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箏的手掌辣痛過后一陣發(fā)麻,如吃花椒過后口腔內(nèi)的微跳,手還舉著,掌心鮮艷如染。戰(zhàn)栗的心臟,擰巴的思緒,沮喪的心情,是聲音過后身體的反應(yīng)。每一個巴掌打出去之前都覺得非打不可,打完會有迎刀解亂麻的痛快,可是,痛快從來沒有到來,只有永遠(yuǎn)不會說出口的悔意。
程道捂著臉羞恨交加沖出家門,雖說不是第一次挨巴掌,但哪一次沒有羞恥感呢?
別人請上一頓飯,嬌滴滴叫上幾聲大哥(這是王云箏自己想象的),敬酒的時候身體合理碰撞幾下(這也是她想象的),就真以為自己是大哥義薄云天金鐘罩了。好了,給人做擔(dān)保,對方還不上錢,自己的木材加工廠連坐被訴訟保全,不挨一巴掌能反省嗎?王云箏打巴掌的理由都是在打過之后梳理出來的。無論如何,她告誡過自己不能再扇程道耳光,她是愛他的,是要和他過日子天長地久的,耳光扇完她沒有一次不后悔,又沒有一次能防住自己的手。她不止一次疑惑地觀察自己打過人臉的手掌,它仿佛受控于一個莫名的所在,在某一信息波的刺激之下突然爆起,斬釘截鐵橫刀立馬不留后路。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
程道是她正兒八經(jīng)處的男友,之前幾位有過一定程度交往的異性最終沒走到一塊兒百分百緣于耳光劫,男子漢大丈夫誰受得了這個呀?裸奔都不比這絕望。
除打耳光外王云箏并無惡言惡行,不囂張不跋扈,知書達(dá)理,溫良恭儉,算得上善解人意的女子,甚至可以作為潑婦的反義詞。了解她的人最初都不相信她有這一手,又考慮到或許是情急之下失控之舉,但這種事情若一而再再而三,人們不會停留在相信上,而會通透地把這看作一種病,類似于羊癲風(fēng)發(fā)作,說不準(zhǔn)什么時間什么地點(diǎn),突然就抽這么一下,口吐白沫咬牙切齒,平復(fù)后居家過日子仍為良人,如果無人介懷的話。
王云箏芳齡29,她打男人耳光的歷史得往回倒十年,19歲那年她拿一個叫周意的男孩開張以后,扇耳光便如有法器藏身于她的手掌,定時得拿人臉來祭一祭。王云箏應(yīng)該經(jīng)歷了什么,其實,在那一天她只是想起了點(diǎn)什么。
那是個星期六,大二學(xué)生王云箏如往常一般前往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市圖書館看書,看得個把小時她上廁所。廁所在走廊的盡頭,她經(jīng)過一間講堂,里面有人在搞講座。圖書館周末都會有公益講座,國學(xué)文學(xué)網(wǎng)絡(luò)育兒什么話題都有。王云箏擰頭看一眼,講臺上講話的女子,挺拔白凈清麗,長發(fā)飄飄大花裙裾,這種款一直是她努力成長的方向。她帶著美好的一瞥印象上廁所,猜測漂亮女人做的是什么講座,禮儀?美容?返回時她推開講堂后門,探了小半個腦袋,本想聽上一耳朵就走,沒料她聽到了哭聲,美麗女人在哭泣,梨花帶雨我心戚戚。震驚之余王云箏推門進(jìn)去,在后排匆匆找到一個空位坐下。
女人抽泣著說:“那一年我才五歲,那個作為我繼父的男人,他說我做錯事了,要打屁股,他把我的內(nèi)褲脫下來,手打在我的屁股上,打完后他一邊教育我要聽話,一邊手不停地摸……”
雖說演說者部分自述是憂傷的,但整個講座的目的是喚醒婦女自我保護(hù)的意識,激勵婦女走出童年陰影,活出真我風(fēng)采。這是一場婦聯(lián)組織的公益講座,演說者如今是一位成功的女企業(yè)家。
王云箏完全沒有跟著節(jié)奏走,她停留在美麗女人那一段可怕的回憶中,美女講述的許多細(xì)節(jié)她感到似曾相識,在同情心強(qiáng)烈溢出的同時,那一段自述莫名其妙地?fù)碛辛舜呙邌拘训墓δ?,王云箏某一道腦褶皺淹埋的記憶被翻出來,浮上岸,像海浪把垃圾帶上岸,一片狼藉。又像閃電穿透黑云,炸出驚雷一個。這些記憶與一個名字有關(guān)——康幸。十幾年來,她從來沒有想起,一次也沒有,那時她那么小,幼兒園的娃娃,這能算是史前記憶嗎?
或許是美女故事的驚悚度激發(fā)出不敢輕信自己是漏網(wǎng)之魚的潛意識,也或許那本是一段被故意忘卻的故事。具有相似性的畫圖一一被喚醒推到臺前來,在那個周六臨近中午的時間,王云箏突然憶起稚齒時光康幸叔叔用舌頭和嘴替她清潔口腔的畫面,還伴隨著甜蜜的味道……
記憶與巧克力有關(guān)?;蛟S是香甜的滋味給它上了一層保護(hù)色,人們深刻于心的多半是苦澀,甜美太過舒適,舒適到隨時就能拋于腦后。小時她有一口爛牙,睡覺喜歡流口水,能把枕巾洇濕。母親不讓她吃糖,連同冰激凌蛋糕這些甜點(diǎn)她都很少能碰。她饞,想吃,卻也無計可施。偶爾有人上家里來,帶有一些糖果,母親轉(zhuǎn)手就送人??敌沂迨迨羌依锏某??,他不像別的客人那樣不走心,他給她準(zhǔn)備的禮物是巧克力,藏在褲兜里,在房里給她講故事或陪她玩耍的時候會掏出來,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讓她慢慢吃完。等她吃完后,康幸叔叔會幫她檢查嘴巴,檢查的工具是康幸叔叔的舌頭,康幸叔叔說他用舌頭幫她把巧克力的味道嘬出來,這樣她媽媽就不能發(fā)現(xiàn)她吃糖了,另外康叔叔的舌頭很厲害,能把蚜蟲一塊兒卷走??敌沂迨宓纳囝^很軟很靈活,伸進(jìn)她的嘴里喜歡頂著她的舌頭,過得一會兒再用嘴唇用力吸她的舌頭,有時會吸得她喘不上氣。她不喜歡讓康幸叔叔檢查嘴巴,她聞到康幸叔叔的口水味,甜中帶腥,也能聞到叔叔鼻腔里噴出來的油膩味,還有,叔叔的臉和她貼得這么近,她擔(dān)心那上面一顆一顆紅色的痤瘡碰到她。但是,她更擔(dān)心媽媽能聞到她嘴里巧克力的味道,那樣她再也吃不到巧克力了,她只能讓康幸叔叔幫她清潔了。
