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君
這一年,我16歲,高中生了。
好像天生有顆向往遠方的心,去過的最遠之地,卻不過是距家十里八里的幾個公社(后來的鄉(xiāng)鎮(zhèn))駐地。
在沂南縣辛集公社劉家莊,抬頭就見山,低頭就見水。我可不稀罕這些。我常沿著沂河灘走啊走,有時往上游走半天,有時往下游走半天,目光總是在沂河下一個拐彎處茫然墜落。
那時流行貧下中農(nóng)管理學校,就在我出生的劉家莊,把我從小學一年級一直管理到高中。從未有過學校的村莊,卻有了從小學到高中齊備的奇跡學校。從一年級到高中,不用升學考試,高中同學還是小學那班同學。這不是奇跡是啥?學校容納了周邊五六個村的孩子,每級就一個班,三五十人不等。好處顯而易見:師生們兼職當農(nóng)民十分方便。上午一般上四節(jié)課,下午上兩節(jié)課就放學,放學后就可加入田間勞動大軍。像我這種半拉孩子,能掙半下午的工分,周末及節(jié)假日更是當然的勞動時間。從十三四歲開始,我就能掙出本人口糧所需的工分額度。能養(yǎng)活自己了,對這個子女成群的九口之家來說,無疑很重要。很小就與成年人一起勞動,可能有一個好處——促進了我某方面的早熟。聰明絕頂?shù)哪?,近來忽生靈感,自稱是“晚熟的人”。這話不可當真,他驚人早熟的地方,他那作品早泄露了。
大約就在十三四歲時某一天,望天望地、東思西想的我,忽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陶醉狀態(tài):我這人真好,真好,讓我當誰,我都不干。后來想,那是不是一種兒童少年式的自戀?飄飄著一具分量有限的肉身,整天異想天開。一個數(shù)字銘刻我心:13歲,體重53市斤。時至今日,我一直有個或許不免令孩子奇怪乃至討厭的習慣——面對可愛的孩子,有時就忍不住問人家體重幾何。天真無邪的孩子們啊,老夏這曲里拐彎的心事,真沒法對你訴說。驗證次數(shù)再多也是這樣:我13歲時體重,約等于現(xiàn)在六七歲孩平均體重。那一年那一天,公社供銷社來村里購生豬,這可是一件相當有看頭的大事。稱豬用大抬桿秤,捆綁結(jié)實的豬被掛到秤鉤上,幾條大漢抬起伸入稱系的扁擔或木棍,豬就十分荒謬地四腳朝天脫離大地,體重就出來了。豬一直養(yǎng)尊處優(yōu),對這荒謬之舉顯然憤怒至極,一陣接一陣仰天長嘯,破村莊被震得渾身哆嗦。稱完豬,收豬者竟盯上我了:小瘦猴,多大啦?我報上歲數(shù),他又說:來來來,稱一稱,看你有多沉,能頂上頭小豬崽吧。我也想知自己有多沉。稱我不必捆綁,我抓住秤鉤打個提溜就完事。收豬者有點無聊,毫無必要地以高亢大音報出我體重,比報肥豬體重時竟還用勁,看客們放聲大笑。我的人生就多了個不易忘掉的數(shù)字。一旁的弟弟大喊:也稱稱我,稱稱我。弟弟10歲,50市斤。收豬者大笑:大三歲沉三斤,你看你咋長得。就這點分量的我,常常轉(zhuǎn)悠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心眼,還特別愛勞動,家務活、地里活都愛干,不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不止。大約六七歲時,好像是首次幫娘燒火,飯做好了,火熄了,我來了靈感,伸手到灶口抹一點鍋底灰,再抹到額頭上,帶著這光榮記號,洋洋得意步出“夏門行”。鄰家大姐首先發(fā)現(xiàn)了秘密,哈哈笑著揭露我老底:三郎呀,幫俺嬸子燒火啦,生怕不抹點灰旁人不知道吧?大姐這修養(yǎng)真是有點差,一點都不照顧一個獨特兒童的巨大自尊。我是夏三郎,她把我當成下三爛啦。咂摸一下我當時的心理真相,也頗有趣。有一種人格叫討好型人格,我這抹灰伎倆,是不是就是這種人格的最初流露呢?可是,我討好再多的人,也不再討好這位大姐了。幾年后,大姐要出嫁。出嫁不是小事,得乘車,沒別的車可乘,只能乘那種平時送糞搬莊稼的獨輪車。她坐一邊,安排我坐另一邊,這叫趁車。那地方就興這個,姑娘出嫁時,需找個男孩特別是兄弟多的男孩來趁車。一想到她曾對我那么無情,我就想半路上突然滾下車,將這新媳婦跌他個人仰馬翻??墒且荒罴巴瓿扇蝿蘸螅坏沙缘揭活D罕見好飯,還會得到五毛賞錢,我就忍了。五毛啊,足足攢夠十個雞蛋才能賣五毛錢。
