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然
作家出版第一部小說是在他去世半年后。他兒子遵照他的遺愿找到一家瀕臨倒閉的出版社,將那部叫做《第一槍》的小說付梓發(fā)行,所支出的費用是作家一輩子積攢下來的所有財產——三萬五千元。
作家在十六歲時寫下小說的開頭后因為某些原因擱置下來,二十年后,他清理舊物時從老課本里找到了這篇小說,便停下手頭的工作,席地而坐,翻開磨損嚴重的筆記本,津津有味地讀起來?!兜谝粯尅肥撬牡谝黄≌f(他萬萬沒想到這也將成為他最后一篇小說),筆法還有些稚嫩,能夠看出模仿的是當時很火的一位奇幻小說作家的寫法,還好這之后他很快摒棄了這種風格,轉投到王小波的門下。小說突然中斷令他悵然若失,他想他應該繼續(xù)下去,至少要給它加一個結尾,做到有始有終。這一年他已經三十六歲,是一個女人的丈夫、兩個孩子的父親,一家四口蝸居在六十平方米的經濟適用房里,隨著孩子逐漸長大,房子的空間越來越小。他上過幾年班,后來受不了公司那些條條框框,毅然辭職開了一家網店。網店賺不了多少錢,常常因為額外的花銷(比如宴請一位突然到訪的老同學)而入不敷出。他還記得正是因為這篇被同學們爭相傳閱的小說激發(fā)了他的文學夢想,為什么當時沒有寫下去呢?他想起來了,筆記本在同學們的傳閱過程中不慎落入老師之手,老師把它和一堆沒收來的漫畫、黃色小說、錄音機等一起鎖進了文件柜里。畢業(yè)時他主動找到老師,老師對他說,你的小說我看過了,寫得很好,但我還是要勸你斷了當作家的念想,只有兩種人能當作家,一種是沉浸在白日夢里的人,一種是窮人。當時他不以為然,即使在三十六歲再次回憶起老師的話時,依然認為是無稽之談。
生活實在太無趣了,他想,唯有文學能夠讓他找回遺失已久的激情。他打開電腦,把二十年前的文字全部謄在文檔里,點擊保存之后開始掩面構思。腦子里的文字紛紛揚揚、毫無秩序,始終湊不成完整的句子,他有些傷感地認識到,自己的文學才華擱置太久,已經銹跡斑斑了。不過這沒有讓他氣餒,他相信憑借自己的天賦很快就可以找回當初的感覺。
作家通過網絡購買了大量書籍,大部分是小說,還有一小部分是關于寫作的工具書。他完全擱置了網店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寫作中。在續(xù)寫《第一槍》之前,他先嘗試寫了兩個萬字左右的短篇,用來練手。第一篇叫做《致命之愛》,講述一個男子因為強烈的占有欲把妻子藥成植物人的故事;第二篇叫做《來自火星的你》,是一個科幻故事,限于他狹窄的知識面,幻想的成分居多。前者投了一家雜志,后者投了另一家雜志。在他寫作過程中兩個孩子和妻子數次打斷他,妻子甚至質問他究竟坐在電腦前鬼鬼祟祟干什么,他謊稱在回復客戶留言。等待雜志社回復是個煎熬的過程,他每天查閱郵件,每次都失望而歸,直到三個月后,他終于放棄了等待,開始著手自己的第三篇小說。
這次他放低了對自己的要求,不再字斟句酌,而是想到哪兒寫到哪兒。也許那根本算不上小說,但他還是保持了最基本的自信,覺得只要稍微懂點文學的人都能看出他的天賦。他把這篇涂鴉稿貼到一家文學網站上,如他所料,小說得到了很多人的點贊。他被拉進一個文學群,群主是一名二十多歲的“詩人”,而且是“繼李杜之后中國最牛的詩人”(起碼詩人自己是這樣認為的)。作家讀過他的詩后,認定這個年輕人的思想有點危險。群里一共三十幾個人,大部分是寫小說的,他們在一起討論當下流行的作品,探討小說的真諦。談論通常很激烈,對小說的理解也各不相同,有人認為語言最重要,有人認為故事最重要,有人認為思想最重要。后來,有人在群里發(fā)布了一條某創(chuàng)意寫作班招生的消息,群里才安靜下來。
他退了群,沒打一聲招呼,隨后報名參加了這家創(chuàng)意寫作培訓班。培訓班在距離居住地一千五百公里的海邊,為期三十五天。在那里他認識了W,一個留著栗色波浪短發(fā)的女人。W很瘦,身材卻很好,盡管她故意穿著肥大的外套掩飾自己的胸部,但還是被他一眼看穿。大概男人都有這方面的天賦和毒辣眼光。
