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婷
那年,我正在上初中,老師在給我們講朱自清的《背影》這篇課文,頭頂?shù)娘L(fēng)扇不停地旋轉(zhuǎn),熱風(fēng)在頭頂盤旋。老師講到“父親”肥胖笨拙的身體翻過月臺給“我”買橘子時,聲音有些哽咽,這時我發(fā)梢上的汗珠順著前額滑落下來,一下子跌進我的眼睛,濕漉漉的,有些模糊。
無意間,我瞥見教室門口一個熟悉的影子,是父親!竹笠下一張黝黑的臉被太陽烘烤得有些發(fā)紅,一雙疲憊的眼睛正在東張西望。我向老師深深鞠躬后,快步跑出教室,他一見我,迅速從懷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個用手絹包著的小包,一層一層小心翼翼地展開,一卷早已被汗水濡濕的紙幣在他粗大的手掌里孤獨躺著。
“你媽估摸著你的伙食費快用完了,讓我給你送錢來了,我還得趕回去?!?/p>
“你就等我十幾分鐘吧,馬上下課了?!蔽矣脩┣蟮恼Z氣說。在父親的嘀咕聲中我回到了教室。
下課的鈴聲響了,我第一個沖出教室。樹蔭下,我的父親坐在長椅上,脖子歪斜著靠著法國梧桐睡著了,校園里的吵鬧聲絲毫沒驚動他。我輕輕坐在長椅上,伴著樹葉的沙沙聲,伴著父親輕輕的鼾聲,我靜靜地坐著,我發(fā)現(xiàn)父親突然老了,頭上什么時候平添了那么多白頭發(fā)?他憔悴困頓的神情告訴我,他今天早上伴著星星走過一段長長的路程。
一陣鈴聲響過,父親驚醒了,一下子站起來,抓起身旁的斗笠,有些誠惶誠恐,嘴里喃喃自語:“睡過頭了,睡過頭了?!?/p>
“走,我們?nèi)コ燥??!闭艋\一樣的小面館里,一碗熱湯面吃得父親大汗淋漓,我看見有好幾粒汗珠接二連三地掉進他的碗里,他藍色的襯衣已貼在身上。走出面館的門,一陣熱浪撲面而來,頭頂火辣辣的太陽讓人睜不開眼睛。
酷熱難耐,我于是帶父親走進街邊的冷飲店,為父親買了一盒冰激凌。
父親顫巍巍地接過我遞給他的冰激凌,滿眼狐疑看著我,似乎在說:“這玩意兒能吃嗎?”我用勺子輕輕地刮些放到嘴里,示意給他看。
他學(xué)我的樣子,輕輕地拉了拉袖管,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伸出粗大的手捏著小勺,挖了一小塊兒放進嘴里,咂摸一下嘴巴,就一動不動了,眼睛微閉,似乎一股瓊漿玉液流入腸胃。
接下來,他又挖了一大勺放到嘴里,大概是太涼了,來不及細品冷不防就下肚了,很明顯他打了個冷戰(zhàn),接下來便小心翼翼,學(xué)著周圍人的樣子慢條斯理地吃起來。不料,他手一顫動,一大勺冰激凌“啪”地掉在桌子上,我趕忙遞給他手絹示意他擦掉,他遲疑了一下,抬頭看看周圍沒有人注意他,拿起我放在桌子上的書遮住嘴,飛快地低下頭,等他抬起頭時,我發(fā)現(xiàn)桌子上的那坨冰激凌不見了。父親心滿意足地嚼著,發(fā)現(xiàn)我有些不高興,便草草吃完剩余的冰激凌,不過,我從他不停蠕動的嘴巴中讀出了意猶未盡。
太陽肆無忌憚烘烤著大地,烘烤著我和父親。熱浪推著我們來到車站,回家的車馬上就要啟動,父親一步跨上車,迅速走到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推開車窗玻璃,露出羞澀的神情說:“剛才吃的那涼涼甜甜的東西叫啥?我又忘了。”我正要告訴他那叫冰激凌,車已經(jīng)開出好遠。
此后,我考上了大學(xué),工作后我把父親接進城,人人都夸我是孝子,我要讓父親知道,冰激凌的味道就是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