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忍
我在羅田縣度過了十四個春秋,方去黃州求學(xué),向來習(xí)于漫山遍野的板栗,倚巨樹,履深山。如今想來,不覺板栗罕見,只緣身在此山中。后來至上海讀研究生,彼此論起故鄉(xiāng),有長安樂游原上的望族,滬地黃浦江沿的新貴,說起大別山麓的羅田縣,一概茫然不知,忽有人問:所謂小羅栗,得是你們羅田的板栗?才知道羅田板栗在外已有赫赫聲名。
說來慚愧,做學(xué)問的人,往往紙上談兵時頭頭是道,實(shí)際則五谷不分。我研習(xí)過一些粗淺的現(xiàn)代歷史地理學(xué),其雖為英國學(xué)者達(dá)比于1936年提出,但國內(nèi)的沿革地理由來已久,前身為輿地學(xué),后者又屬堪輿學(xué)。就地理學(xué)而言,羅田縣海拔位于45米至1750米間,依據(jù)溫度垂直遞減率,海拔每升高1000米氣溫下降4~6℃,溫度的梯次變化是羅田板栗品種繁多的成因。1988年,奧本大學(xué)的諾頓教授實(shí)地考察時,就將羅田稱為板栗的基因庫與王國。六月苞,八月紅,九月寒,桂花香,淺刺板栗,烏殼油栗,應(yīng)接不暇??v然能背出,我也不得區(qū)分。就如熟知向秀姜夔的蜀與稷之悲,卻不辨真實(shí)的蜀稷。浮云容易改,明月古今同。生物學(xué)的專名恒常在變動,但這植物本身,或煨或燒或炒,落入食客口腹,古今留存同一種栗香。這讓我憶起穆旦一首小詩《冥想》:
“為什么萬物之靈的我們,遭遇還比不上一棵小樹?
今天你搖搖它,優(yōu)越地微笑,明天就化為根下的泥土?!?/p>
李賀講,月寒日暖來煎人壽。板栗的壽命較之我們長久得多。我最不能忘卻的,食過最美味的栗子,是姨媽家門前的老栗樹所產(chǎn)。
我外婆乃勝利人,即舊時的滕家堡,劉醒龍筆下的圣天門口。外公早逝,外婆育有六個女兒,漸次長大,來到縣城,外婆也遷至縣城。外婆曾向我描繪曾外祖母,如一棵樹,樹會枯萎,人也有時日,時日盡了,便去了。外婆也如一棵老樹,或結(jié)果哺育我們,或生葉蔭蔽我們,如童話《男孩與樹》中,即使只余下樹墩,也愿使孩子休憩于上。外婆任勞任怨地?fù)狃B(yǎng)孫輩,一個長大,便去撫養(yǎng)下一個,將我?guī)е潦畾q后,便住入四姨媽家了。此后每逢周末,媽媽騎摩托帶我去姨媽家探望外婆。沁水巖的路曲折難行,坡彎密布,有次摔車在塘埂上,險些墜下,機(jī)油流淌滿地,至今不能忘懷。
沁水巖的屋子前,有小池塘與田地。走木頭制成的實(shí)心梯子下去,便到田地里。外婆常種兩畦青菜,提桶澆水時,令我在一旁觀望。這片有坡度的梯形田地,兒時的神秘與蕪雜度,不亞于南美洲原始森林。有次在田地中行走,外婆忽說:快,到背上來!慌忙跳上,問何事,卻說方才有一條菜花蛇竄去。一時惶恐,再看時,唯存密密麻麻的植物,已無從見蛇影。蘇軾將年歲比作赴壑蛇,修鱗半已沒,去意誰能遮,便是這種道理。
木梯旁有一株巨大的栗樹,常有栗球墜落,騎車碾過時便咔嚓一響,劈作兩半。表哥是孩子王,常領(lǐng)我們幾個尚念小學(xué)的,在田地與崖后探險。一回,他提議烤些栗子來吃。我們開始行動,因不敢攀爬,先用石塊擲樹,艱難打落幾團(tuán)栗球下來。打中了!我們高呼,去撿初生小刺猬般的栗球,甚是扎手。當(dāng)心,當(dāng)心!表哥急忙提醒。材料已獲,繼而要生火。拾幾塊大石,乃是擋風(fēng)的陋墻。撿些富有油脂的樹枝,并易于引火的叢葉,火柴一劃,火星便閃爍起來。表哥將栗球埋在枝葉下,細(xì)長的火焰烤炙,只有熱浪撲至臉頰上,栗子內(nèi)里是生是熟,我們面面相覷,竟無從得知。最終用樹枝將栗球扒拉出來,又攥緊了石塊,砸作兩半,方露出臥著的兩三瓣栗子。忙不迭取出一枚,剝開乃是青白色,一嘗,果然還未熟,大為失望。外婆經(jīng)過,只得笑:這些醒坨!遂去鄰居家借打板栗的長棍,打落栗球,與我們一同剝開,用其煨作晚餐。
遠(yuǎn)離了故鄉(xiāng),再論起“栗”字,多是些文學(xué)哲學(xué)上的話。火中取栗最先出自拉封丹的寓言詩,乃是貶義,喻為受人利用,徒然吃苦,得不到好處。后來用于藝術(shù)上,成為詩學(xué)宣言。如凡·高給弟弟提奧的信中,那個著名的形容:“一切我所向著自然創(chuàng)作的,是栗子,從火中取出來的?!倍蠛W訛榉病じ邔懺?,“給我的瘦哥哥”,在《阿爾的太陽》前言里,就引了凡·高這句話,又在詩中寫:
邀請一切火中取栗的人。
薩特的《厭惡》中,洛根丁在布城公園面對“黑色、多節(jié)而完全沒有感覺”的栗樹,明悟了人與物之間本沒有明顯的界線,皆為偶然性的作用。這與穆旦的說辭一致。栗樹與人誕在世上,本來皆是偶然。颶風(fēng)刮來的栗種,因遇著梯狀的地形,在日曬與巴河水的協(xié)助下,終于攫獲原野。第一位羅田人自何處遷來,元謀、藍(lán)田、周口、尼安德特山谷,早已無從得知。但如今人與栗樹皆扎根在此處,確是造化的戲法。
但“取栗”,除去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也是每個普羅人物的所為。如我外婆一般從鄉(xiāng)鎮(zhèn)遷至羅田縣城的人,不亦是在未知的前程中取栗嗎?第一位剝開栗球、食用這堅硬作物、又尋出道路將其軟化成為家常食物的人,不亦是字面和隱喻雙重含義上的取栗人嗎?我邀請一切火中取栗的人,來到故鄉(xiāng),見識這野性而奇崛的板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