康幸叔叔個頭不高,是個小胖子,臉上紅通通的痤瘡很是顯眼,讓他總有一種油膩的感覺,但康幸叔叔穿著講究,很少見他穿松散的休閑裝,襯衣西褲是標(biāo)配,皮鞋一律锃亮,款式必定時尚。他比王云箏的父親小上十歲,倆人是羽毛球友,經(jīng)常打搭檔。因為兩家住得近,再加上康幸沒結(jié)婚,康幸常到王家蹭飯。王云箏的母親是個熱心腸,不停地為他介紹對象,可惜康幸叔叔與那些女生見了面吃了飯,最終都沒有牽手成功。私下里母親跟父親議論,說康幸出身農(nóng)家沒錢沒背景,長相又不出眾,要命的是眼光還高,這婚姻是真正難了。
王云箏不關(guān)心康幸叔叔的婚姻大事,她挺盼望康幸叔叔上家里來的,一來她就有巧克力吃了,吃完叔叔會幫她清潔干凈,媽媽再精明也沒有發(fā)現(xiàn)過。后來,康幸叔叔工作調(diào)動遷到另外一個城市去了,王云箏再沒有見過他,小孩心性,見不著就想不起了。父母倒是還會說起,談?wù)撟疃嗟倪€是康幸叔叔的婚事,日子久了,他們也不說了。
少女被恐懼籠罩全身,她不是沒有聽過類似的事情,從來沒覺得能與自己發(fā)生聯(lián)系,可現(xiàn)在她知道了,她沒能幸免,她是其中一人,她也曾被骯臟的唾沫浸染,也曾被褻瀆玩弄,她還自我感覺良好悠悠然長到19歲。
圖書館里一切聲像變得虛幻,講臺上那位美女早已幻化成一團(tuán)骯臟的色塊,漂浮在灰色的布景之上。王云箏覺得好多人有看穿別人心思的本事,她得趕緊把腦子里的畫面收起來、折起來、藏起來,像今天以前一點(diǎn)也記不起那樣。她整理臉部的表情,抿抿嘴,叩叩牙,試圖讓五官生動活潑,她搓搓手,把掌心的濕汗抹去,再甩甩頭,讓長發(fā)飄起來。
不能讓人知道,不能跟誰說,更不會像今天這位美女當(dāng)眾哭泣自揭傷疤,那不是把屁股亮出來再讓人看嗎?王云箏咬緊牙關(guān)拿定主意,她收拾東西跑出圖書館,跑到對面的街心公園,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
康幸,大流氓!你該打光棍一輩子,該被槍斃,該被車撞,該被閹割,王云箏詛咒著。如果再見到康幸呢?這不是不可能的事,雖說現(xiàn)在他人在另外一個城市,但距離她居住的這個城市高鐵不過兩個小時。王云箏一陣緊張,她一只腳踩在另一只腳上,小白鞋上蒙上灰黑的印子。康幸一定很得意吧,她就是個傻妞,貪吃的傻妞。不要臉的流氓,他會不會以為她記不住了,會不會以為她即使記住了也拿他沒辦法。是啊,她還能找上門去?康幸,不要讓我再見到你,但凡讓我見到你,我會立馬上去一耳光,把你的嘴打爛,把你的臉打歪!
“王云箏,你好!”
這一聲問好像來自天邊,王云箏用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說話的是站在三四米外冬青樹叢邊的周意。周意是同年級的同學(xué),他們一起做過墻報,他能寫一手正楷,她會畫卡通人物。她冷漠地看著他,此時她不想見到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周意手上捧著一頂白帽子:“你的帽子忘在桌上了。“
王云箏心臟一陣收縮,他怎么知道這是她的帽子,他怎么知道她在這里,他剛才是不是在圖書館里也聽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她仔細(xì)看他的臉,他的臉上帶著笑,笑什么?她站起來沖過去要把帽子搶過來,周意的手往后一收?!澳悴恢x謝我嗎?”“怎么謝?”“至少一杯奶茶吧!”他嘴巴朝廣場右邊努一努說:“那里就有一家奶茶店?!薄翱爝€給我!”“不請客就不給。”
周意那張笑盈盈的俊臉在王云箏看來邪氣滿滿,她揮起手,用盡她的力氣甩出去,她剛剛臆想的那個巴掌有了著落。帽子她不要了,轉(zhuǎn)身就走。
周意的耳朵發(fā)出悠長的鳴叫,像有一輛火車開出去,他整個黑屏了。臉上的疼痛他完全忽略,王云箏眼里流露出的厭惡才讓他心碎。他喜歡這個長頭發(fā)細(xì)高個的女孩很久了,偶爾發(fā)現(xiàn)她周末到圖書館來,他也悄悄跟來。他從來沒有打擾過她,剛才要不是覺得她不開心,他不會逗她??粗⑦h(yuǎn)去的背影,他感覺有些話再不說就永遠(yuǎn)沒機(jī)會說了,他撒開腿追上去擋在她前面,把帽子塞到她手里,絕望地吼了一句:“王云箏,我喜歡你!”
王云箏抓住帽子腳下沒有放慢,她跑得更快了,經(jīng)過一個公車站,一輛公共汽車正好停下來,她不管是哪一路,馬不停蹄跳上去。車子開動,走了一站又一站,王云箏的手持續(xù)麻痛,連帶手臂都有拉傷的痛感,她想,她這只打人的手如此痛,那張被打的臉又該有多痛???周意,算你倒霉,這巴掌本來應(yīng)該打在康幸的臉上,要怪你就怪那個死變態(tài)。
火鍋湯底、肉料和蘸料點(diǎn)的是外賣,王云箏另外準(zhǔn)備了將近十個小菜,幾罐啤酒,擺了滿滿一桌。電話她打了好幾次,程道沒接,她又發(fā)短信,說回來吃飯吧,火鍋開了。
她一直坐著等,火鍋用了保溫功能。她看著窗外的光線暗下去黑下去,然后一盞盞燈光亮起來,她沒有打開屋里的燈,她就這樣坐在陰暗里,她覺得29歲已經(jīng)好老,一手好牌全部打爛,唯有陰暗才不反襯她的頹敗。如果有一天程道跟她說分手,她不會覺得突然,也不會挽留,除非她能確定她的手不再失控?fù)]舞。
在周意之后,她大概還扇過七八個男人耳光吧,她不太愿意記這些,越往后的她越記不住。周意之后的那個,算是第二個,她記得最清楚,因為那個男人她是喜歡的。他們一塊兒到郊外騎車踏青看電影吃燒烤,情人節(jié)那天,他給她的禮物是一盒精美的巧克力。每一塊巧克力的造型都不一樣,他挑了一粒心形的放進(jìn)她嘴里,巧克力在她口中融化,他的嘴湊上來,她推開他,她想先把糖汁咽下去,但他很著急,他說:“我想吃你嘴里的糖?!彼炖锏臒釟鈮哼^來,電閃雷鳴,她的手扇出去,打到他鼻梁上,那鼻子噴血,灑到衣服上。他退后兩步,手抹一把鼻子,看到手上的血,他憤怒而激動地喊:“神經(jīng)病!”喊完人迅速消失,留她一人在原地。神經(jīng)病這三個字在王云箏耳邊響了一晚上,這次出手她能理出頭緒,線索清晰,關(guān)聯(lián)到巧克力,關(guān)聯(lián)到嘴,她篤定地把賬再次記到康幸身上——康幸,這又是你的替罪羊。