我對這次重大出門行動,最感遺憾的一點是:這位大姐嫁得太近,其婆家離我村才一里地。推車的大漢嘻嘻哈哈著,一會兒就把我們從一個莊的小胡同,塞進了另一個莊的小胡同。大姐你這出息真不大,一輩子就嫁這一回,也不嫁得遠一點,不嫁到十里之外,至少也該嫁到五里之外吧。
我不僅愛勞動,還愛讀書。我想方設(shè)法找課外書。作文時,老把摘抄的好詞好句,硬往里塞。真管用,作文總是能得到語文老師表揚。我要當作家的念頭,就是那時產(chǎn)生的。我還想見識很大很大的世界。浩然的《西沙兒女》那部書,我感覺比《艷陽天》還好,有種縹緲的詩意,總是引發(fā)我對遠方的無限向往。
可是,別說大世界,到1977年,我還沒進入過任何一座人類之城,連名叫界湖的沂南縣縣城,都沒撈著去啊??珊薜氖?,比我小三歲的弟弟,好幾年前就不但去了界湖,還去了更遠更大的臨沂呢。
那一年那一天,我們在自家門口捶豆子。你瞧,夏四郎多有創(chuàng)意:他悄悄把一粒新豆塞進耳朵眼里去了。全家人輪流著瞅弟弟的耳朵,一致意見是:不能再掏了,越掏越往里走。到了“赤腳醫(yī)生”那里,他用只有他才有的鑷子試了試,下結(jié)論道:不敢硬拿,最好去界湖。
去界湖?頭不疼,腦不熱,還要去界湖?爹伸手狠狠地戳向弟弟頭皮:鱉羔子,自作自受,讓豆子待在里面吧。
一個深夜,弟弟爬起來噢噢大哭。新豆要完成它的天賦使命,吸收著耳朵眼里的水分養(yǎng)分,膨脹了,發(fā)芽了。
不去界湖是不行了。
界湖,夢幻一般的界湖,聽說那里用柏油鋪路,路兩邊電線桿上吊著大電燈泡,不論多黑的晚上大街上都賊亮賊亮,家家鍋臺邊都有自來水,龍頭一擰就嘩嘩淌水……
當天,有人從界湖捎話來了:界湖治不了,爹和弟弟當天就乘長途客車去了臨沂。新豆已和肉長在一起了,因在腦部,需一種特殊麻醉法才行,而沂南縣人民醫(yī)院沒有那高級法子。
臨沂,臨沂,那是我心目中一個偉大人類之城。一個又一個夜晚,小伙伴坐在村頭的石橋上,面對著星空和大地,談論著蘇聯(lián)、美國、阿爾巴尼亞、世界、宇宙……我們誰也沒去過臨沂。
這粒豆子好厲害,一下就把夏四郎頂?shù)搅私绾數(shù)搅伺R沂,讓他見了大世面。
1977年夏天,我掙工分自食其力好幾年了,并且我已有好幾塊錢的積蓄了,我鄭重提出去界湖見見世面,爹娘哥姐都不好意思阻攔了。
我約上同學夏明。他是獨子,嬌慣得很,去界湖玩過好幾回了。去界湖可走兩條路,騎自行車就得走公路,往南繞道大莊公社,過沂河大橋,到界湖三十六里地,步行就得涉水過沂河,直往西,距離是二十里。我們選擇步行。約兩小時后,沂蒙山深處這個縣城就呈現(xiàn)在眼前。大片平房中,僅有的幾座樓都是一副鶴立雞群驕傲自滿的樣子。不論到哪個地方,只要發(fā)現(xiàn)個樓模樣的建筑就過去瞅一瞅。百貨大樓是兩層,電影院是三層,最高的樓在全縣最大企業(yè)沂南縣酒廠里面,是座四層樓。能叫樓的就這三處??墒牵茝S門衛(wèi)不讓進,最高的大樓就沒能進去逛,只好遙望了一番。要想逛這個樓,得找熟人“走后門”。又逛了新華書店、縣委縣府等重要單位,那里沒有樓,卻有大房子,縣委禮堂能盛好幾百人。
一縱一橫交叉著的兩條主街全用柏油鋪路,路兩邊電線桿上確實都掛著燈泡,可惜是白天,看不到大放光明的景象。其他小街小巷,基本是磚鋪地或與我村差不多的土路??墒?,城市就是城市,路上的每粒沙,見到的每個人,似與鄉(xiāng)下都不一樣??h城人都有“縣城表情”,與“劉家莊表情”可不一樣。