老師是省級作家,五十歲,二十年的時間發(fā)表了很多短篇小說,也有散文。他聽了一天課,開始心疼學費,晚上獨自步出賓館,想找個地方喝點酒。在一家叫做“慢時光”的酒吧里,他又見到了W,W還是穿著白天的衣服,坐在角落里喝酒。很自然地,他坐到她的旁邊,他們一邊喝酒一邊討論文學。她說她年輕的時候寫了十幾年,直到成為母親。她說,現在女兒十歲了,我終于可以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喝完一杯酒,W提議去海邊,聽說這里的海是全中國最藍的,她想親自驗證一下,她為此換上了運動鞋。說著,她抬起右腳給他看。他注意到那是一雙米色的運動鞋(也許是白色混合了夜色所致),鞋幫上鑲著一對熒光藍色閃電,在她走動時劃出一串熒光。這是小孩子喜歡的款式,他想。
他們一起走上街,她的頭只到他的肩膀,如果他伸直胳膊,手正好可以搭在她的肩頭,顯然他不會這么做,但可以幻想一下。在此之前,他居然忽略了這是一座海濱城市,是旅游度假的好去處。他不愛旅游,也很少出門,這點和妻子正相反,妻子熱衷于周游世界,他從未陪過她,沒孩子的時候她常邀閨密同行,有了孩子則是和孩子同行。其實他有很多時間寫作,但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多年一直沒有想起這回事,閑時他上網、刷劇、看籃球賽。他很喜歡一個叫勒布朗·詹姆斯的籃球明星,喜歡了很多年,他了解所有籃球規(guī)則和技術動作,但他不會打籃球,從來沒打過。
他們迎著海風慢慢往前走,彼此都不再說話。很快他們走到這座城市的邊緣,風更猛烈了,舔著他的頭發(fā),他看到一片幽暗的空白,就像他的這些年,沒有內容。W說,好美啊。他沒有說話。W看著他,說,你不覺得嗎?他說,是,美。W說,你覺得小說必須要有故事嗎?這個問題很突然,他有點不知所措,他如實回答,我還沒有想過。很多年以后,他想到了完美的答案,小說表面上可以沒有故事,就像這片海,但是海的下面,是一條魚在追殺另一條魚,是一株珊瑚在等待另一株珊瑚的求愛。但是那時候他已經和W分別日久,他偶爾還能在一些雜志上看到她的名字和照片,卻再沒聯(lián)系過。當時,面對著這片靜默的海,W說,我要寫一篇完全沒有故事的小說,沒有主角,沒有情節(jié),只是宣泄一種情緒,我覺得這才是小說的未來。他隱隱覺得如果這樣其實算不上小說,但他沒有說出來。
那天晚上他們回到賓館,進入同一個房間,她的,或者他的,他想不起來了,他們暢談了很久,內容只和文學有關。三十五天后,他們分手。
他有些不安地回到家中,還好,妻子沒有對他進行盤問。晚上,妻子脫去衣服走進浴室時,他看到她兩個肩膀上黑黝黝的,有一些翹著白邊的死皮即將脫落,他走到陽臺,衣架上果然晾著三件泳衣,一大兩小。妻子把兩個孩子哄睡后回到房間,穿著睡衣躺到床上,他試探著靠近她,一如既往。她說,累,不了。他翻了個身,回到原來的位置。生活從來不會給他驚喜,也許文學會。
他投出第四篇小說一個半月后,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自稱是某雜志社的編輯,當時他正在午睡,聽到電話后糾纏他的困意一掃而空。他一下子從床上魚躍而起,磕磕巴巴地回答著編輯的問題,關于小說的意旨和細節(jié),他坦言寫的時候并沒有想這么多,文字都是從腦海中自然流淌出來的。編輯說,等我消息吧,然后掛了電話。之后的等待可以用煎熬來形容,他每天把手機捧在手里,音量調到最大,生怕錯過一個電話或者一條信息。他從夏天等到冬天,其間寫了幾篇懸疑小說,發(fā)表在了某家雜志旗下的公眾號上,稿費微薄,不夠抽煙(妻子不允許他抽煙,他只有去樓下倒垃圾時借機抽一根)。春節(jié)之前他忐忑地撥通了那個每天都要看上幾遍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個女人,他說找婁老師,女人說我們這沒有姓劉的。