她再不吃巧克力、不吃糖,努力將關(guān)聯(lián)切斷。后來她再打人巴掌,或因人說她性感,贊她腿長,她沒敢把賬記到康幸那里。他們還罵她假正經(jīng),她把頭發(fā)剪短,露腿的裙子收起來。再后來她出手的原因越來越模糊,可能是因為忌妒、憤怒,也可能因為臆測,就像程道挨的巴掌,無辜莫名。手長在她身上,她是施暴者,她早忘了還有一個遙遠(yuǎn)的源頭在。
王云箏在黑暗中坐了很久,適應(yīng)了黑暗,屋子里的擺設(shè)樣樣分明。她用這段時間找到一線生機(jī),有一件事雖然有些瘋狂,但她必須去完成,刻不容緩——無論康幸在哪,她要找到他,她要狠狠地給他臉上印上一巴掌。她運(yùn)用的是時空穿梭的機(jī)制,她將要打出去的這一巴掌似乎是滯后的,但只要打出去,便有消滅本體的意義,這些年來她扇出去的耳光不過都是幻象,在本體消滅之后,它們終會灰飛煙滅,未來她將能守望。王云箏有了一絲底氣,只要去爭取,好日子會有的,程道值得她這么做。認(rèn)識之初,她對他不來電,嫌他煩,有一天一巴掌就甩過去了,他沒有捂臉也沒有走,他定定站在原地,看著她的手說:“你手痛嗎?”她說:“有點(diǎn)。”他說:“下次少用點(diǎn)勁?!?/p>
臨近十二點(diǎn)程道回來了,陰著臉一身煙味,鞋子不脫直接進(jìn)臥室,她追著腳跟進(jìn)去,他躺到床上,她拉他手說吃飯,他翻身朝里說吃飽了。她到客廳涮了一小碗牛百葉,抹上芝麻醬,拿進(jìn)來捉一片塞進(jìn)他嘴里,程道鼻孔里發(fā)出嗯嗯聲,表示反抗,但沒把吃食吐出來。王云箏說:“你不起來吃,我就喂你?!闭f完又捉一片塞進(jìn)嘴里去。程道呼地坐起來,嘟囔著:“廠子被封我心里不好受,你還打人。”“還不是氣你著了那個整容臉的道,這么輕易用廠子給人做擔(dān)保?!薄八俏矣H戚,我不幫不行,我也后悔呀?!薄安徽f了,先起來吃東西,吃完就不難受了。”她親親他的臉,拉著他的手。
倆人吃著火鍋,親密度隨火鍋溫度上揚(yáng),算是和好如初了。他們議論起目前木材成品價格不斷上漲,廠子被封只能干著急,有錢賺不到。王云箏說干脆把她這套房拿去抵押弄點(diǎn)貸款。程道說缺口太大,她這套房最多貸得幾十萬出來,那邊被封的廠子要解套首先就得先拿出兩百萬。她給他盛上豬肝粉腸蓮藕,“先吃飯,不急,慢慢想辦法。”
他們喝了不少酒,趁著酒勁熱烈地做了一場愛,她躺在他臂彎里,聽他響起鼻鼾,她輕輕離開他的手臂,給他掖好被子,在被她打過的臉上親了一口。他們睡一塊兒兩年了,他豎過三根指頭發(fā)誓要給她買一套高檔公寓,有了家再娶她?,F(xiàn)在他們住的是王云箏父母留給她的一套舊房,父母另外買了一套新的寬敞的,月供王云箏一塊兒供,說白了新房最后也是王云箏的,父母不急著放權(quán)實是怕女兒吃虧。王云箏的父母看不上程道,覺得以前那幾個都比這個強(qiáng),自己女兒名牌大學(xué)生,藥廠的技術(shù)員,他一個木材加工廠的小老板,房子都沒掙出一套來。程道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所以他要有自己掙出來的房子。
第二天王云箏回家,兩個目的,一是問父母借錢,二是打聽康幸的下落。
母親已經(jīng)退休,父親明年就退了,經(jīng)濟(jì)大權(quán)掌握在母親手中,說通母親就可以。她平時可不那么樂意回家,兩個老人閑來無事,她回去他們電視不看了,閑庭散步不散了,專門對著她。她不提前打招呼,都是突然間殺回去,好歹不讓他們有更多的準(zhǔn)備。
剛進(jìn)家門,鞋子還沒脫,母親從陽臺上竄過來說:“姑娘家衣服也不穿鮮亮些的,一天到晚兩個色,不是黑就是白,頭發(fā)還剪這么短,怕別人把你當(dāng)女的呀?”女兒長得清秀,身材又好,母親當(dāng)然希望在人前女兒能大放光彩。
王云箏在這個問題上默默地跟母親斗爭了好些年。王云箏說:“媽,你就不懂了,你看那些時尚雜志,看那些模特,有幾個是穿得花里胡哨的,能駕馭黑白色才叫氣質(zhì)呢?!?/p>
“行,有氣質(zhì),有氣質(zhì)不會連裙子也不穿吧?要不是你和程道待一塊兒,我真懷疑你有病了。”
“哪有親媽這么說自己女兒的?我看著蠻好,莊重?!备赣H出來救場了。
王云箏感激地看著父親,拿了保溫杯,給父親泡了一杯黑枸杞子,順帶說那枸杞子是程道買的。
父親說:“這小子如果不是要當(dāng)我們的女婿,我會夸他兩句,要做我們的女婿水準(zhǔn)還差點(diǎn)?!?/p>
好不容易從母親口下逃脫,父親這頭又開場了,這借錢一事還怎么張口呀?!澳銈兎判陌桑疫@輩子不嫁人了,等我和程道過膩了,自然就分了?!?/p>
父親說:“這個心態(tài)好,這才是文明。”
“什么文明,這是墮落,你不想抱孫子我還想呢。”
“不結(jié)婚也未必不能有孫子?!?/p>
“我早就看出來你心眼活了,不要教壞我女兒。”
母親和父親杠上,王云箏抽空到廚房冰箱拿了一只香瓜,啃了半邊出來聽到父親說:“昨天跟康幸吃飯,他跟我說打算要二胎呢,他不才小我十歲,你這么厲害要不也生一個?”母親拾起手邊的坐墊扔向父親,王云箏伸手替父親擋開去?!鞍?,你剛才說的是誰呀?”“康幸呀,小時候經(jīng)常到我們家里來蹭飯的那個小胖子,以前還老讓你媽給介紹老婆呢,你太小,記不住了,他調(diào)回我們市當(dāng)銀行行長了,我早就看好他,聰明,能吃苦,不是池中物??!”……
王云箏把瓜吃完,瓜汁沾了一手。冥冥自有天意,康幸把自己送回來了,便利快捷到讓她有點(diǎn)措手不及,這是多大的瓜呀,怎么吃,她得好好合計。
