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復(fù)旦
1944年,我6歲,家住重慶市。這座山城被定為陪都后,遭到了日軍極為瘋狂的轟炸。那時防空警報剛結(jié)束,敵機就竄入上空,或三三兩兩偵察,或成行成隊盤旋,緊接著投彈之聲轟然大作,嚇得市民驚魂不定,紛紛扶老攜幼鉆入防空洞。這種現(xiàn)象當(dāng)時被稱為“跑警報”。
我家百米之外有幢陳宅,其中有位50歲開外的飽學(xué)之士卻與眾不同。每當(dāng)警報之聲響起,家人驚慌失措之時,他卻正襟危坐于廳堂中的太師椅上厲聲高喊:“鎮(zhèn)定,鎮(zhèn)定!你們呀,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家人勸他去防空洞躲避,他卻大講東晉謝安在淝水之戰(zhàn)期間鎮(zhèn)定自若的故事,惹得家人哭笑不得,只好連哄帶拖將他裹挾起來送進防空洞。后來每逢這危急的節(jié)骨眼兒上,誰去勸他跑警報,不是挨罵就是遭打,家人無奈,只得任其留守。于是“陳留守”這個綽號就在無形中流傳開來。
就這樣,我行我素的“陳留守”安然無恙地度過了半年。有人借此種平常事曲意逢迎他命大福大,他竟如飲佳釀,精神倍增,雙手擊節(jié),欣然歌曰:大丈夫兮定力強,定力強兮戒奔忙,戒奔忙兮享逸樂,享逸樂兮得永康。
“陳留守”因此在當(dāng)?shù)責(zé)o人不曉,備受爭議。我父親贊他有主見,母親卻不以為然。她說,連動物都知道珍惜自己的生命,人為萬物之靈,更應(yīng)避免無謂的犧牲。還有人認為,“陳留守”的幸存是運氣,其言行找不到半點兒高尚的精神密碼,與古圣賢的大義大勇毫不沾邊。
與“陳留守”相反,我們?nèi)胰艘宦牭骄瘓舐?,就如同與時間賽跑似的奔向掩體。經(jīng)年累月飽嘗“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滋味,有時還得進行出生入死的拼搏。
中秋節(jié)前一天,母親剛做好午餐,陣陣警報催命一樣長鳴。當(dāng)時父親上班去了,母親撇下香噴噴的飯菜,抱著弟弟牽著我鎖好門,撒腿就往一里外的防空洞跑。一路之上,母親氣喘吁吁,我又哭又嚷。到達目的地一看,傻眼了。洞前人頭攢動,而四面八方朝此集中的人流還源源不斷。母親到達洞口踮腳朝洞內(nèi)一望,雙眉緊皺說聲“不好”想退出去,但我們已陷入洶涌向前的人群之中無法突圍。就在這犯難的瞬間,我們被推進洞口。
一入洞便要沿著一條長長的石臺階下坡,人人身不由己。洞口的人洶涌地蓋下來,一層擠壓一層,婦孺的哭叫聲此起彼伏。誰都感到壓力山大,誰都感到憋悶難受。
我的雙腳根本站不穩(wěn),幸虧母親是武術(shù)學(xué)校的畢業(yè)生,體力過人。她左手扶著弟弟坐在自己的左肩上,右手攥緊我的手臂,我一被人潮淹沒,她就使勁將我提出來,如此沉浮多次,險些被擠倒被踩死。防空洞的進深有200多米,我們?nèi)嗽谄渲斜货遘k得九死一生,加之空氣污濁、饑渴難耐,待到警報解除時,我們?nèi)硕及c倒在地上。
父親下班后聞訊趕來,請人用擔(dān)架將我們送往醫(yī)院。經(jīng)檢查,弟弟傷得最輕,我身上有七處傷痕,母親昏厥不省人事。我心中惴惴不安,多次懇求醫(yī)生救治母親。
三天后,母親漸漸恢復(fù)神志,對父親說:“回顧那天在防空洞中掙扎,好似一場噩夢,至今令人心悸——這種防空洞中的事故,令我的思想產(chǎn)生了一些微妙變化,對‘陳留守心生幾分理解幾分肯定,真是情隨事遷?!?/p>
“你還提他!”父親話中有話,停頓一下接著說,“他的住宅這次被敵機炸毀,待到家人將他從廢墟中救出,已是全身血肉模糊,雙腿骨碎筋斷?,F(xiàn)在雙腿自膝蓋以下全被醫(yī)生截掉。他追悔莫及,涕淚漣漣?!?/p>
母親聽聞嘆息一聲,兩人都默默不語。我強忍著幾處傷痛趁機插一疑問:“今后防空警報響了,我們是跑呢,還是不跑呢?”
選自《文史博覽·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