一直逛到下午兩三點,饑腸轆轆的我們來到了“沂南飯店”,是個對群眾開放的國營飯店。是平房,飯廳就一間,但感覺很高,空間也大,擺著許多排桌凳。除了我們兩個,用餐的人不多。要了一碗肉片燉白菜粉條,兩個饅頭,菜兩毛錢一碗,饅頭多少錢忘了,一吃就覺得與家里的飯菜很不一樣,那味道相當高級大氣。從廚師往外遞飯菜的窗口,探頭瞅了瞅,廚房里大白天竟亮著電燈泡,那個廚師靠在墻上抽煙,水龍頭啪噠啪噠滴水,他也不擰一擰。我望著那白花花的燈光,尤其感到可惜。兩年之后,去界湖參加高考,首次在城市住了一夜,首次見到大街燈火通明的樣子。許多地方,大片大片燈光底下,一個人都不見,那么多光白白浪費了。
夕陽近山時,心滿意足的我們才往家走。我買了幾本書,夏明不愛看書,他買了好幾種好吃的,我只買了半斤油條。油條用線捆著,在我手里悠搭著。我決心要讓全家人分享這半斤油條??墒怯蜅l的香味越來越濃烈,似乎連我肚子里的蛔蟲都聞到了——那時我們肚子里都有蛔蟲這陰暗的生靈。肚子鬧騰得越來越厲害,我就忍不住掐塊油條吃。壞了,一發(fā)而不可收,似有一萬條饞蟲一齊張開了大口。一塊又兩塊,兩塊又三塊,太陽落山了,聽到沂河水聲了,劉家莊就在眼前了,一直頑強散發(fā)奇香的油條卻只剩一根了。帶一根油條回家,不像話吧?思想斗爭了一番后,就無情地把油條消滅了。跪在沙灘上,咕咚咕咚喝一頓沂河水,用沙用水把手上的油搓洗干凈,將嘴唇擦了又擦,徹底清除獨吞半斤油條的任何痕跡。我告誡夏明,不許對同學對任何人說這事,要是說了,我就公布只有我知道的他那件不可告人的丑事。
沂河水真清澈呀,是后來的孩子們想象不出的清澈。大約二十年之后,世紀之交,在為老父過生日的合家大聚餐上,我才說出了當年那件丑事。大姐大度地說:老三你那時要是多偷吃點,說不定還能長高些。
四十多年前的縣城界湖模樣,深深印在我腦海里。
一晃就是二十年。1997年,我在莒縣教書已十多年。
1979年,我成為我村那所學校唯一考走的大專生。我一離開村莊,高中就撤了,接著初中撤了,后來小學也撤了。親愛的母校,完成把我送出去的光榮使命,就迅速從我村消失了。我就讀的臨沂師專,坐落在費縣縣城北郊,費縣與沂南縣南北相鄰。我這顆向往遠方的心還是未能走遠——面對著與老家同樣的山水,見識了與界湖面貌近似的另一個縣城,它叫費城。費地春秋稱費邑,西漢始為費縣,到了現(xiàn)當代,與沂南等地同為沂蒙革命老區(qū),有名的《沂蒙山小調(diào)》即誕生于此。民國年間還出了個大土匪,就是橫行大半個中國殺人無數(shù)的劉黑七(劉桂堂)。我專程去過費縣與平邑縣交界處的劉匪老家鍋泉莊,一個縮在山脈皺褶里的村莊。近些年,鍋泉莊有人一門心思要利用劉桂堂的名氣,搞旅游開發(fā)呢。
一天,同學岳曾逛費城回來了,全班他年齡最小個頭比我還矮點,他神秘地說:“一拐彎,好家伙,猛然撞見了兩個大洋人。”我們都沒見過洋人,那洋人長啥樣?到山旮旯里這費城干啥?大家很好奇,就問這問那。岳曾說:“一男一女,都背著個小山一樣大包,乍一見,嚇我一跳,鼻子老高,個子老高,比咱中國人高多了,那個女的好像也比你老曹高啊?!痹涝焓种赶蚶喜?。一個同學趁機道:“光鼻子高個子高嗎?小岳你表達清楚點。到底是個子,還是鼻子還是別的什么營生比老曹高?”老曹不算很高,卻是我們宿舍最高的。一想到矮小的岳曾仰望大洋人情景,大家就忍不住笑。國門初開,這肯定是到中國看景的歐美游客。那時,中國亦有少量幸運兒能夠出國了,出國者好像都有一個相同愛好:寫國外游記。大小作家都寫,不是作家的也寫。那些游記的味道高度雷同,一言以蔽之就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在費城學習兩年后,我來到人生經(jīng)歷中的第三座縣城莒城。莒縣也是沂南鄰縣,以浮來山為界,東西相鄰。我自小就知浮來山上有棵數(shù)千歲老銀杏樹。莒為地名,始自遠古東夷莒部落,周為莒子國,戰(zhàn)國時為楚所滅,頑強立國七百載。源自古莒的著名典故“毋忘在莒”,有不忘本、不忘家國、頑強不息等意。莒城歷史輝煌,現(xiàn)實中的面貌與界湖與費城卻亦高度相似。
浮來山在莒城西不遠。