王云箏做了好幾套方案,心里也排演了一番,等打通康幸的電話,方案通通作廢。王云箏說自己是誰誰的女兒,電話那頭康幸立馬把她的名字叫出來,很親熱,等她表明要請康行長吃個飯,康幸說一家人哪用客套,他讓她上他家里,當(dāng)晚就去,認(rèn)認(rèn)家門。王云箏不怕,到家里去就到家里去,她現(xiàn)在可不是幼稚園的女生了。
她按地址找上門,摁下門鈴那會兒頗有點(diǎn)單刀赴會的悲壯,門內(nèi)傳出細(xì)碎的奔跑聲,門打開,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看著她說:“是云箏姐姐嗎?”她點(diǎn)點(diǎn)頭,臉上擠出笑,一路來鼓足的硬氣被這小女孩卸掉大半,女孩長得也太好看了,烏黑長發(fā),齊齊的劉海,嘴唇紅嘟嘟,偏茶色的眼睛圓溜溜,皮膚白得發(fā)光,一身粉紅色公主裙,白色長襪,身體纖細(xì),怎么看都看不到康幸的半分基因,康幸怎么能生出這樣一個天使?他不配。
女孩俯下身給她拿拖鞋,王云箏搶著自己拿,走進(jìn)客廳,康幸從廚房出來,身上戴著圍裙,笑著說:“哇,云箏,大姑娘,走在街上認(rèn)不出來啰。”
見到康幸本人,王云箏沒敢認(rèn)真打量對方,晃一眼,人還是那個人,長相身材無二,但洋溢出一份體面,整個人圓潤光滑??敌艺泻羲拢f再炒個菜就能開飯。小姑娘乖巧地往她跟前放了兩罐飲料。康幸又進(jìn)廚房去了。她疑惑為什么看不到女主人,很快發(fā)現(xiàn)女主人掛在墻上,那是一張巨幅美人照,照中人明眉皓齒,雖然有可能借助技術(shù)手段達(dá)到明星效果,但能看出小姑娘長得像母親。小姑娘如此,王云箏相信她的母親不會差。小姑娘看她注意照片,在一旁解說:“我媽媽去練瑜伽,馬上就回來了。”“你叫什么名字?”“康谷雨?!薄斑M(jìn)新學(xué)校了嗎?”“進(jìn)了,就我們家對面的香江小學(xué)?!薄跋矚g這兒嗎?”“我挺喜歡的,我媽不太喜歡?!?/p>
菜擺上桌,女主人回來了,一身颯爽的運(yùn)動服,背著一只大大的背包。王云箏吃驚于女人的年輕,本以為墻上的照片屬于青春期的念想,沒想到真人看起來比照片還年輕。她那一聲嬸嬸無論如何是叫不出口了??敌医o他們兩人作介紹,讓她就叫對方名字李蘇,后來她知道李蘇只比自己大四歲,生下康谷雨時剛二十出頭。李蘇身上有一股子高傲,不熱情,說話少,吃飯時還能戴著耳機(jī)??敌覍Υ耸煲暉o睹,還不時給李蘇夾菜。王云箏暗想,康幸怕是很難降服這樣一位少妻吧,活該,自找的。
康幸一直在說話,說起過去常到王家去蹭飯,跟云箏父親搭檔打球,讓云箏媽幫介紹對象,那些舊事說起來熱情洋溢的,聽起來兩家關(guān)系真是要好。但他沒有提到巧克力,王云箏不信他記不住了,她今晚來這兒不是為這頓飯,既然要回憶就還原度高點(diǎn)吧,不能光說正史。她說:“你還經(jīng)常給我買巧克力呢?!笨敌业男θ輿]有變化,呵呵笑,點(diǎn)點(diǎn)頭,滑過去了。
晚飯過后,康谷雨有線上英語課,李蘇陪著進(jìn)書房去了,客廳就剩下王云箏和康幸。王云箏直奔主題,她要康幸?guī)兔Τ痰赖哪静募庸S弄貸款,詳細(xì)說明了一番情況。來之前她知道以他們的條件貸出兩三百萬是根本不可能的,她把這個難題推給康幸,她等著他說,很難,不好辦。然后她會說,她現(xiàn)在一顆爛牙都沒有,這得感謝叔叔小時候幫她清潔得干干凈凈。她希望這對康幸能構(gòu)成一種威脅,哪怕他不害怕,不以為然,她也要讓他知道她記得清清楚楚。往下他可以選擇幫他們的忙也可以選擇不,如果選擇不,她準(zhǔn)備好的那一巴掌不會再等待。
康幸一邊聽王云箏講,一邊提問,問得很詳細(xì),他說木材加工是不錯的產(chǎn)業(yè),還說城南開發(fā)區(qū)的工業(yè)園有廠地廉價招租,讓他們把廠子規(guī)模擴(kuò)大,貸款的事不用愁,包在他身上,讓程道來找他辦,他和程道再好好聊聊??敌乙稽c(diǎn)沒推辭,不但把貸款的事攬到身上,還讓他們多貸,把廠子辦大。他沒淪落到受脅迫,她的巴掌也沒能打出去。王云箏相當(dāng)失落,雖然她有求人辦事的私心,但對結(jié)果并未抱有希望,她認(rèn)為像康幸這樣齷齪卻聰明有權(quán)術(shù)的是不會把她這樣的一個小女子放在眼里的。她更有心把這當(dāng)成她出手的一個緩沖和過渡,可是,落空了。
王云箏回來跟程道講起這事,程道大喜過望,馬上去與康幸聯(lián)絡(luò),手續(xù)很順利,前后不到三個月六百萬貸款就批下來了,程道在這三個月當(dāng)中,用康幸介紹的關(guān)系在城南開發(fā)區(qū)的工業(yè)園租了二十畝地,準(zhǔn)備建新廠。程道忙碌亢奮嘴里全是宏圖展望,還有對康幸的感恩戴德。每每聽到,王云箏的心都會揪一下,她心里繃著根弦,那個源頭巴掌沒有還回去,就等于雷埋著,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引爆了,王云箏早對自己的管控能力喪失信心。她對康幸的恨意也沒有因此消減半分,康幸?guī)兔Γ皇亲尠驼坡涞侥樕系臅r間延長了。
木材加工廠設(shè)備運(yùn)回來,招聘的工人培訓(xùn)完畢,程道的廠子熱火朝天地開工了,工廠開工前弄了個開工的剪彩儀式,程道熱情地邀請康幸來剪彩,康幸婉拒了,給王云箏特地來電話解釋這種場合他出面不合適。王云箏表示理解感謝。她和康幸平時沒有任何聯(lián)系,現(xiàn)在與康幸聯(lián)系勤快的是程道,她成了局外人。臨近八月十五,程道計劃要給康幸送禮,一會兒計劃送購物卡,一會兒計劃送名表。程道征求王云箏的意見,她說不用送,程道說她不通人情世故,不要仗著是熟人就不走關(guān)系,以后關(guān)系就透支了。她不服氣程道教育他,要說人情世故她才是程道的老師,可爭論這有什么意義呢?她說送什么都無所謂,康幸不會嫌棄,他是個重感情的人。這句隨便扯來的話讓她陷入了沉思,康幸這么賣力地幫他們,是因為他是父親的朋友,還是因為他有一段和她同樣的記憶?
