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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望長安

2022-05-30 10:48:04郭保林
西部散文選刊 2022年9期
關(guān)鍵詞:長安

郭保林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我童年時代就讀過辛稼軒的詞,對他那種“欄桿拍遍”,扼腕長嘆的悲憤,怎么也激發(fā)不出歷史的感悟,還責(zé)怪一個南宋的臣子管人家大唐的國都長安做什么?后來才漸漸理解了這位“揮手起風(fēng)雷,落筆著華章”的一代將軍詞人站在贛州郁孤臺上,望著早已淪陷的故都汴京,山河破碎,壯志難酬,怎能不感嘆唏噓??!而今在金錢喧嘩、商海亂舟的年代,想靜下心來,發(fā)點歷史之幽情也是困難的。我?guī)状稳ス哦嘉靼?,古城墻的垛堞,大雁塔的古磚,碑林里的拓片,還有大唐的朱雀門街,街面上的蓮花磚,金元殿依級而上的巍巍殿基,大漢的灞河橋頭,鸛雀臺門的金鋪玉戶,華榱璧珰的未央宮殿,及至秦咸陽的冀闕,阿房宮的廊柱,以及周京豐鎬的頹垣……雖然在我心靈里蕩起幾縷歷史的波紋,但很快又消逝了!

然而,在這個春雨霏霏的日子,我站在陽臺上,望著窗外高樓聳峙、煙波蕩漾的故城,讀上幾句唐詩宋詞漢大賦,忽然感到長安是一座多么偉大的古城啊!中國歷史若抹去了長安,那簡直把一部二十六史刪削得瘦骨嶙峋,輕薄得不屑一顧了!

長安,十三個王朝在這里坐胎、分娩,怎能不令人感嘆這片土地的天高之恩,海闊之德啊!

不過,我對《西京賦》和《三都賦》中對長安極盡鋪排夸飾的贊譽,心存異意,是否有些浮夸?是否存在五光十色的泡沫?我覺得那重重疊疊的宮闕里既有皇權(quán)的九五之尊,也有奸佞的險惡;錦帷翠幄里既有貴婦人的妖艷,也有腥風(fēng)血雨的陰冷;碧磚青瓦朱戶簪纓之內(nèi)彌漫著皇戚貴胄的奢靡,也漫溢著恐怖肅殺的氣氛。盡管那里有秦皇漢武唐宗,也曾住過司馬相如、太史公、李白、杜甫、白居易、李長吉——代代光照千秋的政治巨人和文化巨匠,然而人事代謝,古今往來,江山勝跡,都成了歷史的憑吊,都有一種巨大的悲劇感悟。

長安舊跡很多,細(xì)論,宮殿名氣似乎最大,它不僅僅建筑恢弘壯美,而且會引出許多與人相關(guān)的故事,鉤史海之沉像是不難。

阿房宮“覆壓三百里,隔離天日”,“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杜牧的《阿房宮賦》怕是中國文人都讀過的,現(xiàn)在仍可以在西安城西郊三橋鎮(zhèn)之南看到阿房宮的舊址,兩千多年前的宏偉富麗輝煌壯觀不僅是中國之最,怕是世界與之相媲美的也不多,希臘神廟、泰姬陵、吳哥窟……氣勢遠(yuǎn)不如阿房宮磅礴。秦始皇每年征發(fā)七十萬人修建阿房宮和他的陵墓,以至“男子力耕不足餉,女子紡績不足衣”,竭盡天下之財富,壘砌起覆壓三百余里的宮殿。這豪華的宮殿演繹了一幕幕悲劇和正劇。某年某月某日秦始皇突然心血來潮,一簡御旨傳昭天下,于是出現(xiàn)了二千多年之后被列入世界八大奇跡之一的兵馬俑,出現(xiàn)了至今在地球人造衛(wèi)星上能看到的人類居住的這顆藍(lán)色星球唯一建筑物——萬里長城,當(dāng)然也出現(xiàn)了流傳千古的孟姜女的悲劇,出現(xiàn)了車同軌、衡同制的肅穆,也出現(xiàn)了焚書坑儒的暴虐。古老的象形文字經(jīng)李斯那雙白皙而綿軟的手變成優(yōu)美的小篆,揭天蓋地、浩浩蕩蕩貫滿華夏大地。

歷代皇帝一登基首先想到的就是宮殿和墳?zāi)?,前者為生,后者為死,實際上最關(guān)心的是“住”的問題。

說也怪,浩浩蕩蕩的二十六史,興亡榮枯演繹排練的只有兩個舞臺:一是戰(zhàn)場,二是宮殿。戰(zhàn)場不必細(xì)說,闊野萬里,金戈鐵馬,馳騁殺伐,血肉迸濺,天崩地坼,那雄雄烈烈的場面無論勝與負(fù),生與死都是在陽光下生命與生命的撞擊,那是生命力的張揚和升華。而后者宮殿,卻是陰謀、陷阱、搖唇鼓舌、播弄是非、奸佞小人施展伎倆的舞臺,實在看不出崇高和偉大。但是,這宮殿有時占據(jù)導(dǎo)演歷史的中心位置,朝代的更替往往是從這里引發(fā)的。

就是那個太監(jiān)趙高在阿房宮里頤指氣使,指鹿為馬,信口雌黃,殺死扶蘇扶胡亥登上龍座;還是那個白白胖胖手無縛雞之力的最卑鄙無恥的奴才,竟然,手指輕輕一點,隆隆奔駛的秦王朝的列車就脫了軌,一下子改變了一個王朝的命運;也是這位說話公鴨嗓門的太監(jiān),惹得陳勝、吳廣爺們號令天下,揭竿而起,義旗連天,干戈如林,接著是楚漢相爭,血染華夏,尸伏千里,最后這個宮殿連同秦王朝被楚霸王一把火燒成灰燼!

