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映

曚昽的晨光中，小召又看見爺爺在院子里鑿木頭的身影：他瞇著眼，佝僂著身子，一手拿著鑿子，一手拿著錘子，飛濺而出的木屑，白蝴蝶一樣在他周圍蹁躚……

小召想起了幾年前，爺爺?shù)纳眢w還健朗，每年農(nóng)歷八月份，爺爺都要帶小召去離村子不遠的野林子里尋找適合做象腳鼓的木料。爺爺告訴小召，椿樹、楊樹、云槐樹的木料是最適合做象腳鼓的。至于為什么要在八月份開采木料，爺爺又告訴小召，八月份開采的木料，木質(zhì)在一年中是最好的，而且這個時段木料不易被蟲蛀，也不易開裂。

爺爺帶小召在林子里轉(zhuǎn)悠一圈，相中了一棵椿樹。他伸開胳膊抱了抱椿樹的樹干，又屈起手指，對著樹干敲了幾下，然后如釋重負地說：“就是它了！”

下午，爺爺帶著斧頭、鋸子、繩子來到野林子，他要把椿樹扳倒。這對于爺爺來說是個不小的工程。直到第二天中午，爺爺才徹底征服了那棵樹，用繩子綁著樹干，把它拖回了家。

爺爺拿起掛在缸沿上的水瓢，用水瓢舀了一瓢水，喝了一口咽下去，又喝了一口，鼓著腮幫子，把水噴在躺在地上的樹干上，仿佛它和爺爺一樣，口渴了需要喝水。

小召騎在濕漉漉的樹干上，揪著一根樹枝，屁股一上一下地顛動，嘴里發(fā)出“駕駕駕”的呼喊聲。

爺爺從屋里走出來，抓著小召的衣領(lǐng)，把小召拎下了樹干。

“不許這樣無禮，這木料可是做象腳鼓用的。”

小召摸著被爺爺弄疼的脖子，看著躺在地上的樹干說：“它不就是一截木頭嘛?！?/p>

爺爺帶著少許的歉意望了一眼小召，看著那截樹干說：“明天祭祀過，它就不單單是一截木頭了?！?/p>

村子里有規(guī)定，做象腳鼓開工之前要到祠堂里祭祀。祭祀由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要祭天官、祭水官、祭叫魂神。

祭祀過，爺爺回到院子里，蹲在墻根，抽起了旱煙。他邊抽煙邊盯著那截木頭看，好像在用力琢磨著什么。他舀起一瓢瓢水，潑在樹干上。連續(xù)幾日，天天如此。

小召有些不耐煩了，問爺爺為什么不開工。

爺爺趴在樹干上，敲了敲樹干說：“明天就可以開工了?！?/p>

爺爺回到屋子，搬出工具箱，里面擺滿了做象腳鼓需要用到的工具：鋸子、錘子、斧頭、鏟子、鑿子……

爺爺在磨刀石上把需要打磨的工具打磨好，一一擺放在窗臺上。陽光在白花花的刀刃上行走。爺爺?shù)捻永锶紵酥谱〉募で椤?/p>

晚上，小召和爺爺躺在平板床上。爺爺躺床東頭，小召躺床西頭。

爺爺給小召講起了象腳鼓的故事：

很久以前，傣族地區(qū)年年洪水為患，人們不得安居樂業(yè)，后來才知，是一條蛟龍作孽。大家都恨死了這條蛟龍，有一個勇敢的傣族青年，立志為民除害。他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終于殺死了蛟龍。在慶祝勝利的時候，人們?yōu)榱吮硎緦δ觚埖脑骱藓蛯π腋Ｉ畹你裤?，就剝下蛟龍皮，仿照象征吉祥如意的白象的腳，做成了象腳鼓。從此，象腳鼓的咚咚聲，響徹傣家村寨，表達出傣族人民的歡樂心情。每當(dāng)象腳鼓敲響之時，男女老幼都歡快地跳起舞來。

小召聽得入迷，他幻想有一天也能背上象腳鼓，像爺爺一樣跳起“嘎光”（傣語：象腳鼓舞）。

第二天一大早，爺爺就忙開了。

他拿著一支筆、一卷尺子，在樹干上比畫著。鼓長和鼓面直徑比例掌握在5∶2之間。鼓的上中下三部分的比例，一般是4∶2∶4。鼓面直徑一般小于鼓腳直徑2-6厘米。每一部分必須精準，才能做出完美的象腳鼓。

分配好比例，然后就是內(nèi)部鏤空打磨，應(yīng)先鏤空鼓腳，再鏤空鼓面，最后鏤空鼓腰。鼓面和鼓腳鏤空十分講究，要求厚度適中，鼓面邊厚度不能超過鼓腳的三分之一，比例協(xié)調(diào)，否則，音質(zhì)、音色以及共鳴程度等便會產(chǎn)生怪異感。鼓腰是連接鼓面與鼓腳的重要部分，最后的音響效果往往取決于此。內(nèi)部鏤空完成后進行打磨。將鼓身外部按所需尺寸及形狀鑿刻完工后進行打磨。爺爺每做一步，都要給小召詳細講解一番。