后來,程道的禮物是買給康幸夫人李蘇的,據(jù)說是一套首飾。王云箏不關(guān)心,隨程道自己去折騰,后來她無意中看到購物小票,她想拿程道的藥店會員卡去買藥,從錢包里翻出來了。因為消費(fèi)金額較大,她多看了一眼,看到是首飾就想起程道說過送禮的事,本來要滑過去了,她偏偏看到其中有一款項鏈買了兩條,有必要送兩條一樣的項鏈嗎?她拿著小票問程道,程道說有一條是給他媽買的。程道說話時走到鏡子前,拿起梳子梳了梳頭,顯示自己非常自然和不在意。王云箏笑了:“我給阿姨打電話,看她有沒有收到你的項鏈?!背痰腊咽嶙铀さ脚_上,氣急敗壞:“那天我去買東西的時候正好碰到彭晶晶,她幫我選的禮物,后來,就順便送她一件了,怎么了,我掙的錢我買件禮物送人怎么了?讓你幫我出主意,你就一句隨便,人家熱心我送人情不可以嗎?”程道滿臉通紅,唾沫四濺。王云箏平靜聽完,她完全相信程道的解釋,她了解程道,幸虧他開的是木材加工廠,如果開的是飯館,免單的金額大過利潤也不奇怪。她見過彭晶晶,廠里的出納,挺本分勤快的一個姑娘,長相普通。她說:“送就送了,只是,送項鏈容易讓人想多了?!薄跋攵嗟娜耸悄惆?,我那天還問了彭晶晶,如果結(jié)婚能不能允許老公出軌?她說可以給三次機(jī)會,你可不可以學(xué)習(xí)人家那份大度?!?/p>
王云箏一直盯著程道,程道說話時臉上的表情風(fēng)云變幻,緊張、惱怒、松弛、傲慢、得意、輕視、嫌棄一一呈現(xiàn),不可以演內(nèi)心戲嗎?王云箏沒有在沖突最激烈的時候揮出巴掌,這時候出手了。
程道捂著臉,像被雷劈到一樣。這一份戲劇化的滯后也把王云箏驚到了,事情不是已經(jīng)說開了嗎?就因為程道的表情她就要暴力?程道突然把手舉起,熱量已經(jīng)撲到她的臉上,是要還手嗎?來吧,扯平了最好。她盯著,眼睛不眨。他的手僵硬地握起來,變成一根指頭指著她的眉心:“王云箏,我警告你,這是最后一次,下次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王云箏從他的眼神看到一份狠,還有恨,她不懷疑下一次他真能還擊她一掌,這不是她害怕的,他說的也不是這個意思,他想表達(dá)的是決裂。
王云箏后悔了,她走錯了一步棋,她去見康幸的那次,應(yīng)該只做一件事,就是把巴掌打在他的臉上。她自以為聰明謀劃得當(dāng),其實是貽誤戰(zhàn)機(jī)斷送的是自己的幸福。
她捉起手邊的電話,她不會再等,康幸的手機(jī)關(guān)機(jī),她找上門去,要她等還不如讓她跳樓。
康幸不在家,接待她的是李蘇。李蘇穿著睡衣,素顏,兩眼通紅,精神狀態(tài)明顯不對。她問康谷雨在哪兒,李蘇說在親戚家。她猜想是不是夫妻吵架了,男人負(fù)氣待在外頭不回了?正思忖著怎么開口,李蘇凄惘地說:“你這么快就聽到消息了,傳得真快啊!”她一臉懵懂:“怎么,出什么事了?”李蘇輕聲抽泣:“老康早上被公安局的人帶走了?!薄笆菃挝坏氖聠??”王云箏沒辦法不往經(jīng)濟(jì)腐敗一路上想?!安皇牵蛱煊玫锻绷巳?,那人現(xiàn)在住著院?!薄笆迨暹@么斯文的一個人,怎么會?”李蘇說:“誰知道他發(fā)什么神經(jīng),惹這一身禍!”
王云箏沒再問出什么,也不好意思問,多問一句都是在人家傷口上撒鹽,她給李蘇留了手機(jī)號碼,說有需要就找她,孩子如果要她幫忙看,她也是有時間的。對康谷雨,王云箏有莫名的好感。
后來,王云箏是從父母口中聽到了比較可信的版本,雖然有些過于香艷,一句話新聞可以這么表述:康幸跟蹤老婆,捅傷奸夫。
王云箏用這個爆炸新聞把已經(jīng)有兩晚不回家的程道召喚回了家。倆人還是吃火鍋,喝啤酒,不可避免地展開聯(lián)想,用可以描述的語言來描述不可描述之事。程道算是有良心,一再嘆息康幸不值得,紅顏禍水,英雄末路。王云箏倒是借機(jī)有了樣本,敲山震虎,勉強(qiáng)也為自己那一巴掌脫罪。程道變聰明了,喝了好幾罐啤酒思路越發(fā)活泛,他說:“好好的人都是被逼上梁山的?!蓖踉乒~聽出來了,怨還在,她也有怨啊。
王云箏好像是高興了幾天,覺得康幸真是報應(yīng)了,咋眼看成功人士嬌妻美眷,原是頭上綠草成茵。程道有個老同學(xué)在公安系統(tǒng)工作,他積極打聽康幸會怎么判,王云箏想無論怎么判,銀行行長終歸是不能干了吧,公職能不能保住還難說,反正,前途算是毀了。程道得來的內(nèi)部消息是,盡管康家包括李蘇在內(nèi)與受害人試圖講和,但全被拒了。王云箏回家跟父母說起這些,父親不信,說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在李蘇身上,父親比程道更加痛心疾首,說康幸苦出身有今天太不易,忍功一定超好,走到這步肯定是忍無可忍。又說既然王云箏與李蘇認(rèn)識,讓她好好去勸一勸,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還有一個女兒。王云箏不認(rèn)為自己和李蘇有多熟,上門去做這類婦聯(lián)工作,她萬萬是做不來的,何況在她心中康幸沒那么大的委屈,她還是當(dāng)個吃瓜群眾合適。
程道簽了兩單合同,訂金入賬,說話明顯有底蘊(yùn)了,王云箏為了讓男人更有成就感,請求男人賞一趟五日豪華游。程道把卡拍她手上,讓她張羅去。他們前往某森林公園,王云箏喜愛大自然風(fēng)光,但不喜走路,程道就在山中的酒店訂了房,有大幅立窗的那種,人躺在床上也能看奇峰峻嶺。他們在房中看風(fēng)景,吃飯,泡澡,王云箏有那么一會兒把自己當(dāng)有錢人了,她穿吊帶睡衣,妖嬈地舒展玉體說:“有錢真好!”程道吸著煙,吐出一口白霧,有掌控一切的酷和滿足。王云箏想與這個男人結(jié)婚,她不算隱晦地說:“如果有機(jī)會旅行結(jié)婚我選日本,冬天去北海道,認(rèn)真看看雪是怎樣的?!背痰腊褵熎?,表情突然變得嚴(yán)肅,他說:“康叔現(xiàn)在生死不明,我想為他請個律師?!蓖踉乒~北海道抒情的雪碰上了六月炎炎的驕陽。聽出來了,這男人有大佬的俠義精神。他們住在山頂上,面對的是風(fēng)起云涌的霧嵐,峰巒疊嶂,不似在人間。
王云箏說:“墻倒眾人推,現(xiàn)在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查康幸的賬呢,你那六百萬是康幸出力幫貸到的,你出頭去幫他打官司,關(guān)系真鐵?!?/p>
程道的臉一下暗了下來:“我出去走走,出來玩不走動有什么意思?”程道隨意披上一件衣服出門了。
王云箏躺回床上,她的蜜月旅行竟然還受康幸的影響,可笑不?