漢劉邦奪得天下,初始,在咸陽殘城無所可居,暫棲櫟陽。一天劉邦作戰(zhàn)歸來,見城內(nèi)大興土木,宮闕壯甚,大怒,責(zé)問蕭何:“天下匈匈,苦戰(zhàn)數(shù)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蕭何說:“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眲罡吲d了,當(dāng)然也就默許了。其實劉邦也不過裝裝樣子,展示一下創(chuàng)業(yè)者的艱苦奮斗的風(fēng)采,這未央宮并不亞于阿房宮,未央宮周長九千多米,臺殿四十三座,占長安總面積七分之一。有史料記載:“前殿東西五十丈,深十五丈,高三十五丈……以木蘭為棼橑,文杏為梁柱。金鋪玉戶,華榱璧珰,雕楹玉磶,重軒鏤檻,青瑣丹墀,左磩右平。黃金為璧帶,間以和氏珍玉,風(fēng)至,其聲玲瓏然也?!?/p>

當(dāng)時,長安城內(nèi)宮殿棋布,樓臺亭榭林立,除未央宮,還有長樂宮,長樂宮又有十四殿,奢侈豪華,令人咋舌。在長樂宮內(nèi)就發(fā)生過一件震撼千古的悲劇。那是高祖十年,大將軍韓信叱咤風(fēng)云、橫掃楚霸王四十萬大軍,凱旋歸來,這時劉家江山已經(jīng)定鼎,但是劉邦的夫人呂雉以韓信謀反為借口,與蕭何設(shè)計,將韓信招至長樂宮,在屏風(fēng)后面設(shè)下埋伏,不用吹灰之力,殺掉了這位軍功赫赫的大將軍。山埋伏、水埋伏,十面埋伏,卻躲不過屏風(fēng)后面的埋伏,韓信終于用生命祭了劉氏江山的祭壇,為古老的漢語留下了“兔死狗烹”的典故。

悲歡離合,生死歌哭,大起大伏的悲劇在宮帷中層出不迭地演出一幕又一幕。大概也是在末央宮吧,這位呂后極其刻毒,劉邦在世時,她就是忌恨高祖寵愛的戚姬,劉邦駕崩,尸骨未寒,當(dāng)即吩咐宮役,先把戚姬剃光頭發(fā),勒令她舂米。然后又卸下她的宮妝,穿一身赭服,接著又挖去戚夫人的兩眼,用鐵鏈鎖住雙腳,把她關(guān)進(jìn)永巷掖庭,砍斷四肢,熏聾耳朵,藥啞喉嚨,變成“人彘”。呂后除掉戚姬,毒死其子趙王如意,嚇得惠帝不敢上朝。待惠帝駕崩,呂后便“臨朝稱制”,史稱高后元年(公元前187)。呂后一上臺就對初建的漢王朝大動手術(shù),翦除劉氏根基,重用呂氏家族,有朝一日變劉氏江山為呂氏天下。先是罷了劉邦的忠臣王陵,任陳平為右丞相,審食其為左丞相,一口氣又分封好些呂氏王侯,并追認(rèn)她的亡父為宣王,亡兄為悼武王,又封侄兒呂臺為呂王,封呂種為沛侯,呂平為扶柳侯,呂祿為胡陵侯,呂他為俞侯,呂更始為贅其侯,呂忿為呂城侯,甚至連呂后的妹妹,也受封為臨光侯。一場沒有刀光劍影、腥風(fēng)血雨的宮廷政變在未央宮里實現(xiàn)了。但是仇恨和怨憤也種下了,當(dāng)呂后一死,一場討伐呂氏政權(quán)的斗爭在宮廷內(nèi)外展開了。陳平、周勃都是劉邦時代功蓋天下的老臣,他們有位無權(quán),對呂后專擅早已懷恨在心。他們內(nèi)外聯(lián)合,來了個血洗未央宮。劉章殺死了相國呂產(chǎn)、長樂宮衛(wèi)尉呂更始,控制了首都軍權(quán),周勃又分頭捕殺了呂后的黨徒,接著又鏟除非劉氏血統(tǒng)的小皇帝,推薦了劉邦的兒子代王劉恒繼承大統(tǒng)。劉氏王朝又走向正道。呂后與后來的武則天有天壤之別,雖然都有陰險毒辣的手腕,但一個是陰謀家,一個是政治家。武則天的胸懷比呂后寬宏得多,這是后話。

至漢武帝時,國力雄厚,漢武帝本有好大喜功之嗜好,他下詔建造建章宮,殿宇臺閣林立,宏偉、侈靡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未央宮。其宮殿錯落參差,氣度恢弘,屋瓦鱗鱗,煙波蕩漾,一派富麗繁華的氣魄。