打磨后，象腳鼓就有初步的模樣了。然后要在鼓腰部和下部雕刻吉祥物，圖案有花卉、大象、馬鹿、蝴蝶、龍、鳳、蝙蝠等。這是個細致活，爺爺戴上老花鏡，先在紙上畫，再把紙上的畫描摹在鼓身，最后用工具把平面畫刻成活靈活現(xiàn)的立體畫。

有了那些畫的點綴，鼓身立刻變得不一樣了。小召摸著那些鏤空的圖案，驚嘆爺爺?shù)氖炙嚒?/p>

日日夜夜的耳鬢廝磨，這面鼓對爺爺來說不再只是一面鼓了。鼓身上澆灌著爺爺?shù)男难?，承載著他對美的種種幻想。他看它的眼神變得親昵了。

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蒙制鼓面，鼓面和拉帶選材都用牛皮，鼓的響聲與牛皮的質(zhì)量有極大的關(guān)系，一律用上等的黃牛皮。

最后一步是彩繪裝飾，用紅、黃、綠、黑、白等各色油漆彩繪鼓身及鼓面圖案，再上一道清光漆。

看著光彩熠熠的象腳鼓，爺爺臉上溢出了滿足和自豪的光芒，那一刻抵消了幾個月來所有的辛勞和疲憊。

完工的那一晚，爺爺買了酒和肉，擺上兩個酒杯，讓小召陪他喝一杯。

小召用舌頭沾了沾酒，一股辛辣氣息沖得他兩眼冒出了眼淚。

爺爺看著他大笑起來。笑完，爺爺把整杯酒猛地倒進喉嚨里，然后夾了一塊肉扔進嘴巴里。

看著這樣的爺爺，小召有點自慚形穢。他想如果再長幾歲，他會不會像爺爺一樣有著魁梧的身材呢？他偷偷瞥了一眼爺爺裸露在外的臂膀，上面臥著一團團肌肉，那都是力量的象征啊。

爺爺好像看透了小召的心思，說：“多吃肉，長力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孩，不算男孩。即使長大了也不算真正的男子漢?！?/p>

小召夾了一大塊肉，塞進嘴里咀嚼，咀嚼了半天，卻怎么也咽不下去。他和那塊肉較起了真，好像今天他不咽下這塊肉，就不算一個男孩，將來也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似的。他咽下那塊肉，胃里一股反作用力又把那團嚼爛的肉推出了喉嚨，整個嘔吐出來了。

爺爺連拍了幾下小召的后背。小召嫌惡地撥開爺爺?shù)氖直?，跑開了。

那次經(jīng)歷讓小召和爺爺有了隔閡。爺爺和他說話時，他不再注視爺爺?shù)难劬?，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沒事的時候，他總愛躲在一個角落默默發(fā)呆，仿佛在為那個怎么也長不大的孱弱的自己暗自憐惜。

爺爺并沒發(fā)覺小召對他的冷漠。他整個心思都在象腳鼓上面。

再過十幾天，就是春分了。那一天，村里人會挑選幾位鼓手來到空曠山野，跳“嘎光”為村里人祈福。

爺爺把制好的象腳鼓放在堂屋有光亮的地方，日日打量著它。

爺爺發(fā)覺當(dāng)他把象腳鼓創(chuàng)造出來時，象腳鼓已不再屬于他了。它有了自己的脾性，讓人不可小覷的力量在它身上匯集，讓走近的人敬畏。

熱烈的陽光點燃了象腳鼓。刻在鼓身的圖案，在光影中浮動，活了似的。

小召躲在暗處注視著那面鼓。他感覺到了鼓的呼吸，尤其當(dāng)爺爺為它披上帶有圓鏡子的五彩鼓衣的時候，仿佛窩在屋子一角的不是一面鼓，而是一個神。

一股沖動在小召心中涌動，他真想跑上去，用拳頭擂響那面鼓，以此來證明什么。但積聚在心底的勇氣很快消散了，他又變回了那個細胳膊細腿孱弱的自己。他懼怕這面鼓。只有像爺爺那樣具有力量的男人才配拍響它。想到這里，小召深深嘆了一口氣，回到房間，仰著臉，木偶般平展展地躺在床上。

終于到春分那一天了。為了這一天，爺爺特意刮了胡子，洗了頭，穿了一身嶄新的衣服。他站在鏡子前打量著自己，為了顯得足夠精神，他腰板挺得筆直。可鬢角的一簇簇白發(fā)，閃亮的針似的，把他高昂的精神戳開了一個小孔。他決定忽視那些白發(fā)，慌忙逃離了那面鏡子。