酒店有溫泉泳池,王云箏午睡起來去泡澡,發(fā)現(xiàn)有些小池子是專為情侶弄的,程道不愿意泡,說泡了心臟跳得像打鼓,她一個人就不往小池子去了,何況那是要另外付錢的。王云箏經(jīng)過一個小池子,遇到一個她萬萬想不到會在這兒遇上的人——李蘇。李蘇穿了水紅色的泳衣,小腰肢全露著,盈盈一握,兩條腿又長又光。要不是這身搶眼的紅和小腰,王云箏未必會注意到。李蘇是坐著的,依偎在一個男人的懷里,他們的腿泡在池子里,談笑甚歡,目不斜視。男人年紀(jì)不大,與李蘇像是同齡人,這樣看上去是很般配的。王云箏有點(diǎn)驚慌,第一反應(yīng)是要躲開去,第二反應(yīng)卻有些蠻橫,她還沒體驗過當(dāng)場揭穿別人奸情的快意恩仇呢!康幸有過這種經(jīng)歷,還用上了刀子,她好歹感受一下,就像平時在試驗室檢測那些藥物樣品,重點(diǎn)是看反應(yīng)。
于是,王云箏揮手叫了一聲“李蘇?!崩钐K腦袋轉(zhuǎn)向她,用了一點(diǎn)時間認(rèn)出她。李蘇從男人懷里出來,朝她揮手回應(yīng),夠坦蕩。王云箏走過去,李蘇迎上來。王云箏問她是什么時候來的,李蘇說剛剛到??吹贸隼钐K并不想提及池子里的那個男人,她的身子有意無意擋住那男人。王云箏頭偏了偏問:“你男朋友?”李蘇點(diǎn)點(diǎn)頭。那男人似乎知道他們議論到他了,熱情揮手招呼:“美女好!”王云箏懶得搭理,只對著李蘇說:“康叔叔的事現(xiàn)在有結(jié)果了嗎?”“應(yīng)該沒大事,他同意撤訴了。”李蘇的嘴撇向那男人。王云箏大吃一驚,那個被捅的就是池中人?發(fā)現(xiàn)王云箏又看過來,那男人招呼:“李蘇,讓你朋友過來坐坐,晚上一塊兒吃晚飯嘛!”王云箏心頭涌上來一陣反感,這作派就是個花花公子,難怪會被人捅刀子,倒沒看出李蘇尷尬,還挺通情達(dá)理地附和:“他就喜歡熱鬧,有空我們晚上聚聚唄,你是跟誰來的?”“跟我男朋友,晚上我們聯(lián)系?!?/p>
王云箏壓根就沒打算與他們聚,臨近晚餐時間,她給李蘇發(fā)信息說男朋友感冒,以后再聚。李蘇回復(fù)也快,也是說以后再聚。王云箏沒有跟程道說這事,不說是顧全程道的俠義精神,這種情形,不是為難他嗎?擔(dān)心在餐廳碰上那一對,王云箏點(diǎn)餐在房間里吃了。晚上,她的腦子里一直閃現(xiàn)那男人的形象,半裸小胡子笑容滿面,長得還有幾分姿色,他會不會成為康谷雨的繼父?想到這王云箏煩躁起來,看李蘇和他相處的情形,十有八九了,出這么大的事,李蘇和康幸哪里還能過下去?
王云箏不管雞不雞婆,給李蘇發(fā)了信息:“你會和康叔叔離婚嗎?”李蘇回復(fù):“已離?!薄肮扔旮??”“是的?!?/p>
李蘇和康幸離婚不是王云箏關(guān)心的重點(diǎn),王云箏關(guān)心的重點(diǎn)是誰將會成為康谷雨的繼父。如果是那個嬉皮笑臉的男人,她全身麻了一麻,她不能坐著看熱鬧了。小谷雨那么漂亮的一個小女孩,怎么能跟陌生男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
旅游回去后,這事一直在王云箏心上懸著,她想她要去看康谷雨是名正言順的,她是康家這頭的,當(dāng)是替孩子的父親去看孩子合情合理。王云箏就給李蘇打電話,說要去看康谷雨,說她父親給孩子買了些禮物。李蘇那邊沒什么,痛快地邀請她到家里去做客,給了她一個新地址。周末,王云箏帶著禮物上門,她又見到那男人了,陪著康谷雨在搭樂高,李蘇在打掃衛(wèi)生。那男的自我介紹叫李喬智,給王云箏倒了茶。王云箏坐在客廳里,看李喬智與康谷雨親密地挨在一塊兒玩,不時夾雜著說笑。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先是怪李蘇心太大,再也怪康谷雨才半年時間就把自己親爹忘了,與仇人親密無間。再轉(zhuǎn)念想,李蘇肯定瞞著孩子,沒說實情,孩子只把李喬智當(dāng)作叔叔來看,天啊,孩子眼里只有叔叔。
“李蘇,我?guī)Ч扔瓿鋈マD(zhuǎn)轉(zhuǎn),中午我就帶她在外頭吃個飯?!?/p>
康谷雨跳起來說:“太好了,我要跟云箏姐姐出去玩?!?/p>
李喬智說:“我們本來還計劃中午點(diǎn)外賣呢,你們出去吃也行。”
康谷雨出門前跟媽媽說再見,也跟李喬智說叔叔再見。
王云箏問康谷雨想到哪兒去玩?康谷雨說想去兒童公園玩太空游。她不懂這個項目,康谷雨說是用AI技術(shù),模擬太空游,特別刺激,她前個月和叔叔來玩過一次,她還想要再玩一次,換另外一種模式的。王云箏心里擱著事,陪著玩,那太空船高高低低起落,又是碰撞又是射擊,停下來時她頭暈?zāi)垦?,干嘔不止??倒扔晷λ?,說她媽媽也不行,只有李喬智叔叔可以。他們休息了一會兒,往餐廳云。王云箏看餐廳都是人,打包了薯條雞塊尋了一處僻靜的樹陰與康谷雨坐下。
“在學(xué)校有沒有男生欺負(fù)你?”“沒有,姐姐說的是校園欺凌吧,我們老師說過,如果有馬上報告,爸爸以前也告訴我不要怕?!笨敌业故前雅畠航毯昧??!澳阃ο矚g喬智叔叔的?”“他對我挺好的,對媽媽也好?!薄澳阆肽惆职謫幔俊薄爱?dāng)然想啊?!薄袄顔讨呛湍惆职?,兩個人只能選一個,你選誰?”“媽媽選誰我就選誰?!?/p>
康谷雨的回答竟然是這種模式?!澳愕挠H爸爸是康幸?!彼铧c(diǎn)就要脫口說出把康幸捅傷的是李喬智了。康谷雨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敖憬愀嬖V你一件事,你千萬千萬要放在心上,不要輕易相信別人,你知道的,有些人說是你爸媽的朋友,有可能是人販子,特別是男的,我們女生要保護(hù)好自己,姐姐把電話號碼給你,如果誰欺負(fù)你,你馬上打電話告訴姐姐,記住了,不要怕?!薄敖憬?,我知道的?!笨倒扔甑哪樅芷届o。王云箏不知道還能說什么了,她沒勇氣跟康谷雨直說要防范李喬智,要是孩子回去跟媽媽說,她可是挑撥離間了。
李喬智來電話,問他們吃了午飯沒有。王云箏心想,你倒是比人家親媽都要熱心。掛了電話后,王云箏咬咬牙說:“姐姐不喜歡李喬智,你爸爸也不喜歡?!?/p>
康谷雨低著頭說:“姐姐,我知道的,是媽媽對不起爸爸,可是,我是李喬智的女兒,我不討厭他?!?/p>