在莒縣的歲月里,我經(jīng)常上這山。主要不是為了看山,而是為了看山半腰定林寺內(nèi)那棵樹。也不是為了看那樹,而是讓那樹看一看我。我經(jīng)常產(chǎn)生這一需要:到那樹下站一站,讓它看著我,在它浩瀚氣息之下,想一想人生中很切近或幽遠的問題。它就是有“天下銀杏第一樹”之稱的老銀杏。樹高24.7米,主干周長15.7米,需八人方能合抱,樹蔭遮地一畝余,磅礴之勢,浩然之氣,一樹而成大景觀?!蹲髠鳌份d,公元前715年9月,魯隱公與莒子在此盟誓。無法確知其年齡,一般說它有三千多歲或四千多歲了。有一回,仰望著它,忽然想:這樹的年齡是我年齡的一百五十倍以上?。?/p>
在它身邊生活了十多年,我的人生就去掉了一大截,而它——還那樣。我與大樹,正如莊子之言,是小知與大知、小年與大年。
大樹下有座校經(jīng)樓,據(jù)傳《文心雕龍》作者劉勰晚年曾在此校過佛經(jīng)。
莒城東傍沭河。
我在《生命中的河流》一文中寫到:
師專畢業(yè)那年,我不想回家鄉(xiāng)去,天性中的漂泊愿望促使我想走得遠一點。師專生的天空是狹窄的,想走遠也走不遠。我被分配到鄰縣一所中學。這所中學就坐落在沭河岸邊。
我在她身邊生活了十余年,她知道我青春的全部苦澀和歡樂。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S多細節(jié)和話語,全都隨流而逝。沭河給了我最低限度的尊嚴和最高的獎賞……
我把對容納了我十多年歲月的莒城莒地的感恩之情,寄托于這條河了。文章寫于二十多年前的世紀末,那時我已身在西域邊城喀什。
1997年春節(jié)剛過,我不得不把就要赴新疆喀什支邊三年的消息,告訴病弱的母親,她不解兒子何以要走那么遠那么久。母親說:“做夢也夢不著啊,還有這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等著咱。你過日子還缺啥?去那么遠的埝,圖啥?”母親身體不好,對眼下日子卻早就十分知足。支邊機會是我主動爭取的,我找不出話來安慰母親。出發(fā)前夕,我來到沂河,在那里默默待了很久。流水聲完全不是兒時聽到的那種聲音了。這時的沂河,污染嚴重,差不多成了一條污水河垃圾河。經(jīng)過近二十年開放發(fā)展,經(jīng)濟與社會發(fā)生了巨變,界湖、費城、莒城及大大小小的城市都變了模樣,可是眼中的大地山川河流差不多已全都污穢不堪。
我不可能對母親說這樣的話:去遙遠的地方,是想尋找一條不變節(jié)的河流。
幾天后,我來到了萬里之外的喀什(全稱喀什噶爾)。
在世界這一隅,一切都似以兩極形態(tài)呈現(xiàn)。來到喀什,你一眼就能看清沙漠、雪山、綠洲組成一個巨系統(tǒng),荒涼冷峻與繁華溫馨在對峙或互相依存。人們對喀什綠洲的驚呼是恰當?shù)模嚎κ哺翣枺ㄓ袷兄?。干燥的空氣包圍著你,抬頭便是冷峻清心的冰山雪峰。那似乎近在眼前的冰山,其實遠在數(shù)百公里之外,它們浮空而出,寂寂如畫,那是公格爾峰,那是慕士塔格峰。
作為絲綢之路上的驛站,在海運開通之前,喀什是東西方交流的樞紐。若說新疆是融化世界文明的坩堝,那么喀什就是這坩堝的鍋底。這里曾留下張騫的足跡,班超的雄心,玄奘的虔誠,香妃的幽怨。它容納了我一生中的三年時光。若非身臨其境,難以想象這座僅十多平方公里的小城,竟擁有那么多非凡的歷史文化遺跡和建筑。艾提尕爾寺、阿帕克霍加墓(香妃墓)、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墓等古建筑及遺跡就有十余處,再加上迥異于內(nèi)地民居的維吾爾民居,使這座綠洲古城放射出誘人光彩,世界各地的游客,不遠萬里奔赴中國這個遙遠邊城,重溫古絲綢之路的繁華。
來喀什之前,我三十多年的人生中,沒見過幾個外國人。而在喀什,只要出門,就像在參加一個“人種博覽會”,到旅游旺季,就更是如此了。老實講,那些來自歐美的游客,常給我不小的刺激。我總是忍不住悄悄追隨觀察他們。他們那豪邁輕松的神情,總是令我心生隱隱的自卑與羨慕。我清楚我們與他們之間的距離。人家站在世界的高處,往哪兒去都顯得輕松自在應該。而我們?nèi)ニ麄兊牟徽撌裁吹胤?,都不能不像劉姥姥逛大觀園。中國已發(fā)生了巨變,可是差距仍然很大。
