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的物種,有許多不同,但也有許多相像。它們彼此是一面鏡子,在看對方時,看見自己。
小豆娘額上的復(fù)眼呈寶藍(lán)或青綠色,與蜻蜓十分相似。豆娘喜歡棲在水邊的草尖上,蹲不長,不一會兒便飛走了。我在少年時,以為豆娘是蜻蜓。其實豆娘就是豆娘,人家有自己的脾氣和個性,還有一個接近人類,十分女性化的名字。說來小豆娘確實也很美,它與蜻蜓長得很像,就是比蜻蜓小許多,愈發(fā)小巧精致。
豆娘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也是蜻蜓出沒的疆界。蜻蜓點水,低低地在水面一掠而過,小豆娘則在紅蓼、蒲草間流連。它是在嗅水的香氣嗎?抑或是被那些水草植物所散發(fā)出的清氣所吸引?豆娘與蜻蜓,是夏日河流的一部分,兩個長得像的兄弟在這一片水澤,流連忘返,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
癩葡萄與苦瓜相似,少時離家外出讀書的汪曾祺也難以分清。汪老在《吃食和文學(xué)》一文中說,兩個同鄉(xiāng)來看他,吃飯時有一盤炒苦瓜。同鄉(xiāng)問,這是什么?“我告訴他是苦瓜。他說:‘我倒要嘗嘗……他說:‘不錯!我告訴他們這就是癩葡萄?!?/p>
汪老還說,苦瓜之名,最初是從石濤的畫上得知的。石濤別號“苦瓜和尚”,他卻不知道苦瓜為何物?“到了昆明,一看:哦,原來就是癩葡萄!我的大伯父每年都要在后園里種幾棵癩葡萄,不是為了吃,是為了成熟之后摘下來裝在盤子里看著玩的。有時也剖開一兩個,挖出籽兒來嘗嘗?!睆纳厦娴奈淖挚矗衾习芽喙虾桶]葡萄弄混淆了,視它們?yōu)橥晃铩?/p>
其實,苦瓜是苦瓜,癩葡萄是癩葡萄。論個頭,苦瓜要比癩葡萄大很多;論外形,苦瓜較長條形,而癩葡萄較為團形。食苦瓜,都是吃還未成熟的青苦瓜;而癩葡萄,則是食籽核外層的包衣。成熟的苦瓜顏色變黃,和癩葡萄很像。只是它們一個做菜,炒苦瓜,苦得到位;一個作畫,當(dāng)靜物,癩得波俏。
誰是誰的微縮版?誰又是誰的前世今生?說來說去,難以厘清。不如拿到面前,眉宇清晰,一目了然。
金蛉子與蟋蟀相似。金蛉子體形嬌小,額上一對細(xì)長的觸須顯得靈動可愛。它在鳴叫時,后肢略屈。鳴叫聲連續(xù)不斷,音色圓渾而美妙。金蛉子撅著屁股,趴在樹葉上鼓翼而歌,緊貼腹部的一對羽翼,一張一翕。金蛉子呈黑褐色,是袖珍版的蟋蟀,或者說,它與蟋蟀在外形上,基本沒有什么區(qū)別,只是個頭比蟋蟀小。彈琴時,亂叫一氣,不像蟋蟀那樣有章法,叫一陣,歇一會兒。與蟋蟀獨自彈琴不同,金蛉子喜歡群居。我們小時候,在樹叢中捉金蛉子,逮住一只后,往往還能再逮到好幾只。
知溜與蟬相似。知溜是我們那兒的叫法,古書上叫蟪蛄,就是塊頭比蟬小一些,是穿“三號球衣”的兄弟。較之于蟬,知溜是淺灰色的,而蟬是黑褐色。知溜的腦袋、身段與蟬十分相似,“哧哧哧……”的叫聲也洪亮,不輸于蟬。它趴在老柳樹皮上,蟬也貼著老樹皮。伏天傍晚,有一只知溜不知怎么貼在我居住的十八樓外墻上鳴叫。我感到很好奇,它怎么上來的?咋能飛這么高?我拿澆花的噴壺朝它噴水,“咝——”,它震動翅翼飛走了,不然會在這兒叫一晚上。
蟛蜞與小螃蟹相似。我和朋友在江邊閑逛,看到蘆葦灘上有許多小螃蟹在爬來爬去,它們個頭不大,動作卻相當(dāng)敏捷,當(dāng)我伸手去抓時,早跑得無蹤無影。朋友說,那不是小螃蟹,是小蟛蜞,與螃蟹長得很像的家伙。
在我的印象中,小螃蟹可以做熗蟹,這是江邊的一道美食,將小螃蟹用酒、蒜等腌制起來,隔一段時間開蓋再吃,味道獨特。小蟛蜞的吃法與小螃蟹差不多。
你為什么和我長得很像?說不清,也道不明。它們是睡在上下鋪的“兄弟”。
聚八仙與瓊花相似。古人描寫瓊花“無雙亭下枝,密密復(fù)稀稀。蚌碎珠駢出,須牽蝶合圍”。由于瓊花香消玉殞,現(xiàn)代植物學(xué)上的瓊花,通常是指聚八仙,然而瓊花是瓊花,聚八仙是聚八仙,瓊花與聚八仙,兩者是有區(qū)別的。
《廣陵志》上說:聚八仙花雖類瓊花,而瓊花之異者,其香如蓮花清郁可愛,雖翦折之,此余韻亦不減,此聚八仙之所無也;宋代鄭興裔《瓊花辨》指出它們的不同:瓊花大而瓣厚,色淡黃,葉柔而瑩澤,花蕊與花齊平,不結(jié)子而香;聚八仙花小而瓣薄,其色微青,葉粗糙有芒,花蕊則低于花,結(jié)子而不香。
明代郎瑛《瓊花辨》認(rèn)為,宋畫中的瓊花多為一頭九朵簇?fù)恚煌诰郯讼?。可見,古人所提及的瓊花,花色微黃,香氣馥郁,花開繁茂。
“聚八仙”,是一個形象的命名。一簇淡黃色花蕊為中心,四周不多不少,正好綻開著八朵花,形成一朵大花。你不得不佩服造物是這樣的有序和默契,每一朵小花在它自己的位置上,光華四射,這樣就完成一朵花的生動。
在我所住樓下不遠(yuǎn)處的古運鹽河邊就長有幾叢聚八仙,閑時散步,常走過去看看,它們花大如盤,葉柔而瑩澤,在淺夏延續(xù)著曾經(jīng)的美麗。
這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子,但卻有許多相似的昆蟲和植物。它們不但外形相似,神態(tài)、動作也相似……所不同的,只是大小、高矮、胖瘦的區(qū)別。就像一只蟋蟀瞥見一只金蛉子趴在樹葉上振翅而鳴,會對身邊的伙伴說:“喏!看到了嗎?那個小家伙,和我長得很像,它是我的影子,我的孿生兄弟!”
王太生: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泰州日報》副刊編輯,《羊城晚報》《文學(xué)報》專欄作家,發(fā)表作品三百余萬字。出版散文集《人如青葦》《草木底色》等。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