王云箏心臟揪了一下,她顧不上周圍人的目光,大聲嚷起來:“瘋了,什么鬼話,你能和李喬智扯上什么關(guān)系?你媽一定是騙你的。”
康谷雨拉著她的手,眼淚簌簌而下?!笆钦娴?,我原來也不信,媽媽因為我不信,帶我上醫(yī)院做檢查,有醫(yī)院的親子鑒定報告,我還聽醫(yī)生親口跟我說的?!?/p>
王云箏的腦袋徹底糨糊了,天啊,敢情人家是再續(xù)前緣,當(dāng)年康幸都干了些什么呀?接盤俠?奪人所愛?被美色迷住了眼睛?
“你難道不打算認(rèn)你爸了?”
“不,我永遠(yuǎn)愛他,我現(xiàn)在只叫李喬智做叔叔,李喬智也沒逼我叫他爸爸。”
天上的烏云悄然堆積,天暗了下來,風(fēng)挾裹著泥沙流竄,康谷雨烏黑的長發(fā)隨風(fēng)飛舞,王云箏的眼睛讓一粒沙瞇了,忍不住拿手揉,沙子隨著眼淚出來了。李喬智的電話又來了,問要不要去接他們,怕下雨車難打。王云箏說:“打不到我們就等雨停了再走,急啥?”
前后消失了七八個月時間,康幸放出來了。他出來沒幾天就給王云箏的父母打電話,報平安。王父執(zhí)意要給他洗塵,說是去去晦氣。父親讓王云箏一塊兒去,王云箏推說她和程道會再作安排,各聊各的,多幾場熱鬧比較好,父親就帶著母親去了?;貋碚f原單位沒有開除康幸的公職,但他自己辭了職,在老家租了幾百畝地,準(zhǔn)備回去種菜種果樹。
“等我退休了,沒事就過去跟他住一段時間?!笨锤赣H的神態(tài),挺高興的,說明康幸那一方給他提供的信息是健康積極向上的。父親成天叫嚷著退休以后找個風(fēng)景秀麗的地方,種種菜養(yǎng)養(yǎng)雞,康幸提前給他實現(xiàn)了。
父親還記得王云箏說過請客的事,催促她說,人家?guī)瓦^你們,早點(diǎn)安排。程道對康幸出來的事一無所知,一開始積極打聽的勁頭早過了,曾經(jīng)閃念一過給康幸找律師的豪情也消失了。他現(xiàn)在每天都有應(yīng)酬,好像有幾個人要給他投資,再把廠子擴(kuò)大。王云箏是反對的,說小富即安,股東一多意見也多,到時光處理矛盾都要浪費(fèi)不少精力。程道沒聽進(jìn)去,笑她格局小,她就閉嘴了。
王云箏萬萬沒想到康幸會主動聯(lián)系她,手機(jī)進(jìn)來的是一個陌生號碼,第一次沒接,第二再打進(jìn)來的時候接了。聽到是康幸的聲音,王云箏搶著說正打算和程道約他吃飯。說完她覺得自己好像很心虛的樣子,她有欠康幸人情嗎?那是他還她的好不好,那他們之間算不算兩清了?當(dāng)然不算。永久創(chuàng)傷怎么能用一時恩惠來彌補(bǔ)。
康幸說:“飯不吃了,現(xiàn)在不想拋頭露面,聽說程道的廠子做得不錯,讓他好好干?!蓖踉乒~說:“聽我爸說你有計劃要去搞農(nóng)業(yè),挺好的。”康幸說:“又回去當(dāng)農(nóng)民了,是挺好?!彼麄兺A艘粫簾o話,康幸咳了幾聲,聲音好像一下變蒼老了:“云箏,我想見見谷雨,你可不可以幫幫忙?李蘇一聽我的聲音就掛電話?!蓖踉乒~想李蘇自然是不想讓這對前父女見面的,多尷尬呀??敌覜]聽到王云箏的答復(fù),追著說:“你幫幫我吧,我想我的女兒?!笨敌业恼Z氣有哀求的味道,王云箏鼻子忍不住酸了??敌視粫€被瞞著?他并不知道康谷雨不是自己的女兒,一定是這樣的,他這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當(dāng)接盤俠呢。不如讓他們父女見上一面,康谷雨會告訴他實情的,死了心好。
王云箏說:“我?guī)湍惆押⒆訋С鰜恚痰赖娜饲樗阄疫€你了,你以前欠我的,事后我還要討還?!蹦沁呉稽c(diǎn)猶豫也沒有:“沒問題?!彪p方心知肚明說的是那一樁事。
王云箏沒有給李蘇打電話,她給李喬智打的,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跟李喬智聯(lián)系會順暢一些,果然李喬智沒多問,同意她帶康谷雨出去。那天一切順利,王云箏從李喬智手中接到康谷雨,就往與康幸約好的地址去,還是她前次帶康谷雨去的兒童公園。王云箏跟康谷雨在路上說清楚前因后果,有意無意地暗示康谷雨,她有名無實的爸爸應(yīng)該知道真相,不知道康谷雨理解沒有,這好像有點(diǎn)為難孩子。但王云箏沒看出康谷雨有多大的心理壓力,康谷雨的興奮點(diǎn)在于等會兒可以和她爸爸一塊兒坐太空飛船了。
大半年不見,康幸胖了許多,原來就不瘦,現(xiàn)在變成一個純胖子,農(nóng)民的生活對他應(yīng)該是適合的。康幸的木訥和遲鈍有點(diǎn)明顯,說話走路都慢了一個節(jié)拍。王云箏故作熱情的問候沒有得到相應(yīng)的回饋,康幸看著康谷雨才有點(diǎn)笑意,那笑也是慢吞吞浮出來的。王云箏把康谷雨交給康幸,說兩個小時后她會回到這里接孩子,康幸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兩個小時辦不了什么事,王云箏到附近一家商場閑逛。前幾天程道抱怨內(nèi)褲勒了,這家伙天天在外頭吃喝,胖了十斤不止。她先給他挑了一打內(nèi)褲,買了兩瓶日本酵素,再逛到中庭,路過一家香港茶餐廳,一眼看到彭晶晶在里頭坐著,穿了一身碎花蠶絲套裙,化著精致的妝,人變漂亮了!彭晶晶的對面坐著一對老人,看著面熟,認(rèn)真看是程道的父母。王云箏隔一兩個星期會到程家走動走動,這段時間程道說忙,他不回去,王云箏也懶得去。彭晶晶一個出納,是有任務(wù)陪公司老總的家人吃飯嗎?彭晶晶很是孝順的樣子,夾菜、倒茶,老人們點(diǎn)頭、微笑。王云箏想,一會兒程道不會要來吧,出現(xiàn)就是一家團(tuán)聚了。
王云箏選了一個角落坐著,看他們吃完買單離開,程道沒有出現(xiàn)。她好像有點(diǎn)失望,不是高興。她打通程道的電話,問程道在哪兒,對方說正跟人在郊區(qū)看林木,不耐煩地把電話掛了。
王云箏準(zhǔn)時去接康谷雨,康谷雨臨別前抱了抱父親,康幸胖乎乎的臉沒有什么表情,揮手與他們告別。他跟王云箏輕聲說:“我過后找你。”是記得他們的約定呢。
王云箏在車上問康谷雨:“你告訴他了嗎?”