他深吸一口氣,調整了自己的發(fā)音,說,婁老師,不是劉老師。很快電話被另一個人接過去,是一個略帶沙啞的男聲,雖然這個聲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他還是通過微微上揚的尾音判斷出跟上次的聲音同屬于一人。他說,婁老師好,我是× × ×,《× × ×》的作者。婁老師沉默了片刻,如大夢初醒一般,哦哦,你好,你的小說需要修改。隨后給他指出了幾個問題。他頻頻點著頭,仿佛圖像能夠通過聲波傳遞,婁老師正在電話另一端審視他態(tài)度是否虔誠。他開始動手修改,一邊改一邊贊嘆,編輯果然是編輯,眼光真是毒辣。三天后,他把修改稿交給婁老師,像第一次一樣,婁老師說,等我消息吧。
這期間,他開始寫《第一槍》。大部分人的一天都是從早晨開始,作家也不例外,甚至比別人更早一點。天還沒亮,作家做好早飯,先等著兒子起床,吃過早飯,送兒子上學,返回,再等著妻子和女兒起床。母女倆吃過早飯,一起外出,妻子去上班,順道送女兒去幼兒園。他洗好碗筷,通常會擦一遍地板,如果洗衣機里面的衣服滿了,那就把衣服也洗了。然后,他一天的工作正式開始了,他倒上一杯水,打開電腦,開始碼字。如果思路中斷,他會夾上一支煙來到樓道里,打開樓梯一側的窗戶,一邊構思一邊抽煙。抽完煙,返回房間,把煙蒂扔進馬桶,沖走,繼續(xù)寫作。有時候思路會斷很久,他找呀找,怎么也找不到斷開的那個線頭,他急躁地薅頭發(fā),在屋子里轉來轉去,但這樣做只會讓靈感躲得更遠。后來他安靜下來,把《第一槍》扔在一邊,寫另一篇,那是個短篇。這個方法行之有效,通常在他寫短篇的過程中,《第一槍》的后續(xù)情節(jié)會應運而生。
雜志社還是沒消息。有一天,妻子突然告訴他,她所在的公司面臨倒閉,而之前拖欠的三個月工資大概也要打水漂了。他表面上傾聽著妻子的傾訴,腦子還沉浸在《第一槍》里,妻子掰著手指頭數算接下來需要應對的生活開支,兒子的材料費、校服費、補習班費用,女兒的學費、興趣班費用,車也該加油了,電費也所剩不多了,而她自己也需要置辦兩件夏裝。他點著頭,然后妻子報出了一個數字,他醒了,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已經無力承擔一個家庭的日常開銷。他如實告訴妻子,妻子顯然不信,你賺的錢呢?開網店賺的錢呢?他支支吾吾,我在做別的。做什么?我在寫作。他艱難地答道。如他料想,妻子果然冷下臉來,我不管你干什么,只要能掙錢,沒錢一切都是白扯!妻子就在他的面前,他突然覺得自己形只影單。他想起了W,那天在賓館里,他和她徹夜長談。他們才認識了一天,卻像相識多年的老友,遺憾的是,在分別的時候,兩個人都沒想起留給對方一個聯(lián)系方式。
他抽出一部分精力投入到網店,卻發(fā)現自己竟然連進貨的本錢都籌不出了。妻子的公司正式倒閉了,她窩在家里,天天瀏覽招聘網站,對著他抱怨,不如去送外賣算了,只要肯干,月薪過萬不成問題。他躲出去,抽了根煙,回來對妻子說,好,我去送外賣。
雜志社還是沒有消息。他送外賣一個月了。他常常騎著電動車構思小說,因此闖過幾次紅燈,被急剎在他面前的出租車咒罵;撞倒過一個橫穿馬路的小孩子,幸好小孩子沒有受傷,家長也好說話;還在一個雨天摔倒在馬路牙子上,膝蓋磕青了,腿打不了彎,只好請假歇幾天。還有一次,他敲開顧客的門,見到了自己的老同學,他認出了她,她胖了,五官像搬了新家,上學時她讀過他的小說,視他為偶像。她沒認出他,他戴著口罩。她說謝謝,他沒說話,逃了。