長安是皇都,一代漢大賦,一部千古絕唱的《史記》,都源于斯,成就于斯。

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愛情故事千古流傳。我青年時代讀司馬相如的賦,感到這位才華蓋世風(fēng)流倜儻的才子和卓文君相戀私奔的故事,就是一部愛情的經(jīng)典。他們吹竹彈絲,鼓琴弄瑟,吟詩作賦,紅袖添香,秋波云鬢,烹茶兼調(diào)素琴,尋求夢境之美,那種古典的浪漫,即使現(xiàn)代派青年也會傾慕。我走進(jìn)古城那幽幽青磚灰瓦的小巷,仿佛還能聽到掃眉才子的溫雅談吐,甜柔歌哭。

那是一個細(xì)雨霏霏的日子,我頂一把雨傘,也頂著一天細(xì)雨,徜徉在古都的街巷里,雨珠在傘上跳蕩,在秦磚漢瓦上跳蕩,像卓文君彈奏著一曲凄清的古樂。

司馬相如被傳入宮,甚感驚訝,見到養(yǎng)狗太監(jiān)楊得意問:“我在千里之外的蜀郡,皇帝陛下如何得知?”這位太監(jiān)說:“那是你的《子虛賦》被皇上看到,皇上以為你是前朝人,嘆道:‘朕獨不能與司馬相如生于同時,見他一面,實是件憾事!當(dāng)時我在皇帝身旁,說你是我老鄉(xiāng),現(xiàn)在蜀郡閑度,這樣就傳詔你進(jìn)京?!?/p>

漢武帝是重文治而不輕武功的,愛才惜才,一見司馬相如,便對這位相貌堂堂、風(fēng)度翩翩的文壇巨子產(chǎn)生好感。二人便談辭論賦,從《子虛賦》談到枚乘的《七發(fā)》。這次漢武帝召他來寫篇《上林賦》,同時被召的還有枚乘的兒子枚皋,文星薈萃,俊采星馳,各展才華。枚皋才華橫溢,筆有神助,很快寫出了《上林賦》,但漢武帝看了并不滿意,由于推敲不嚴(yán),文中常有累句。而司馬相如決心超過枚皋,自然不敢怠慢,日思夜想,廣采博引,字斟句酌,慘淡經(jīng)營,一寫就是幾個月,連漢武帝也不耐煩了,催之,司馬相如才獻(xiàn)上《上林賦》。漢武帝看罷甚喜,賦中歌頌了大一統(tǒng)的中央王朝的氣魄和聲威,渲染了宮廷生活的豪華,迎合了年輕天子的好大喜功、志壯凌云的口味。這篇賦控引天地,錯綜古今,包蘊宇宙,總攬人物,辭章華美,文字典雅,成為千古之名篇。

這可謂漢代的“主旋律”??磥碇餍梢膊荒芤桓排懦?,關(guān)鍵不是寫什么,而是怎么寫。

漢大賦這種鴻篇巨制的創(chuàng)立,也只有在漢代這樣的開放朝代,縱橫恣肆地描寫山河的壯麗、都邑的繁華、宮室的靡麗、祭祀的莊嚴(yán)、射獵的熱烈、飲宴的暢快。漢武帝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而且自己也親自作詩寫賦。然而文學(xué)史并不買他的賬,中國歷代皇帝在文學(xué)史上被稱為文學(xué)家的也只有曹操父子以及那個李后主。漢武帝想成作家,并未實現(xiàn)理想。江山不幸文人幸。倘若漢武帝真正成為一位作家怕倒是歷史的不幸了。

對文人的重視,像漢武帝這樣的一代君主是不多的。他設(shè)金馬門——大概是一座很豪華的賓館,讓文士待詔于此。文士們冥思苦想,日月獻(xiàn)納。據(jù)班固記載,到漢成帝時,奏給皇上的賦就有一千多篇,可謂云蒸霞蔚,郁郁蔥蔥,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道壯觀的風(fēng)景。當(dāng)時在長安城里就住著司馬相如、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倪寬、孔臧、董仲舒、劉德、蕭望之等這一作家群體的佼佼者。試想除唐朝,哪個朝代還有如此文壇之輝煌?

司馬相如一篇《長門賦》竟撼動圣心,使?jié)h武帝被廢的陳皇后重新受寵。陳皇后住在長門宮,愁悶悲思,孤獨凄清,為了重新得到皇上的寵幸,不惜重金贈給當(dāng)時的文豪司馬相如,請他代作騷體賦向皇上表表忠心,司馬相如于是才思如涌,寫下凄切而悲慟的《長門賦》。漢武帝看罷,大為感動,陳皇后重新回到正宮。其實陳皇后被廢的原因,是因為她本人太嬌驕,又沒有生下兒子,失寵后被廢到長門宮,立衛(wèi)子夫為皇后。

這位陳皇后被打進(jìn)冷宮,終日郁郁,以淚洗面,天天盼君王到來,卻是一場空幻,哀婉跌宕,悲切凄苦,望眼欲穿,多少次獨上蘭臺遙望燈火輝煌的未央宮,更是悲痛欲絕,“雷殷殷而響起,聲象君之車音”,凝神遠(yuǎn)望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錯覺,錯把雷聲當(dāng)成皇帝的御駕來臨。走下蘭臺,回到冷宮,更覺得形單影只,孤獨寂苦,看窗外明月高懸,空照孤影,彈琴變調(diào),愁思如云,往事涌來,不禁“涕流離而縱橫”。其絕望萎靡可謂令人肝膽碎裂,漢武帝也非鐵石心腸,讀到此,我想也會目光濕潤,心潮難抑吧!《西廂記》里說“文章無用”,誰說文章無用?一篇文章挽救了一個女子的命運,這不能不說是一段佳話。