以喀什為中心,三年之間,利用寒暑假,沿古絲路,我有計劃地推進屬于我的旅行。
我看到了更多的河流。遠離了沂河、沭河,越過黃河,來到了塔里木河。她是大地上最長的內(nèi)陸河。她接納著來自昆侖山、天山、帕米爾高原的眾多支流。
喀什是塔里木河上游水系所孕育的眾多綠洲中的一個,三條支流克孜勒河、葉爾羌河、吐曼河,流過這個綠洲。每天上下班,我都要經(jīng)過清澈得吐曼河。
后來,我又走過一段很遠的路,一直走到喀什最西南角的塔縣,沿中巴公路到達紅其拉甫口岸。我終于看見了世上最為清澈的河流——她就是塔什庫爾干河。她源自雪域,由南而北,流入塔里木河支流葉爾羌河。她流經(jīng)的全程,海拔大都在四千米以上。她水量不大,冰涼徹骨,激情奔放,婉轉(zhuǎn)自如,重要的是她清澈,徹底的清澈。
在大自然的堂奧,我終于看到了清澈得凜然難犯的河流。
喀什的人間煙火滋養(yǎng)了我三年,那里山河表里亦化為我心中的風景。
喀什東郊有一片水,名叫東湖。我常常在東湖湖岸遙望慕士塔格峰,觀各個季節(jié)的落日或朝陽。1999年月12月31日夕陽西下時分,在東湖,我獨自默默目送二十世紀最后一輪夕陽,中國西部邊陲的夕陽。湖面全結(jié)了冰,慕士塔格峰的湖中倒影隱約可見。下午7點19分,落日銜山,整個天空找不到一絲云彩。夕陽似被雪峰一下吸住,被洇濕暈染,火輪碾動,烈火熊熊,水汽淋漓。約3分鐘后,火輪沉沒。烈火似已熄滅,雪峰及天空卻仍在猛烈燃燒。一個不可思議、妙不可言的天空。發(fā)生在天空中的事情似乎沒有人注視。這時的喀什像往日一樣,升起了濃濃的人間煙火。
類似落日景象,我目睹過無數(shù)次。但這回不同。這是世紀末最后一輪落日。雖然不斷有人提醒,世紀末最后一輪落日應是2000年的最后一天,但人們好像聽不見。世界各地,從國家領(lǐng)袖到平民百姓,都不由分說將1999年12月31日當作舊世紀結(jié)束日。人類以迫不及待的心情,把一個容納了無數(shù)事件的舊世紀送走,跨入一個向往中干干凈凈的新世紀,這個新世紀又是新千年開端,又將人們的這一獨特心態(tài)予以強化。這天的白天和夜晚,人們大都坐在電視機前觀看世界各地的落日或朝陽,卻不太在意身邊的落日和朝陽。東湖岸邊,只我一人。
第二天——即2000年1月1日,我早早起床登上東湖湖岸高地,迎接新世紀第一輪紅日。10點18分,朝陽從冬日綠洲升起來了。太陽如一桶金,潑在新世紀的門口。
這輪朝陽比我的出發(fā)地日照的朝陽晚升起3個小時。我看見這輪朝陽時,整個中國全都醒來了。我一回頭,猛然發(fā)現(xiàn)慕士塔格雪峰上空,懸著慘白的半輪月亮。月亮永遠是一種妥協(xié)者的面孔。世界是在對抗與妥協(xié)中跨入新世紀的。
朝陽下又是喀什溫暖的人間煙火。
十天后,我離開了喀什,回到黃海之濱,回到莒縣,回到日照。
一晃又是二十年。
到2021年,我在一個地方待了整整21年了,這個地方叫日照。日照成了我生活時間最長的城市??礃幼樱顺且脖貙⑹俏医K老之地。有句話說“擇一城終老”,我不需再作選擇了。
我第一次到日照,距今竟有四十年了。
1982年,是我到莒縣一中教書的第二年,那時莒縣、日照都屬臨沂行署管轄。暑假到了,學校派我去距莒城二十多公里的龍山鄉(xiāng)初中,聯(lián)絡(luò)招生事宜。通鄉(xiāng)鎮(zhèn)的客車很少,我干脆騎自行車去。出了縣城,全是沙土路,到達龍山,已是灰頭土臉。人民公社已解散,家庭聯(lián)產(chǎn)責任制已推開,分田到戶,農(nóng)民生活迅速改善,地里蓬勃生長的莊稼是最好證明。龍山處在莒日公路上,距日照縣城三十多公里。兒時,常聽父親說他年輕時到日照嵐山、安東衛(wèi)、石臼所一帶推鹽販魚情景,我二十歲的人了,還沒到過日照,重要的是還沒見過大海呢。公務很簡單,一會兒就完成了,何不趁機看看日照城、看看大海?