雜志社還是沒有消息。他忍不住再次撥通雜志社的電話,婁老師不無遺憾地告訴他,他的小說在終審時被發(fā)現存在一些問題,只好撤稿。掛了電話,他呆坐在床頭,房子里的景象像剪紙一樣在他眼前飄浮,妻子在洗澡,兒子在寫作業(yè),女兒在碼積木。他的意識有些模糊,也許是妻子在碼積木,兒子在洗澡,女兒在寫作業(yè)。每天都是他他她她、這這那那,一成不變的主語和千篇一律的賓語隨意組合,不久后打亂,再重新組合。每天如此,看不到盡頭。他想起那片海,海和天,海和魚,魚和魚,魚和海鷗,海鷗和天,天和海,海和礁石,礁石和船,船和水手,水手和?!喼庇袩o窮種排列方式和可能。積木在一聲巨響中倒塌,兒子在指責女兒,女兒還擊,兒子動了手,女兒哭,妻子濕漉漉地跑出來,將兩人拉開,她的臉對著他,大聲說著什么,嗡嗡嗡嗡的,像蒼蠅。
就在那一刻,他做出了決定。妻子答應得異常爽快,這讓作家有些意外。妻子說,你去吧,聽說水手一年能賺幾十萬,你干兩年,我們就能把房子換了。
作家暫停了小說創(chuàng)作,經人介紹,找到一家中介公司,通過短暫培訓,被推薦到一艘遠洋散貨船上工作。臨走的前一天,他收拾好行李,一個癟癟的旅行背包。妻子多年以來第一次露出關心的表情,問他,就帶這么點東西嗎?他假裝輕描淡寫地回答,這些就夠了,船上什么都有。妻子打開他的背包查看,好像自責似的說,我應該提前給你買幾條內褲的。他竟然有些感動,揉了揉鼻子,說,不用,勤洗著點,夠用。那天晚上,關了燈,他們在床上,妻子主動貼近他,他迎合著,努力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最后,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緊緊盯著懸浮于頭頂的黑暗,嘆了口氣。
第二天,作家起了個大早,妻子隨后也爬起來,聲稱要送他。他本想看看兩個孩子的,上了廁所后卻忘了;妻子送他去車站,他下了車,本想回身招招手的,在洪水般涌來的摩的司機“去哪里”的詢問聲中,也忘了。他搭乘縣城的大巴到達省城,坐省城的高鐵前往千里之外的一座港口,船在等他,海也在等他,大概只在等他。他們有五個人上船,替換掉另外下船的五名水手,他發(fā)現同行的五個人中竟然有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在船上的第一個星期,他沒跨出起居室一步,他被暈船纏住難以脫身,頭暈、嘔吐、四肢無力,嘔吐,嘔吐,嘔吐,直到嘔吐只剩下一個動作。他只能喝一點水維持身體機能。這些天里一直是白發(fā)老人在照顧他,像一個父親。后來,他的癥狀逐漸減輕,能勉強下床行走,他萎著身子走出起居室,甲板上海風清冷,輕揉著他單薄的身軀,海睡著了,微微起伏地打著鼾。他再往遠處看,頓時覺得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微塵。此刻他堅信“地平說”起源于海上的漁民,海水流到世界的邊緣,無處可去,于是向上涌去,倒灌成天空,上面的藍色沉淀下來,把更深的藍留在了海上,形成一條深藍和淺藍的界限。他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換個角度又拍了一張,他想發(fā)給妻子看,卻發(fā)現手機的信號格上早就打了一個紅叉。他無奈地收回手機,心想,怪不得一個星期都沒接到一個電話。白發(fā)老人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他身后,老人說,爺們兒行啊,才吐了一個星期就好了?他從老人口中得知三分之二的人第一次出海會暈船,有的人暈船癥狀持續(xù)半年都得不到緩解,只好在靠岸的第一時間逃下船,即使在異國他鄉(xiāng)流浪也不愿再回到船上。這些人跟海沒有緣分,強求不來的,老人感嘆。
船上的工作并沒有想象中辛苦,除了例行值班外,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由自己支配。船員們喝酒、打牌、侃大山,還有人扎堆看提前拷在硬盤里的色情視頻,畢竟大半年的航期里都見不到一個女人。他則躲進宿舍里寫作,船員宿舍都是單人間,類似快捷酒店。他坐在寫字臺前,一邊抽煙一邊寫《第一槍》。他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抽煙了。