漢武帝時代長安的繁榮也達(dá)到鼎盛時期。古都長安對西方諸國帶來巨大的誘惑,豪商富賈不避風(fēng)寒,跋山涉水來到長安,帶來西域各地的葡萄、胡桃、紅花、胡麻、蠶豆、大蒜、芫荽、胡羅卜、石榴、黃瓜、苜蓿,還有駿馬、香料、寶石、象牙、犀角、玳瑁、火浣布(石棉布)以及珍禽異獸,以至“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于后宮;蒲梢、龍文、魚目、汗血(馬)之馬充于黃門;巨象、獅子、猛犬、大雀(駝鳥)之群食外囿。殊方異物,四面而至?!鄙狭衷愤€有觀象觀、虎圈觀、犬臺宮、葡萄宮、走馬觀,應(yīng)該說繁華至極,昌盛至隆。這樣的時代,的確是產(chǎn)生漢大賦的時代。

腥風(fēng)血雨送走了南北朝,送走了隋王朝的侈靡,長安在大唐三百年的歷史中可謂走進(jìn)中國二千多年封建史輝煌的頂巔,成了國際級大都市。

我漫步在西安街頭,尋覓舊朝遺跡。

皇城又名子城,在城內(nèi)東西五街和南北七街交錯的街道,整齊地排列著尚書省、門下外省、中書外省、秘書省、御史臺、太仆寺、鴻臚寺、鴻臚客館、太廟、左右領(lǐng)軍衛(wèi)、左右千牛衛(wèi)、左右武衛(wèi)、左右衛(wèi)率府等文武官署。柳宗元、劉禹錫、韓愈、白居易、元稹等人曾在這里辦公,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中央各部委辦的衙署。

盛唐時,長安已是“四方珍奇,皆所積集”,商賈如云,店鋪相連,有上萬家胡人居于城內(nèi)。長安城酒肆飯鋪的胡姬又帶來異國情調(diào),使得長安城內(nèi)充滿撲朔迷離的胡風(fēng)。李白在《少年行》中描述道:“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長安東西市都有一些資本雄厚的“貨賂山積”的富商。據(jù)說,有一富豪名鄒鳳熾,由于背駝,人稱鄒駱駝。《太平廣記》中記載他“嘗謁見高宗,請市終南山中樹”,說一樹若值絹一匹,“山中樹雖盡,臣絹不竭”。這富商竟向高宗皇帝夸富,可見鄒鳳熾家壟斷了多少絲綢!

商業(yè)的繁榮,使金錢大量集中,出現(xiàn)了專門經(jīng)營串錢繩索的商店,就在宣平坊賀知章家的對門。賀知章自稱為“四明狂客”,曾任禮部侍郎、秘書監(jiān)等官。這位大詩人很有眼力,且心胸豁達(dá),他重才愛才,是他發(fā)現(xiàn)了李白。李白入長安前,知名度就很高,賀讀了李白的《烏夜啼》《烏棲曲》大為贊賞,稱之為“天上謫仙人也”。于是李謫仙便名貫京城。賀知章,又將李白推薦給唐明皇,于是便有了李白為楊貴妃寫贊美詩的故事。其實李白這兩首詩都是樂府詩中很舊的題材,寫男女離別相思之苦,可李白別出新意,言簡意賅,博得賀知章的賞識。李白來長安的目的是求官,本來機會很好,可是他狂傲不羈,放蕩縱橫,人家唐明皇讓你寫幾首詩,不過利用你的筆、你的才華,博得楊貴妃的歡愉,你可好,倒端起架子來了,又是讓唐明皇的寵臣、一介新貴楊國忠鋪紙磨墨,又是讓高力士脫靴,那做派比皇上還皇上,這樣的人還能做官?李白的文化人格決定了他不是當(dāng)官的材料,所以在長安混了一些日子,除了喝酒就是吟詩,終日里酩酊放浪,酒助詩興,詩借酒膽,酒詩相生,詩酒相伴。喝醉了還躺在大街上耍酒瘋:“天子呼來不上船!”

李白是盛唐時代的歌者,他對帝都長安的壯偉氣象曾有熱情的禮贊:“紫閣連終南,青冥天倪色。憑崖望咸陽,宮闕羅北極。萬井驚畫出,九衢如弦直。渭水清銀河,橫天流不息。朝野盛文物,衣冠何翕赩。廄馬散連山,軍容威絕域……”對帝京莊嚴(yán)雄偉、富麗繁華景象的盡興描繪,實際上也是對蒸蒸日上、人物鼎盛大唐帝國的贊美。街衢巷閭,如畫如繪,宮闕樓閣,連片成群,恢弘壯麗,連山上散牧的戰(zhàn)馬,也是威武強大的象征。李白在《南都行》中還贊美了帝國的商業(yè)繁榮、物阜豐茂:“白水真人居,萬商羅鄽阛。高樓對紫陌,甲第連青山……”一派興旺富足的景象。

恩格斯在評論古希臘建筑時說:“古希臘建筑如燦爛的、陽光普照的白晝?!贝筇频蹏膶m殿樓堂,氣勢磅礴、高貴端莊,不是麗日中天,盛世豪華的表征嗎?那些宮殿都是木與石的飛歌狂舞,都散發(fā)著無言的、黃金般的神秘魅力。

