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麗
太陽很暖,河水很平,水鴨、云雀、鸛鳥的叫聲很甜,透明的影子掠過河面,鉆進蘆葦叢。油菜花、蒲公英、紫丁花開滿了田野。麥田蔥綠,夾雜在麥苗中間的面條菜、薺薺菜也趁時拼命地茂盛生長。懸崖上有一枝枝灼灼開放的映山紅,那紅伸向天空,映著天空的藍。河灣處是一片片蘆葦蕩子。水汩汩地醒了,暖暖的微風吹來,有河水的氣息、野草的氣息。我聞到了外婆的氣息、外婆的味道,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原野。
外婆的味道是春天的田野、夏季的菜園、秋天的五谷雜糧、冬天的火爐,那味道歷久彌新,沁人心脾,就像一顆種子播撒在我的記憶里,生根發(fā)芽,不斷生長。無論過多久,都和從前一樣,可口、溫暖又幸福。它是家的味道,是我童年的記憶和溫暖。
我的記憶是從外婆那里開始的。我四五歲時,媽媽便將我送到了外婆家,這一住就是三年。
三年的生活,外婆對我的照顧無微不至。那時,外婆四十多歲,給鄉(xiāng)藥材站做飯,還賣著豆腐維持生計。
每天早上公雞剛打鳴,外婆外公就起床燒火、磨豆。黃豆是頭天晚上就泡上的,廚房的木梁上吊著一根熏得烏黑锃亮的帶鉤鐵鏈,掛著兩根十字交錯的扁木,一大塊方形白布四角在扁木末端的孔中綁得牢牢的,這就是磨豆腐的包單。泡好的黃豆撈出洗凈,倒入院中的石磨,一圈一圈地推磨出漿汁,磨好的漿汁再倒入吊兜包單過濾。外公推搖著裝著幾十斤漿汁的包單,微笑著看著在廚房里忙碌的外婆。再將磨好的豆?jié){汁倒入大鍋中燒滾,煮好后趁熱點入酸漿,再用小火將豆腐腦燉一燉,起鍋后用豆?jié){單兜好放平,上面放上大石頭壓住,壓到不滴水為止。
外婆做好姜汁蒜水,切下一塊熱豆腐,切成厚墩墩的四方塊,滴上幾滴香油,那香味彌漫整個屋子。我們趁熱吃豆腐,微辣清香,爽滑利口。外公從菜園里薅幾根小蔥,洗凈了切碎,拌豆腐,青白相間,誘人食欲,這便是我們早飯的下飯菜了。
那時鎮(zhèn)上做豆腐的,街南頭一家,外婆家一家。外婆漂亮干凈,做的豆腐顏色雪白,鮮嫩光潔,翻而不散,攪而不碎,松軟筋道,特別好吃。外婆家在鎮(zhèn)上最中心地段,臨街。早上一出攤,街坊鄰居就端著半碗黃豆來換豆腐,那時是一斤黃豆換二斤豆腐。
山里地少,各家分得一點兒平地都種了菜和小麥,坡地都種了土豆和紅薯。土豆成了那時候外婆家里的主菜和糧食。早上外婆做豆腐的時候,會在灶火的火灰里埋幾個小土豆??就炼?,那也算是我童年的美味零食了。外婆做的土豆面疙瘩讓我懷念到現(xiàn)在。
山林泛青綠,阡陌紫丁花開時,成群的鴨子開始下河戲耍,村后的麥地一片蔥綠,我和小姨挎著外公編的藤條小籃子到麥田里薅面條菜、薺薺菜。外婆把薺薺菜輕微焯了水,切碎拌了小蔥姜末,炒上幾個柴雞蛋,拌上香油,再和面搟餃子皮,包素餃子。小時候的我很乖,外婆做好吃的時候,我安靜地坐在灶膛前燒鍋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外婆忙碌的身影,那美麗的身影像一彎溫婉如玉的新月。外婆會把面條菜做成蒸菜,或焯水涼拌。
玉米剛成熟的時候,外公摘回嫩玉米穗,剝下玉米籽,外婆在院中石榴樹下的石磨上碾出黃色的濃濃的玉米汁,再生火倒入鍋中煮成漿,香氣微甜。那味道讓我至今還時?;匚?。外婆用巧手把平凡的糧食、野菜做成一道道獨特的美味。童年的記憶那么快樂美好,大概也與這些美食有關吧。
外婆手很巧,會做火燒和炸麻花。
外婆做火燒,在和面上很下功夫。將面加鹽水、雞蛋攪拌成面糊,蓋上一塊濕潤干凈的白棉布,讓面醒著;再淋水,把面打濕,使勁兒反復揉搓成面團兒,再蓋上白棉布,再醒。面醒好了,在案板上撒上薄薄一層過了細籮的玉米面,拽出一坨面,再揉搓,用搟杖搟成扁平狀,手指蘸了油,均勻涂抹;再疊加起來成一旋一旋圓圓的面劑子。做上五六個,再用小搟杖搟醒著的面劑子,搟成長條,均勻抹上油、鹽、五香粉、蔥花,左手按住一頭,右手從另一頭卷起,收緊成坨;豎放,用小搟杖搟成扁圓的餅狀,一層層地旋繞著,如花,做上七八個,然后放到已經燒熱的鏊子上??镜揭幻姘l(fā)黃,就翻轉過來,兩面都發(fā)黃了,再放進火眼周邊的槽里,烤上幾分鐘就可出爐了。爐前,站立著等著買的鄉(xiāng)鄰。剛出爐,火燒就被搶購一空。外婆用勤勞和付出供養(yǎng)著一大家子人。
麻花,只有在有特殊意義的日子和節(jié)氣才做,比如:家人生日、親戚生小孩兒坐月子、過年等。
外婆做的麻花香酥,吃到嘴里嘎嘣脆。那時候看一根根面被外婆揉搓旋轉著扭在一起,就像變魔術一樣,我也總是揪下一疙瘩面學著外婆的樣子揉搓。外婆從事先醒好的面團兒上掐出重約二兩的面球,揉成條狀,抹上油后碼放整齊,再將條狀的面團兒搓成手指粗細,然后一只手捏著一端,另一只手循序漸進地朝一個方向搓。外婆總是把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搓得花型勻稱,搓好后一甩一捏,細長的面條被折了起來,松開一只手,面就自動扭起勁兒來,擰成一根麻花。
在鍋里放入食用油,小火,待油溫達到三成熱時,把麻花輕輕地放入油中炸。待麻花浮在油面上,呈金黃色時,快速撈出控油,放入竹籃中。麻花是我童年的零食。后來我生兒子時,七十多歲的外婆還親手為我做了她余生最后一次麻花。媽媽用黃酒煮荷包蛋,再放入麻花和紅糖給我補身體,她說這是從外婆那兒學來的。那香甜一直讓我思念至今?,F(xiàn)在每每看到麻花,我就會懷念起外婆。
歲月匆匆,世事變遷。外婆去世好多年了,我也步入知天命之年。外婆家的方院、石榴樹、橢圓的大石臺也早已不復存在,而山岡的野花年年會開。那段溫暖的童年歲月,外婆的味道清清淡淡,一如春天岸邊開滿野花的小溪,一直淌在我的心里,淌在幽幽歲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