鏡子在陽光的照耀下，閃出白茫茫的光芒，誘惑著小召走近它。小召來到鏡子前，目光停在了自己烏鴉翅膀般黑烏烏的頭發(fā)上。全身上下，他對自己的頭發(fā)最滿意。小召的發(fā)質(zhì)粗且硬，毛刷似的根根蓬勃向上。爺爺說他像小召一樣年齡時，也有這么旺盛的頭發(fā)。小召瞥見了爺爺眼眸中的羨慕。那是令他自豪的時刻，因為自己的頭發(fā)，他終于可以在爺爺面前挺直腰桿了。有這么好頭發(fā)的男孩，沒有理由不相信他會長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爺爺喊小召吃早飯。今天的早飯居然有酸肉。爺爺大口大口吃著酸肉，小召也不甘示弱，一塊肉接一塊肉往嘴里塞。爺爺呼啦一下往嘴里灌粥，小召也呼啦一下往嘴里灌粥。爺爺把米飯一口一口往嘴里扒，小召也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扒。小召邊扒邊抬眼望爺爺，像要和他比賽誰吃得快、吃得多似的。

爺爺抹了一下嘴，把碗筷放下，站起來了。

小召摸著鼓起來的肚子，胃一陣陣抽搐得難受。

爺爺洗干凈手，燒了一炷香插在香爐里，來到了象腳鼓面前。

今天爺爺看象腳鼓的眼神里多了一點小召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感覺到兩種力量在抗衡對峙，一種力量來自象腳鼓，一種力量來自爺爺。

爺爺把象腳鼓斜挎在身上，用手掌試探性地拍了一下鼓面。

象腳鼓發(fā)出悶悶的一聲響，奇特的鼓身又自動將鼓音從鼓尾拉到鼓面，形成悠長的回音。

爺爺對那一聲響很滿意。他撫摸了一下鼓身，仿佛剛才的響聲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爺爺一手扶著鼓身，一手拿著五彩鼓衣來到院子里。今天的陽光明亮刺眼，爺爺把鼓衣上的紅繩子拴在鼓上。鼓衣潑灑開來，上面的圓鏡子迎著太陽光，明晃晃的。這些光芒給鼓身注入了一股奇異的力量，一種狂野的、爺爺難以制服的力量。

爺爺在院子里跳起了“嘎光”，不斷用拳頭、胳膊肘撞擊鼓面。咚咚咚咚的鼓聲響徹了天空，如滾滾的春雷。他在試圖征服那面鼓。

遠處響起了隆隆的鼓聲，小召跑出院子，不遠處，幾個斜挎著象腳鼓的男人組成了一支隊伍，正向這邊逶迤而來。

當(dāng)他們走到爺爺家門口時，爺爺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小召發(fā)現(xiàn)在這個由精壯男人組成的鼓隊里，爺爺?shù)哪挲g最大。爺爺好像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把腰桿挺得筆直，把鼓拍得咚咚響，以此證明自己老當(dāng)益壯。

小召跟在鼓隊后，他想將來有一天，他也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這樣的想象讓他全身充滿了力量，步子比以往快了許多。

鼓隊來到了打谷場，那里早已聚集了許多觀看表演的觀眾。

打鼓隊要在這里表演一番，然后再繞著村落、田間地頭走一番，用咚咚的鼓聲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祈福，祈禱帶有福澤的雨露降臨。

男人們在象腳鼓的鼓尾插上象征吉祥如意的孔雀翎，隨著時急時緩、節(jié)奏明快的鼓點，跳起了“嘎光”。他們聳動著肩膀，拱縮著胸膛，踢踏著雙腿，動作矯健、渾厚有力。一個女人走到谷場中央，隨著歡悅的鼓點，跳起了舞。她身子柔曼，像一只翩翩起舞的孔雀。越來越多的“孔雀”加入了跳舞的隊伍。全民的狂歡就此拉開了序幕。

小召在人群中尋找爺爺?shù)纳碛埃瑺敔敐q紅了臉，拍鼓的動作明顯比別人慢了半拍，汗水把他的衣服濕透了，顯出了根根肋骨。他飄浮在人群中，像一片將落未落的葉子。

爺爺還是老了，這個發(fā)現(xiàn)讓小召心中像落了一層霜似的難受。

直到中午時刻，狂歡的隊伍才散去。爺爺拖著體力不支的身子回到了家。他坐在院子里，看著從身上摘下的鼓。象腳鼓還是那個象腳鼓，可他不再是那個渾身充滿力量的小伙子了。他站起來，拍了拍鼓面，解嘲似的笑了幾聲，然后走進了屋子。

小召從棗樹后走出來了，看著不遠處的象腳鼓，感覺到一種力量在催促他。背上它！背上它！他緊握的手心，濕漉漉的。他感覺到了一種生長的力量。這股力量來勢兇猛，甚至讓他感覺到一陣陣撕裂般的疼痛。

陽光越來越猛烈，小召聽見了萬物急促生長的聲音。這種聲音促使他拿起鼓繩，把鼓斜背在身上。他踮起腳尖，試圖讓鼓脫離地面，但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辦不到。這面鼓比他大得多。一片失望的陰云從心中飄過。但他很快決定無視這個事實，閉上眼，搖晃著單薄的身子，用小石頭般的拳頭敲打著鼓面。

鼓的咚咚聲，催促他更加快速地搖晃身子、更加猛烈地敲打著鼓面。那個樣子看起來不是他在敲鼓，而是鼓在敲他。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