走出東西市場,前路像是還未盡頭。我素來喜歡山水園林。盛唐時曲江池是最好的去處,瓦肆勾欄,朱閣綺戶,花卉環(huán)園,煙水明媚,彩幄翠幬,匝于堤岸,入夏則菰蒲蔥翠,柳蔭四合,碧波紅蕖,湛然可愛。唐代很多詩人在這里馳騁筆墨,拈花賦詩,對酒聯(lián)句,傾盡才華,有白居易的《早春獨游曲江》、盧綸的《曲江春望》、秦韜玉的《曲江》、王綮的《曲江池賦》等等。安史之亂后,曲江兩岸高臺樓閣被毀,曲江池污泥淤積,一片衰敗景象,杜甫觸景生情,寫道:“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xì)柳新蒲為誰綠。”杜甫離亂之后回到長安,來到曲江岸邊,觸景生情,感慨唏噓,滿腹悲愴。相傳后來唐文宗讀到這首詩,也頗感悲哀,立即傳旨,命人清理曲江污泥,重修紫云閣、落霞亭等建筑物。

唐長安人有濃厚的春游習(xí)氣,每年三月三游人如織,花繁錦簇的曲江岸,“日照香塵逐馬蹄,風(fēng)吹浪濺幾回堤”,“江頭數(shù)頃杏花開,車馬爭先盡此來”。王公貴胄嬪妃麗人當(dāng)然是錦幡彩幢,翠華搖搖。踏青游春,是唐人的風(fēng)習(xí),即使平民百姓也來游春,農(nóng)家姑娘也采一朵杏花插在鬢邊?!澳中訄@憔悴去,滿城多少插花人?!碧迫藡D女喜歡采鮮花插在發(fā)鬢上,野外的春景闌珊了,而城內(nèi)卻仍然滿眼春色。

不過現(xiàn)在的曲江池已是人煙稠密,屋宇擁擠,是一片都市里的村莊。江水,池水早已干涸湮滅。沒有了柳絲冉冉青蓮碧荷,沒有了亭閣香榭風(fēng)流豪華。那些落仕弟子感懷傷時的悲嘆已不再,那些懷才不遇的志士豪俊的詩賦歌吹的浪漫已不再,煙柳畫橋的良宵已不再,舞池?zé)襞系妮p歌曼舞已不再……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雞鳴狗吠,人聲嘈雜的聲浪已將歷史淹沒。

現(xiàn)在,我們再回到唐朝的宮殿里來。唐太宗在《帝京篇》中贊美“皇宮和離宮”“秦川雄帝宅,函谷壯皇居。綺殿千尋起,離宮百雉余。連薨遙接漢,飛觀迥凌虛。云日隱層闕,風(fēng)煙出綺疏”。唐太宗除在城內(nèi)修建了太極宮、大明宮、永慶宮,以及禁苑、東苑、西苑、芙蓉宮等,還在四處郊區(qū)修建了翠微宮、玉華宮、望賢宮、華清宮、萬金宮、九城宮、永善宮等消夏避暑的離宮??芍^九重宮闕,屋瓦鱗鱗,櫛比鱗次,畫閣凌虛構(gòu),遙瞻在九天?!奥堵陡≡獨?,亭亭出瑞煙”,龐大的建筑群,峨峨岌岌,若云興霧涌,豪華之極,宏偉之勢,空前絕后。那是一部英雄的樂章,是世界建筑史上的輝煌。它以史詩般的語言,展示了盛唐時代恢弘的氣魄、旺盛的精力、蓬勃的元氣、洶涌澎湃的青春激情。正如現(xiàn)代建筑大師勒·柯布西耶稱贊古希臘建筑多立克柱時的感慨一樣:“在人類的作品當(dāng)中,有哪些東西曾經(jīng)攀登到如此高度??!”

太極宮,是唐朝最早建筑的宮城。李淵在太極宮登基。太極宮附近有兩儀殿,平時皇上在這里處理朝政。兩儀殿之北又有甘露殿。甘露殿東北有凌云閣。貞觀年間,唐太宗命繪畫大師閻立本將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魏徵、李勣、尉遲敬德、程咬金等二十四位功臣像畫在閣上,太宗一一撰詩贊揚,并由著名書法家褚遂良題于閣上。

還有一個女人不能忘記,那就是唐太宗的長孫皇后。長孫皇后在政治上給唐太宗極大的幫助,她孝事高祖,恭順妃嬪,盡力彌逢,以存內(nèi)助,一句話是有政治頭腦的賢內(nèi)助。玄武門政變時,她是發(fā)動政變的決策人之一,政變成功,她親自慰問將士。更為可貴的是,唐太宗走上政壇后,她極力限制長孫家族人仕進(jìn),支持唐太宗重用魏徵、房玄齡等直臣,并督促唐太宗保持納諫的作風(fēng)。用今天的話說,一個成功的男人后面,必定有一個堅強偉大的女性。長孫皇后臨終前還囑咐太宗:“妾生既無益于時,今死不可厚葬。且葬者,藏也,欲人之不見。自古圣賢,皆崇儉薄,惟無道之世,大起山陵,勞費天下,為有識者笑?!碧铺谧駠跊]有大事鋪張,采取了“因山起陵”的辦法,將長孫皇后葬于昭陵。