一個人,說走就走。當天下午日落前,我到達日照,又是一身塵土。我看到了一個與界湖、費城、莒城等面貌差不多的縣城??h委縣府大院處在一個高嶺上,在大門口瞅了眼,院內(nèi)好像全是平房。最豪華建筑是四層的“百貨樓”(后更名百貨大樓),離縣府僅數(shù)百米??h城距海岸還有十多公里。
此地西周到戰(zhàn)國前期屬莒國,漢稱海曲,宋朝始有日照鎮(zhèn),乃日照最早得名。元設(shè)日照縣,明清分屬青州沂州。中國古人不親海,海邊之城鎮(zhèn)也建得盡量離海遠一點,日照城一直是一個很小的沿海孤城。當天晚上,找一小旅館住下。第二天,迎著朝陽,騎車奔向大海。馬上就離開了頂多有數(shù)平方公里大的縣城,沿著沙土路,穿過莊稼地,穿過一個又一個村莊。除了感覺空氣越來越異樣,滿目所見與內(nèi)陸農(nóng)村無異。在騎車趕路過程中,偶爾有小型野生動物的魅影閃過。我禁不住想:我的父祖?zhèn)?,當年推著獨輪木車,就走過這路吧?
那時,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幾十年后,從老城到大海這一望無際的莊稼地,幾百年乃至幾千年來一直基本就這樣的地方,竟夢幻般全都變成了城市。不用說幾十年,以十年為界,這四十年來,每位十年前的日照人,都難以想象十年后日照的樣子。
忽然,大海的咸腥氣息撲面而來。
我記住了1982年的日照城、石臼所、萬平口等地的樣子。
這之后,或因公或因私,到日照的次數(shù)逐漸多了起來,至2000年定居日照,成了日照人,算是見證了日照三四十年來的發(fā)展。
中國有漫長的海岸線,國人親海的歷史卻很短,不過就在一百多年內(nèi)?!暗啦恍?,乘桴浮于海?!笨鬃右簧顒釉邶R魯及周邊,以現(xiàn)代眼光看他就在海邊。孔子卻似乎把海當作最后的逃避之所,他這句有名的狠話,頗能表達古人對海的態(tài)度。
在近現(xiàn)代,各路侵略者總是從蒼茫無際的海上到來,海疆常常比陸疆更令當局憂心。明代定鼎之后,為防倭寇竄擾,遂沿海設(shè)置很多衛(wèi)、所。安東衛(wèi)與天津衛(wèi)、威海衛(wèi)齊名,是明代著名海防衛(wèi)之一。直至清末,統(tǒng)治者望向大海的目光一直是畏葸復雜的。一場又一場驚濤駭浪生死攸關(guān)的挑戰(zhàn),一再撲向這個龐大衰弱老帝國,令它在人類早已到來的海洋時代的邊緣掙扎徘徊。
大海,面向大海,坦然親切自信地面向大海,這個時代終于到來。改革開放四十年,是中國融入世界擁抱世界的四十年。日照這個昔日海邊小城,歷經(jīng)蝶變再蝶變,迅速成為一座現(xiàn)代化的海濱城市。
1982年首次來日照的我,對那時日照已經(jīng)發(fā)生或正在發(fā)生的一些大事,卻基本一無所知。1978年,省政府已完成在日照的選港勘察,1980年,原國家計委已批復石臼港區(qū)設(shè)計任務書,就在1982年,石臼港區(qū)已開工建設(shè)。這個港區(qū)與嵐山港區(qū)合稱日照港,幾十年后的2021年,竟成為我國沿海主樞紐港之一,全國排名第六的五億噸大港。就在眼前,又有一件有標志意義的大事——2021年10月9日,全球首個順岸開放式全自動化集裝箱碼頭在日照港落地。位于一帶一路東方交匯點的這個大港,又向世界一流海洋強港邁進了一大步。
從1989年之后,我對日照才越來越熟悉。這一年,日照以港立市,升格為地級市。不久,又設(shè)區(qū)帶縣,莒縣、五蓮劃歸日照,老日照變成東港區(qū),我由臨沂人變成了日照人。1995年,市直機關(guān)綜合大樓開建,選址距日照老城八公里,距海岸三公里。我2000年結(jié)束支邊到日照日報社工作,當時還在老城區(qū)辦公,一年后就搬遷到新市區(qū)北京北路了。員工們大都仍住在老城,那時幾乎無人有私家車,我們乘單位通勤車上班。經(jīng)過改革開放第一個二十年的發(fā)展,日照已初具規(guī)模,有了沿海新興城市的模樣。但在新世紀初,總體感覺仍是空空蕩蕩。坐在通勤車里,望著路兩邊零星點綴在田野里的單位、樓房,常有同事感慨:什么時候才能把這些空地填滿啊?
