)安塞還有這樣一種燦爛的藝術(shù)。
我心旌搖曳,產(chǎn)生了創(chuàng)作沖動,想寫一寫安塞腰鼓。為此,我又專程去安塞看打腰鼓。安塞這時已修建起相當(dāng)氣派的大禮堂。當(dāng)時任縣文化局副局長的賀玉堂,是一個已經(jīng)在好幾部電影中唱過歌的著名民歌手,他在他的辦公窯洞,為我放聲高歌,那奇高的嗓音,讓我嘆服。他就近找了幾個腰鼓手給我表演,我再一次被那腰鼓感染了,久久難以平靜。然而,幾次提筆,又?jǐn)R下。從生活到藝術(shù),有時不是那么簡單,甚至可以說是舉步維艱,那是因為我內(nèi)心的認(rèn)知和感情,還未到火候。
又過了好幾年,中國迎來改革開放的大潮,人心大順,萬馬馳鳴。我去關(guān)中西府千陽農(nóng)村下鄉(xiāng),心里也鼓脹著空前熾烈的激情。結(jié)果,只用了兩個小時,我就把《安塞腰鼓》寫了出來,不久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
后來,這篇文章不斷被選入各種散文選本,它好像又變成了一群鳥兒,撲棱著翅膀,落上了如大樹小樹一般的各種語文課本。此時我才意識到,它已成了我的代表作,我常常會想到安塞。
去年我回到延安,受邀又一次來到安塞。
汽車沿著寬闊的道路飛馳,一路上橋梁飛架,已沒有奔騰的河水擋道,更無讓汽車顛簸的石頭。大路平如砥,車如響箭飛。路的兩側(cè),有崛起不久的高樓大廈、石箍窯洞。天上的云,好白好白。偶然也看到了羊群,羊群比云還白。一個老人踽踽前行,折形的镢頭朝后掛在肩上,镢把就像一股溪水,沿著他的軀體斜著向下流淌,自在如仙。
驀然之間,看見了前面的腰鼓山,山上高豎著一個巨大的紅色腰鼓,而山下就是安塞市區(qū)了?,F(xiàn)在的安塞,已是延安的一個區(qū),高樓鱗次櫛比,一派現(xiàn)代城市氣象。市中心矗著一座金色雕塑,造型是鼓手在捶擊腰鼓,充滿動感。他的雙腳飛舞的場地,是一面大鼓的造型,鼓面平光,鼓身鮮紅。安塞人,已經(jīng)用腰鼓做了城市的招牌和名片。
而我的注意力,已經(jīng)落在一些斜背腰鼓的小朋友身上了。那是紅軍小學(xué)的娃娃。他們學(xué)過我的《安塞腰鼓》,聽說我來了,呼啦啦地跑到我的面前,要給我表演打腰鼓。他們的眼神,明亮而熾烈。他們那些好看的小臉蛋上,不知吸收過多少陽光,甜美亮麗。和他們在一起,感覺周圍升騰著裊裊的地氣。他們身上腰鼓的紅、背帶的紅、流蘇的紅,以及情緒的紅,包裹著我,我成了喜慶的中心。
打起腰鼓的孩子們,腿腳歡蹦,精氣神四射,鼓槌上的流蘇飛舞。霎那間,我仿佛看見真武洞里飄出漫天的桃花瓣!人道是“杏花春雨江南”,但這兒不屬于江南,而是屬于北國,是紅裝素裹的北國,是北國里的安塞,粗獷的安塞,強悍的安塞,谷子南瓜蘋果飄香的安塞,“走頭頭騾子三盞盞燈”的安塞。在安塞,在夕照映紅的安塞,在石魯筆下似的火紅高崖下,人們忘情地歌舞。歌舞安塞。桃花鼓聲安塞。
杏花的氣質(zhì)是溫婉秀麗清清淺淺,桃花的風(fēng)度是激越軒昂風(fēng)風(fēng)火火。如果說杏花的魂靈是水,那么桃花的性情就是火,矢志不渝地燃燒。迎著高原的陽光,那些桃花瓣,從真武洞里飄出極多極多,簡直是噴出來的?;ò暌黄ぶ黄?,一片映著一片,上下翻飛;花瓣有如金的質(zhì)地,鏗鏘勁舞;花瓣片片散發(fā)著香氣,展示著這片土地的芳華。而那些孩子們,則是一片寰宇的光芒,一群火的精靈。
安塞的丘陵溝壑里,梁峁塌灣中,奔騰著不少河流:延河、杏子河、西川河、小川河、小溝河、雙陽河……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在它的地層下,有更多的石油河。整個安塞大地,是包著一團火的。世世代代的安塞人,也像這片土地一樣,心底回蕩奔突著滾燙的熱血。
早在古代,安塞就有“上郡咽喉”之稱,常有重兵把守,山山嶺嶺都回蕩過戰(zhàn)鼓助陣的聲音。唐朝的“安史之亂”期間,偉大詩人杜甫,望著安塞的蘆子關(guān),寫下了感時憂國的詩篇。在解放戰(zhàn)爭中的1947年,正當(dāng)國民黨軍隊不可一世時,西北野戰(zhàn)軍神出鬼沒,三戰(zhàn)三捷,曾在這兒臨時休整,彭德懷將軍,親自召開了祝捷大會,為近代以來的壯闊歷史,留下了那一幀英姿超絕的照片。當(dāng)時安塞出過一支英勇善戰(zhàn)的游擊隊——塞西支隊,它的隊長安塞人田啟元更是威名遠(yuǎn)揚。在這片土地上孕育出的腰鼓藝術(shù),哪能不高邁勁健、威震八方?有人說,面對安塞一眼望不到頭的高山大峁,只要一聲喊,隨時都會出現(xiàn)九路煙塵、八百悍將、三千五百雷霆。
眼前是桃花鼓聲安塞,是打腰鼓的安塞。這腰鼓的靈魂和氣勢,來自唐宋元明,來自長河落日,來自中華古老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也寄托著我們新的希冀。當(dāng)?shù)乩先藗冋f得好:娃娃們?nèi)舫闪藘?yōu)秀的腰鼓手,一輩子都會蓬勃向上,永不沉淪。
——選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