尋訪大明宮的遺址,它原是永安宮擴(kuò)建而成。大明宮是極其豪華莊嚴(yán)的宮殿,層層疊疊的宮殿大門如九重天門,迤邐打開,深邃偉麗,玉階丹墀,氣勢非凡。大明宮分前、中、后三區(qū),前區(qū)是宰相和政府行政中樞,中區(qū)是皇帝早朝的接見外賓的場所,后區(qū)即是后妃的生活區(qū)。賈至曾寫過一首《早朝大明宮》詩:“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瓌ε迓曤S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爐香。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杜甫、岑參、王維也都曾寫詩贊美過大明宮。王維詩云:“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币淮饰鋭t天就是從后宮走進(jìn)大明宮而登基的。

與長孫皇后恰恰相反,武則天不是賢妻良母,而是很有手腕的政治家。武則天參與執(zhí)政,掌握朝政長達(dá)四十六年。武則天雖女流之輩,且出身低微,卻有唐太宗之風(fēng)度,多權(quán)謀,能納諫,敢說敢干,敢做敢為,心胸宏闊,坦坦蕩蕩,搞陰謀就是搞陰謀,不是把陰謀當(dāng)作“陽謀”來宣揚的政治騙子。她有那個時代的大度和自信。即使對撰寫《討武曌檄》的駱賓王,也未懷恨在心,當(dāng)她見檄文寫得慷慨激昂,有“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等句子時,甚為動容,她對臣下說:“宰相之過也。人有如此之才,而使流落不偶乎!”可見武則天非凡之胸襟。她執(zhí)政時,既重用酷吏,又重用人才;既從諫如流,又敢翦除逆黨;既重視發(fā)展經(jīng)濟(jì),又重視科舉和官吏的選拔;既重視文治,更注重武威。她訓(xùn)練了強大的軍隊,連隋文帝、隋煬帝甚至唐太宗都沒征服的高麗,她派軍隊一舉征服了。她既把國家管理得興旺發(fā)達(dá)、綱紀(jì)肅嚴(yán)、井井有條,又掙破封建宗法的韁索,納男寵,滿足放蕩不羈的性生活,一個不夠,有多個面首待寢。張昌宗和張易之兄弟,薛懷義、侯祥云便是寵臣。這是個性格極為復(fù)雜的女人,譽滿天下,謗滿天下。制定“建言十二事”,也就是發(fā)展生產(chǎn),廣開言路,重用人才,減輕徭賦等大政方針。她的政績上承貞觀,下啟開元,鞏固和發(fā)展了唐代中國的國際地位,“萬國衣冠拜冕旒”。在男尊女卑封建宗法極其嚴(yán)酷的社會,一個女人登上政治舞臺,且駕馭著這只龐大的艦船在詭波譎濤里破浪航行,談何容易!千秋功罪,任與評說!所以她死后,在乾陵上豎起無字碑。

寫到武則天,不能不讓人想起詩人宋之問,這是個無恥之徒,詩雖然寫得不錯,但人格卑劣,他為了攀爬,對二張極盡諂媚,寫了許多吹捧二張的詩。宋之問有個外甥,名叫劉希夷,也是個進(jìn)士,寫了一首詩,宋之問非常欣賞其中一個聯(lián)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因詩剛寫好,尚未傳出,宋之問便提出這兩句給他,用在他的詩中,劉希夷不同意,宋之問便命仆人用布袋裝上土,壓在外甥的身上,生生將劉希夷窒息而死。但宋之問的下場也很慘,唐玄宗李隆基一上臺,便將他流放嶺南,并賜死桂州(今桂林)。

勤政殿,故址尚存。走進(jìn)這片宮闕遺址,整個盛唐在我眼前一幕幕出現(xiàn),魏徵的錚言,唐太宗的雄心壯志,武則天的宮廷政變……然而,我腦海中卻驀然跳出個很不起眼的小人物,這就是張祜的詩告訴我的:“八月平時花萼樓,萬方同樂奏千秋。傾城人看長竿出,一伎初成趙解愁。”

趙解愁是唐代很著名的雜技表演藝術(shù)家,善“馬舞”。相傳當(dāng)時曾“以百匹馬,盛飾分左右,施三重榻,舞傾杯數(shù)十曲”,這些馬“衣以文繡,以金鈴,飾其鬣間,雜以珠玉”。奏樂開始后,舞馬“奮首鼓尾,縱橫應(yīng)節(jié)。又施三層板床,乘馬而上,抃轉(zhuǎn)如飛。或命壯士舉一榻,馬舞于榻上,樂工數(shù)十人立于左右前后,皆衣淡黃衫,文玉帶?!边@位趙解愁絕技在身,轟動傾城傾國,其馬術(shù)可謂空前絕后??上иw解愁的絕技失傳,不然中國會在奧運會馬術(shù)比賽中一舉奪冠,震驚天下。

還有位“女歌星”姓許名永新。也叫許和子,此人音質(zhì)優(yōu)美,音域宏朗,聲情絕佳,是那個時代最走紅的大腕。每當(dāng)勤政樓前舉行大的慶典活動,人山人海,喧囂不已,其他節(jié)目演出時聽不清聲音,就請來許永新出臺壓場。她一上臺,貌壓群芳,聲奪群星。萬人引頸,屏息專注,凝神傾聽,“至是廣場寂寂若無一人”。其歌聲使喜者聞之氣勇,愁者聞之腸絕??磥?,大唐時期,中國就出現(xiàn)了“追星族”。