在不同的季節(jié),我常會過段時間就選擇步行上班或下班,全程需八九十分鐘。我當然不走公路,而是走田間小路,走樹林,走村莊,并經(jīng)常變更路線。那些村莊已被視為城中村了,卻仍是純粹村莊模樣,村民還是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實際上,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刻,城市侵入村莊消滅村莊的步伐是相當快的。走在這樣的路上,真是妙不可言。一個又一個大小工地旁邊,是村莊是農(nóng)田,一會兒是機械轟鳴,一會兒就成了蛙鳴蟲唱。一下子被樓房或單位擋住了去路,一拐彎又見了小橋流水。春天見過的一片樹林或一方池塘,秋天再走時就找不到了。較大些的生靈,我看見過一閃而過的野狐,更常見的是比野狐個頭小的黃鼠狼。在一個小麥黃熟時節(jié),干燥田野散發(fā)著醉醺醺的芳香,麥稈在熱風中竊竊私語,我走在路上,老是遇見黃鼠狼,個別膽大的不是見我就跑,而是抻動著那細長身子伸伸縮縮地觀望我。它們是我兒時很熟悉也很畏懼的生靈,它們能變著法子潛入人家把雞偷走,鄉(xiāng)間有許多關(guān)于它們的神異故事??墒亲詮耐獬鲎x書工作這二十多年來,好像極少見著它們了。想不到,在這片正迅速蛻變?yōu)槌鞘械臒釟怛v騰的大地上,又屢次遇見它們,我不禁想:你們的好日子不多了啊。
2021年春天一個日落時分,在我居住已四年的這個望得見海的小區(qū)里,竟遭遇了一只黃鼠狼。數(shù)年間,好幾次我覺得有疑似黃鼠狼的影子倏然閃過,但又覺得不可能是黃鼠狼。小區(qū)內(nèi)有不少貓,我認為那影子應是小貓。正是貓叫春時節(jié),貓的身影總是格外匆忙地竄來竄去。這回我看清了,不是貓,是黃鼠狼。它叼著一塊不小的食物,小心地從一片綠地竄向另一片綠地。我收住腳,屏住呼吸,它距我僅三五步遠,它迅速消失了。它彈簧般柔韌的身軀,貼地無聲疾走的樣子,我太熟悉了。它竟在高樓林立人口如此密集的地方生存了下來。我不禁想:我或許遇見過你的前八代十代祖宗呢。
兒時,我家的房前屋后,草垛墳場,隨處都可能有黃鼠狼。黃鼠狼是真正的小野獸,我與黃鼠狼竟共居一現(xiàn)代小區(qū),似乎有點魔幻。此后,偶然聽到一位散步的老人對他人感慨:你說說,想不到,這小區(qū)里還有黃老鼠(當?shù)胤窖裕┌ ?/p>
那天回到家,我將發(fā)現(xiàn)黃鼠狼之事說與妻,妻卻正緊盯著我家那只桔貓說:快看,快看這貓啊!原來,貓正處于一種大戰(zhàn)在即狀態(tài):它趴在窗臺上,呈極緊張捕獵姿勢,兩眼直盯窗外露臺,嘴里發(fā)出頻率極高的噶噠噶噠聲,聲勢相當駭人。太陽已落,暮色漸顯,天地寂靜。不論我弄出什么動靜,貓都絲毫不為所動——隔著玻璃,一只野鴿落在我家露臺欄桿上。為了方便看海,我選擇了小區(qū)前排高樓的最頂層22樓,蔚藍大海、沿海防護林、水上運動基地、石臼港等,一覽無遺。常有各類鳥造訪我家露臺,個別鳥還會好奇地貼著玻璃往室內(nèi)觀望。貓的類似捕獵狀態(tài)我已見過,上次被貓盯著的是一只我叫不上名字的鳥。窗外生靈激發(fā)了貓的捕獵本能,只要獵物不飛走,貓就一直保持那捕獵狀態(tài)。我家養(yǎng)貓時間只有數(shù)月,是國外讀書的女兒因疫情回國家居后才養(yǎng)的。女兒反復提醒:一定不能讓貓上露臺。女兒說養(yǎng)在高樓里的貓,常有因捕獵墜落而亡的。未養(yǎng)貓前,對貓的這種捕獵狀態(tài),從沒特別留意過。