康谷雨搖搖頭:“我不想讓他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了,他就是我爸爸,他還有我?!?/p>
王云箏摸摸孩子的腦袋:“孝順孩子?!?/p>
當(dāng)晚,程道沒回來住,說是明天早上還要早早上山,就不回來了。王云箏用電腦登錄程道的支付寶,就在一個小時前,程道有一單酒店的消費(fèi),有這之前也有。王云箏出門打車找到酒店,門上掛了請勿打擾的牌子。她敲門,里面不開。她說:“程道、彭晶晶,開門吧。”
門開了,程道披著酒店的睡衣,把門在他身后關(guān)上。
“快動手吧,打完我們兩清!”
程道根本不看王云箏,他的目光盯著走廊上的燈,把側(cè)臉完全讓給王云箏。王云箏相信他真的很希望她的巴掌印到他的臉上,然后一切都了結(jié)了。
如果一個耳光就能清空兩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那真不賴。王云箏把臉湊上,她說:“要不,你打我?我之前打過你那么多回,我錯了?!?/p>
程道臉上閃過萬馬奔騰的慌亂,他說:“云箏,感情的事是勉強(qiáng)不來的,我們還是好說好散,都保持點(diǎn)自尊,好吧?”
他當(dāng)她是不要臉,主動求打,放低身段為挽回?她真心想把欠他的還他,不要就算了。她點(diǎn)點(diǎn)頭說:“好的?!?/p>
王云箏忙了幾日,程道搬出去她把房間好好收拾了一遍,扔了一些舊東西,添了一些新東西??敌襾黼娫捈s她出去吃飯,她知道他是主動來還債了,否則,要吃飯怎么不叫上程道。
她說:“要不改天,我這兩天有點(diǎn)忙?!彼睦锴宄约憾嗌儆悬c(diǎn)怯場了。
他說:“明天我要回老家了,如果改期,你得等一段時間?!?/p>
她問:“知道你欠我什么嗎?”
“知道,康谷雨生下來那一年,我就知道了?!?/p>
他們的見面地點(diǎn)在王云箏所住小區(qū)附近的一個奶茶店。地點(diǎn)是王云箏定的。奶茶店很小,只有兩張桌子,他們就像坐在馬路邊上。王云箏點(diǎn)了大杯的,加了珍珠加了椰果。
她說:“我想沒有人不愛喝奶茶,太好喝了,我怕胖,有高興的事情才獎勵自己一杯。”
康幸笑笑說:“谷雨也愛喝,不過,我不讓她喝這些東西?!彼c(diǎn)了一瓶礦泉水。
王云箏喝了一口,確實是很久沒有喝了,感覺特別好喝。今天的天氣很熱,路上的人看起來都帶著焦慮和熱度,王云箏喝下的第二口,有遠(yuǎn)離那些焦慮和熱度的輕松。她看著康幸,他的表情好像有一點(diǎn)亢奮,他的手握著礦泉水瓶沒有打開,他的目光飄移不定。王云箏喝下第三口,香甜塞滿她的牙縫,她沒有一顆蛆牙。
她確定那個時刻到了,她要穿越了。她凝神聚氣,把所有打出去的巴掌收回來,合成一個,她的手抓起面前的奶茶杯子,用力潑出去,潑到康幸的臉上,奶茶從康幸臉上流下來,白色的T恤衫一片污黃。這么一潑,她用盡了力氣,坐下喘了一口氣。
他舔舔嘴唇,把流到嘴上的奶茶吸進(jìn)嘴里?!疤鹆?,還是少喝吧?!?/p>
她沒有說話。他掏出一張面紙擦了擦臉。她想離開了,他沒有讓她離開。他的身子擋在她的面前。
“王云箏,我是個壞人,比你想象的要臟要壞,不要心軟,我已經(jīng)作好準(zhǔn)備,無論你對我做什么,我都能接受?!?/p>
“你知道我想對你做什么嗎?”
他搖搖頭,他的眼睛似乎不經(jīng)意地瞟過她的包。她笑了笑,剛才,在意識中她的巴掌已經(jīng)走完整個流程?!拔业陌餂]藏有兇器,我只想扎扎實實打你一記耳光?!?/p>
他的頭微微上仰,等待著。
她舉起手掌看了看,手掌缺乏血色,也不圓潤,骨節(jié)偏大,掌紋散亂。“要不,我先存著,像存錢一樣存著,銀行家,你會給我算利息嗎?”
“好吧,算你利息?!?/p>
他們告別時,他又給她買了一杯奶茶。
楊映川,一級作家,供職于廣西社會科學(xué)院文化研究所。在《花城》《人民文學(xué)》《作家》《當(dāng)代》《十月》等刊物發(fā)表過小說數(shù)百萬字,有《魔術(shù)師》《淑女學(xué)堂》《我記仇》《狩獵季》等十余部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出版。曾獲2004年度《人民文學(xué)》獎、第十七屆百花文學(xué)獎、廣西獨(dú)秀文學(xué)獎、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等。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