還有一個舞劍的公孫娘,當(dāng)時號稱“雄妙”,連被譽為草圣的張旭看罷公孫娘的劍舞,而靈感驟至,筆下走龍奔虹,時人形容其書如公孫娘舞劍。

文學(xué)與藝術(shù)發(fā)展到如此境地,怕是五千華夏歷史唯大唐一朝。

有個詩人名叫鄭嵎,名氣不大,卻寫過一首詩真實記述了勤政殿前千秋節(jié)的盛況:“千秋御節(jié)在八月,會同萬國朝華夷。花萼樓南大合樂,八音九奏鸞來儀。都盧尋橦誠齷齪,公孫劍伎方神奇。馬知舞徹下床榻,人惜曲終更羽衣”?;ㄝ鄻歉吒呗柫⒃谂d慶宮附近,三層,是一座大型宮殿,堪稱古代建筑之最,是大唐盛世的象征。唐太宗、唐玄宗,大宴、國宴常在此舉行?;视H國戚,高官權(quán)臣,外國來使,一朝朱紫,滿座華服,佳肴名膳,千舞百戲,爭新斗奇,文采風(fēng)流,無以倫比。張說也寫詩:“西域燈輪千影合,東華金闕萬重開?!蹦菚r候,皇上令宮女頭梳騎仙髻,身著孔雀翠衣,佩七寶瓔珞,為“霓裳羽衣”。曲終人散,遺落地上的珠翠可用笤帚來掃,可見場面之宏大,奢華之極致。

興慶宮中有一汪碧水,名九龍池,是地下水溢出匯集而成。岸上嫩竹茂密,新荷搖翠,殿臺樓閣,倒映水中,如詩如畫。池邊細(xì)草柳枝和水中浮萍,釀就一汪濃釅的春色。風(fēng)吹冉冉,覆岸離離,金堤帶色,玉樹影移。唐明皇常攜楊貴妃到此處賞花,并親自吹笛,讓一代名演奏家李龜年演唱李白為楊貴妃寫的《清平調(diào)》。

玄宗是唐朝皇帝中最富有音樂修養(yǎng)的人,他善于吹笛,能打羯鼓,會制譜作樂,既是一個作曲家,又是一個演奏家,而且他還是樂曲指揮家。他在皇家梨園里教授數(shù)百名樂工習(xí)藝,以致后世稱戲班為“梨園”,將玄宗奉為梨園之祖。唐玄宗的音樂代表作便是《霓裳羽衣曲》,據(jù)說此曲是改編西涼節(jié)度使楊敬述所獻(xiàn)西域《婆羅門曲》而成。唐玄宗對他改定的這支舞曲很滿意。相傳他剛得到楊貴妃時,進(jìn)見之日便奏此曲以導(dǎo)之。楊貴妃也熟悉這一舞蹈。玄宗想起漢武帝為瘦而輕的趙飛燕修造了七寶避風(fēng)臺,見楊貴妃體態(tài)豐腴,便笑問:“爾則任吹多少?”貴妃答道:“《霓裳羽衣》一曲,可掩前古”。她又“醉中舞霓裳羽衣曲”,使玄宗大為高興。這故事就發(fā)生在華清宮。

長安千里之外是血迸肉濺、劍戈相擊的古戰(zhàn)場,“夜聽胡笳折楊柳,教人意氣憶長安”。而長安城內(nèi)則是雅琴頌瑟的吹音,月色輕籠,瑤席金樽,吹竹彈絲,悠緩的舞曲里,閃過楊柳般裊娜的倩影。偎紅依翠的唐明皇,和楊太真欣賞《霓裳羽衣曲》,這位“三千寵愛在一身”的貴婦人,云鬢高髻,雪膚花貌。誰知漁陽鼙鼓動起來,到頭來紅淚飛雨,化血為碧,馬嵬驛外,一丘荒冢葬芳魂。

《霓裳羽衣曲》正如《玉樹后庭花》,是一曲亡國之音。幾聲漁陽鼙鼓,狼煙四起,烽火燭天,安祿山率大軍直逼京畿。蟬鳴西風(fēng),烏啼涼月,一代盛唐,幾度云煙,卻入一紙編年。當(dāng)年的勤政殿、興慶宮、驪山華清宮,已被胡兒折騰得面目全非,紫苔滋蔓,綠銹凝門,冷落凄涼,衰敗凋零。

唐明皇逃往西南路上,四處黃塵,棧道天險,日色黯淡,秋景凄涼,回首遙望故都長安,有家不可居,有妾不可依,玉顏不見,宮闕遙隔,怎能不老淚縱橫,愁顏如云?

安史之亂之后,唐明皇回到長安,物是人非,“文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边t遲暮鼓,耿耿星河,長夜如年,更兼梧桐夜雨,怎能不黯然神傷,淚水潸然?山長水闊,天上人間,知音難覓,芳蹤不見,人間面目,浮世悲歡。

西安也叫長安。長安,長安,長治久安。安全包括兩個層面。一是生命財產(chǎn)的安全,二是精神靈魂的安全。為前者,歷代統(tǒng)治者不惜代價修城墻、外墻、內(nèi)城、皇城,一道道高墻大壘,巍峨厚重,磚石相加,垛堞連連,固若金湯;為后者則大建寺院、道觀,祭祀的祠堂。在歐洲不管城市大小都有教堂,中國歷史也是這樣,西安也有很多寺院,大興善寺、開元寺、青龍寺、法門寺,大慈恩寺、大雁塔、小雁塔,那是精神的庇護(hù)所,靈魂的安放之地。社會性就是人的本性,城市的出現(xiàn),也是滿足人性的需要。然而這一切都未阻擋住安祿山的金戈鐵馬,楊貴妃那樣美輪美奐的絕代佳人,最后一條白綾結(jié)束了如花的生命。