我又想到小區(qū)里的黃鼠狼。黃鼠狼與貓皆為捕獵高手,而從體型來講,黃鼠狼很難與貓匹敵。它們同處一小區(qū),其緊張關(guān)系,是居住其間的我難以理解的。我們與它們,是一種關(guān)系;它們與它們,是另一種關(guān)系。人們一般意識不到:在此熱氣哄哄的人間,還有一個復雜廣大的“非人間”。許多動物正在努力適應它們的“田園”萎縮乃至消逝后的生存。幾十年來,出行歐美發(fā)達國家的游客,常感慨羨慕人家那里人與眾生靈共處情景。城市的“田園化”,或許應成為人類的共同追求。在日照,“田園化”已初顯。
人類來自自然,卻似乎一度成了自然的敵人。2000年前后,中國社會在飛速發(fā)展的同時,自然環(huán)境亦陷入了空前糟糕狀態(tài),以至于連呼吸都是個問題了。幸虧轉(zhuǎn)型極快,保護修復環(huán)境的努力前所未有,最近這些年,一切又迅速改觀。從自然山水到鄉(xiāng)村城市,無不以新的形態(tài)呈現(xiàn)。一度污穢不堪的沂河、沭河及更多的河流重新清澈,界湖、費城、莒城等小城,體量無不擴大到幾十倍乃至更多倍,每次故地重游,其城市巨變及環(huán)境之改觀皆令我感慨不已。最突出的應算日照。日照由數(shù)平方公里的海疆蕞爾小城,迅速蝶變?yōu)榻ǔ蓞^(qū)達上百平方公里的現(xiàn)代化新城。不是大城市,卻是有大氣有成長潛力的城市。
日照有許多光鮮稱號,我覺得她還應有一個符號:田園城市。不久前,我騎自行車沿新修的海濱綠道北行,從萬平口一直騎到海濱森林公園,在綠道穿行的樹林及森林公園,我都發(fā)現(xiàn)了松鼠。好像從前沒見過它們,它們是怎么來的?是不是從前很少見,現(xiàn)在增多了?可能就是這樣。從前很少見的白鷺等鳥類,現(xiàn)在隨處可見。兩城河流過市區(qū)北郊,入??谀瞧_闊的水域,近年常有成群天鵝及鴻雁等鳥類出現(xiàn)。還有很多美好的生靈,活躍在我們身邊。
時令已交秋末冬初,莒縣朋友發(fā)來此時浮來山老銀杏圖片,邀我再去欣賞那一年一度人間難得的大美。那美景是我四十余年來所熟悉的,卻永遠令我心動。一樹金黃,一地金黃,老銀杏如披掛金盔金甲的大英雄,笑對風刀霜劍。這是老銀杏最壯美時刻!樹上的、地上的每片葉子,都來自一個數(shù)千歲生命,一個攜有遠古信息的生命。老銀杏這一風采,總是令我想到喀什,想到喀什一帶及塔里木河沿岸的胡楊林。萬里之外那個緯度的胡楊樹葉,此時與這老銀杏葉幾乎呈同一顏色同一形態(tài)。在綠洲,在沙漠,在戈壁,胡楊這英雄樹,此時亦是最壯美時刻呀。
2021年6月初,我與作家趙德發(fā)應邀赴喀什參加“文化潤疆”項目,在喀什活動一周。離開喀什二十一年了,常夢回喀什,卻一直未能成行。給我生命烙下深刻印記的喀什,久違了!我的喜悅難以言表。我看見了一個新喀什。那些古跡及重要景點依舊,喀什卻成了新喀什。城市規(guī)模的擴大,令我短時間內(nèi)難以捉摸。日照與喀什是友好共建城市,日照在喀什設(shè)有援疆指揮部。日照——喀什,一東一西,海疆與陸疆,中國境內(nèi)一帶一路的重要節(jié)點城市及樞紐,我人生的一些重要風景在這中間打開。一切都在成長,渺小如一粒塵埃的我亦在成長。不論多么艱難與曲折,唯愿能不辜負養(yǎng)育過磨礪過我的所有一切。
我又想起上世紀末在喀什常有的那種心理感受:面對神情豪邁的歐美游客,我的自卑與羨慕。什么時候,開始放棄掉這一心理呢?這些年來,在日照,在縣城乃至在鄉(xiāng)下,見到洋人早已不再稀奇了。出了幾次國門,自覺個人表現(xiàn)也不是“劉姥姥逛大觀園”了。好像洋人們都很平和呀,看上去他們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豪邁之情啊。是我從前神經(jīng)過敏,還是他們也發(fā)生了變化?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