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認(rèn)真來悲傷》
郭強生 著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在餐桌上,父親看了我一眼后,突然說了兩個字:“瘦了?!蔽疫@半年多來的確瘦了很多,他能注意到這樣的細(xì)節(jié),表示他的精神與注意力大有改善,我不禁感覺心頭難得的輕松。
不料,接著父親又冒出一句:“哼,不結(jié)婚!”我笑了笑,維持著剛才的好心情,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回他:“我若是結(jié)了婚,就要忙著管我自己的家和小孩,就不可能有這么多時間照顧你嘍……”
才說完,我便看見父親的臉色驟變,那種我熟悉的、開始要攻擊前的肌肉線條扭曲:“我要你照顧?你照顧了我什么?我有退休金,滿街的人我還怕找不到人來照顧我?你滾遠(yuǎn)一點!”
我盯著他,所有腦里閃過的回?fù)襞_詞卻驀然化成一團(tuán)白霧閃逝,只感到極度的疲倦。
“這個家只剩下我跟你了。”我只能用最冷靜、最不帶情緒的語調(diào),打斷了父親,“可以停止了,不要再跟我作對了,不要再跟我鬧別扭了,以后只有我們兩個人了?!?/p>
我所說的每一個字,我知道父親都聽得一清二楚,因為即刻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從怨憤轉(zhuǎn)為落寞。我們繼續(xù)平靜地把飯吃完了。
如果這是電影,到這里鏡頭會從中景拉到全景,然后劇終。在電影中,安排一個感人的和解很容易。但生活永遠(yuǎn)還在繼續(xù),只能說在那一刻警報解除,而未來的生活仍是未知。我沒有悲觀的權(quán)利,當(dāng)下亦沒有樂觀的條件。
雖然不懂父親為什么這些年來總要跟我劍拔弩張,但在那一刻,我仿佛多靠近了父親一小步,即使只是一小步。
將近一年的觀察結(jié)果顯示,父親的智力并沒有明顯退化,退化的是他的記憶與生活自理能力。之前那個與他同居的女人,摻混了多少讓人昏眩無力的藥給他服下,已不可知。停止被下藥后,父親已不再每天大半時間昏睡在床上。他能夠在聽完我說的那些話后,立刻收斂起蓄勢待發(fā)的無理取鬧,表示他明白,之前他習(xí)慣的攻擊位置已經(jīng)失去了火力。
我恍惚明白了些什么。
他憤恨的對象也許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他無法接受的是,在我面前他成了一個害怕孤衰而終的老人。
父親終其一生,都不是個能面對困難的人。但是,他同時擁有其他許多討喜的才華,所以在前半生,那些所謂的困難,到頭來都有人替他解決,到底沒真正打擊到他。
而人會老,所有能了解他、幫助他的人也會一個個走,他終于得獨自面對。他并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母親為他做得越多,他越有恃無恐,越要讓母親失望,讓母親更加心力交瘁。直到他發(fā)現(xiàn)以后再也沒有這份力量的支撐,無法面對事實,所以在母親病危時,他反而要嗆聲以掩飾自己的害怕,會以惡言咒罵已無力抬頭的母親。
過去這些年,我越是想跟他接近,他越是要阻擋拒絕,越是把自己推向他的另一個兒子和那個在街上找他搭訕后認(rèn)識的女人,然后他發(fā)現(xiàn),哥哥與那女人都并非真心想照顧他,而是說了一堆好聽的話后,開始打他存款的主意,以至于因為好面子,害怕被我發(fā)現(xiàn),他越要對我齜牙咧嘴。這些,仍然只是我的推理。
想起在分手后,我曾自語般對父親說出了心中的無奈與悲傷,本以為他會如常嗤之以鼻,沒想到他卻回應(yīng):“壞人走了,那是好事?!?/p>
當(dāng)時的我未加深想,如今卻對這話可能透露出的信息深感不忍。或許,自母親過世后,他一直處于某種惶然焦慮。本以為可以開始恣意的人生,卻被他始終不肯說出口又無力面對解決的困擾折磨著。
轉(zhuǎn)眼哥哥已去世三個月,父親整個人呈現(xiàn)了多年來所不曾有過的放松狀態(tài),開始對我逗他開心的玩笑話有了反應(yīng)。也許我永遠(yuǎn)不會知道這一切真正的緣由是什么。
我突然理解到,最讓我悲傷的不是看著好好一個家,最后會退行成為一個小小的句點,而是這一切,最終還是無解,成了一道永遠(yuǎn)割在心口的破折號。
人生原本就沒有什么過不了的難關(guān),只有圓滿或遺憾罷了。
最近讀到法國早逝女作家瑪賽兒·梭維若的一段話:“如果痛苦是陌生的,我們會有更多的力量來抵抗,因為不知道它的威力……可是如果我們知道是什么苦痛,便想舉手求饒?!?/p>
但,即使求饒,該來的痛苦也不會高抬貴手。每一道難關(guān),每一種痛苦,都像久別重逢的老友般,熱烈地企圖向我們介紹有關(guān)生命的深度與重生的可能。但在多數(shù)時候,我們就像閃躲推銷員一般,只想匆匆繞行,不想回顧。
至于女作家所講的,是關(guān)于自身經(jīng)歷的失戀之苦。我卻認(rèn)為,痛苦來來去去,最揮之不去的,反倒是與自己親近之人的那些他們不肯說出的苦。
對母親在病榻最后余日的記憶會如此難以放下,是因為知道她曾經(jīng)是多么好強而剛烈的女子,認(rèn)為自己沒有挑不起的責(zé)任,沒有過不去的難關(guān),卻被命運一路追討著付出再付出。
最讓我痛心的一個畫面,是當(dāng)她被化療摧殘得奄奄一息之際,夜里她伸手要我遞給她梳妝臺上的面霜。她依然倔強地堅持每晚睡前的保養(yǎng)工作。是因為對自己的病情仍抱著最后的希望,還是決定即使死亡逼近,她還是要以全部的力量,緊抓住自己最后的尊嚴(yán)?
不,痛苦對她來說早已不陌生,但她絕不求饒。反而是在看著她抹起面霜的我,那一刻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痛苦,并且知道,我這輩子都將要帶著這份震撼的記憶走下去。
如果她能夠懂得示弱與放手的話,但,那或許也只能讓旁觀的我覺得好過些,未必減輕得了她的磨難。
原來,沒有什么晴天霹靂,其實都有伏筆。我們真正害怕的,也許不是痛苦本身,而是痛苦地理解到,這一切竟然都是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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