大唐二百八十年間,除末世,在整整一個盛唐時期,音樂歌舞,書法繪畫,雕刻建筑,詩歌文學(xué),宗教傳播,文化教育,對外交流等等,都創(chuàng)中國歷史之最,當(dāng)時與大唐交往的,包括來長安的外國使節(jié),留學(xué)士子,僧侶商賈,計有一百七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泱泱大國,皇皇國都,盛極、大極,成為世界文明史上的一座輝煌的豐碑。

今年四月,我又一次來到西安。幾年未見,西安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滿城高樓大廈,馬路縱橫,寬街闊衢,兩旁綠樹如幄,車水馬龍,人頭攢集,商場臚列,琳瑯滿目。古都再現(xiàn)了它氣勢磅礴的風(fēng)度,成了大西北繁華昌隆的重都大邑,現(xiàn)代化的名城了。

我走在古都的街道上,目光觸及之處,總幻化出千年的風(fēng)景,內(nèi)心碰撞著千年的遺跡,我匆匆的腳步驚醒了一個個王朝的歷史。千年的遺韻激起我邈邈情思,校點歷史,批注風(fēng)月,縱覽十三個王朝在這里粉墨登場,興衰榮枯,沒有“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朝看遍長安花”的瀟灑浪漫,卻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念疇昔。

在這巨大的時空里,王朝的更迭,政潮的升沉,喧囂沸騰的歷史都云飛煙滅了。風(fēng)華千古的詩人,風(fēng)流絕世的美女,威加四海、聲震九垓的帝王將相都已銷匿在歲月的蒼茫中了。但那眾多的宮殿遺址,瓊樓玉宇、朱樓翠館的遺跡,秦磚漢瓦,漢柏唐槐,名寺古塔,還有郊外多如繁星的陵墓,依然無聲地向我敘述著它昔日的繁華和昌隆,昔日的恢弘和莊嚴(yán),昔日的壯烈和悲哀。

歷史總是呈線性發(fā)展,由無數(shù)個點連接起來。每個點橫向延伸開去,才能看到相關(guān)聯(lián)的廣闊的生活畫面。畢竟是西安啊,這里的繁華鼎盛,歌舞升平;這里的金戈鐵馬,吶喊嘶鳴;這里的驕奢淫逸,酒池肉林;這里的血濺簪纓,尸橫朱門;這里的慷慨激昂,長吟當(dāng)嘯……觸景生情,猶如放在檔案櫉落滿時光塵埃的膠片,用顯影液稍加沖洗,歷史便鮮亮亮地展現(xiàn)在眼前。漢代歌舞場面的宏大,動作雄健,音容曠朗,充分展示了一種豪邁氣概,雕塑的古拙粗放,渾厚凝重,簡潔雄強,則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大氣磅礴的精神;而唐王朝那種細(xì)膩、豐腴,多元文化的融合,任情適性的自由,闊大的胸襟,富麗的繪畫,華美的雕塑,宏偉的建筑,曠朗的書法,歡騰酣暢的樂舞,撲朔迷離的胡風(fēng),還有那百室連歌、千筵接舞、高樓大觀、金堂玉戶、絲哇管語的盛世豪華,則體現(xiàn)了尊卑有序的儒家思想,又融合了道法自然的道家精神,成為我國建筑史上的奇跡,也為當(dāng)時周邊國家都城建筑提供了范本。

長安讓我肅目凝神。登上古城墻,放牧視線,這繁華的古都,巍巍大雁塔作為古長安的標(biāo)志依然在,塔檐疊澀渾然一體的小雁塔依然在,興慶宮雖無殿廡,已成為興慶公園,華清宮亭臺樓閣碧波清泉依然在,以及遠(yuǎn)郊存在的和湮滅的漢唐陵闕,讓今人依然能讀到歷史的蒼茫,歲月的悠遠(yuǎn),文化的厚重。有道是文章照千古,漢賦唐詩已成為中國文化發(fā)展史上永恒的風(fēng)景。不滅的是漢唐雄氣,不老的是漢唐精神,不偃的是漢唐風(fēng)骨,不死是華夏民族開拓創(chuàng)造、踔厲風(fēng)發(fā)的靈魂。你看到那碑林了嗎?那林林總總?cè)Ф鄩K碑碣雕刻,依然閃耀震撼千古的藝術(shù)魅力,或風(fēng)骨俊逸,或雄健凝重肅穆典雅,或仗劍縱舞呼風(fēng)喚雨,瀟灑的筆跡,絕代的精湛,依然體現(xiàn)著漢唐魏晉時代犖犖大端的氣度。一代代大師用心血和靈肉冶煉的藝術(shù)菁華怎能不讓后人五體投地頂禮膜拜呢?怎能不產(chǎn)生高山仰止的情感呢?我對西安的興趣更多的是歷史文化的輝煌。古城墻雖非大唐盛世的建筑,但那厚重的磚石,雄偉的墻體,長滿時間的蒼苔,又怎么不讓人肅穆起敬呢?站在古城墻上縱目馳騁,現(xiàn)代高層建筑、高科技開發(fā)區(qū)、綠樹裹挾的大學(xué)城,夾雜在古老的建筑叢里,使你感到歷史并未斷章,華夏子孫正在譜寫著新的續(xù)篇。水有源,樹有根。蒼天在上,古墻在旁,泱泱華夏,皇皇古都,啊,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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