小說寫不下去的時候,他會想起妻子和一對兒女,想起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隨著時間的推移,想念的時間在縮短,而濃度在提高,一些記憶里的糟粕(比如謊言和爭吵)逐漸揮發(fā),剩下的都是美好,連妻子的模樣也端莊起來。老人常常找作家聊天,可能作家看起來更擅長傾聽。老人喋喋不休,他說他年輕的時候跟作家一樣,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年紀大了后,反而越來越愛說話,說自己的往事,說一輩子的所見所聞。他說他開始是個劁豬匠,被他閹割過的公豬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可能罪孽太重,三十歲了還沒娶上老婆,于是跟著同村的人出了海,想著攢幾年錢,結婚生子。誰知道四十年過去了,他還是孤身一人。他想得開,雖然船上寂寞,可是靠了港后可以好好瀟灑幾天,這幾天的瀟灑抵得上家里的幾年。說罷,老人咧開豁牙的嘴嘿嘿笑起來,并鋪張出一臉憧憬。
作家看著老人,他癟皺的皮膚隨意搭在骨架上,好像一陣風就能將它們分離,這樣一個人,本應該在敬老院安享晚年,可他還是投身到了大海。老人又說,上船的多數人都是在陸地上混不下去的,娶不上媳婦的、離婚的、欠債的、有過案底的,你是為什么?作家想了想,答不上來。老人說,現在不想說也沒事兒,你早晚會憋不住的,會把心里所有的苦水倒進海里。他不置可否。他認為如果他有苦水的話也應該寫進小說,而不是倒進海里。
四個月后,船在一個歐洲國家靠港,工人卸著貨,船員們已經紛紛下了船,那樣子好像剛剛刑滿釋放的犯人,急于奔赴自由。作家站在甲板上,看著同事一個個離開,海上的風吹到陸地,趕著水手們的步伐。老人走到作家面前,說,走吧,去瀟灑瀟灑,在這里是合法的。作家搖了搖頭,三個月前失敗的體驗還盤桓在他心底。老人說,我告訴你,大洋馬的服務好得很。作家笑了,他沒想到老人這個年紀了還熱衷此道。那天晚上,他坐在電腦前,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海浪拍打在船舷上,發(fā)出一聲聲黏稠的哀嘆,撥亂他的心弦。他再次來到甲板上,天空低垂,碎星星落了一海,在水面搖曳。
他一個人下了船,捋著大大小小的腳印一直往前走,走進萬家燈火,走進一片霓虹里。他看到一家酒吧,便信步走進去,里面很安靜,客人不太多,一個黃頭發(fā)的外國小伙子在舞臺上彈著吉他唱歌,是一首鄉(xiāng)村民謠。他用蹩腳的英文點了一杯酒,慢慢喝著,隨著歌曲曲調逐漸上揚,他的孤獨感在體內膨脹,并從五臟六腑溢出來。他掏出手機,信號格高低起伏地逗引他,算了算時間,沒錯的話,六十平房子里的電子鐘剛好顯示23:30,不出意外的話,一團夢正在房子里孕育成型。他不該打碎它。
貨卸完,船空了,又被別的貨填滿,船啟航往回走。返程的時間變得漫長,他也跟同事們喝酒侃大山,不過從來沒有打過牌。上班時的工作千篇一律,擦甲板,敲銹,船是新船,基本沒銹,但還是天天擦。船長說,總得給你們找點事兒干,不然把你們閑出毛病了。
他的小說進度緩慢,每天只能寫一兩百字,有時候幾個字,有時候一個字也寫不出。不過他不再急迫,他知道自己有的是時間,海上的人生比陸地少了些煙火絢爛,多了些孤獨,孤獨會把時間拉長,海上的一天可以當陸地的兩天,所有的事情都像這艘船一樣踽踽前行。
航行到地中海,老人在一個朝霞滿天的清晨臥床不起,作家喊了他幾遍,他像沒聽見,只是嘴巴里念念有詞,可是沒人聽懂他在說什么。船長憂心忡忡地表示,老人恐怕不行了,然后抱怨船東為了節(jié)約開支特許老人上船。二十四小時后,老人閉上了嘴,他的身體失去血色,逐漸僵硬。船長啟動衛(wèi)星電話,試圖聯(lián)系他的家人,可經過一番努力后發(fā)現他的所有資料都是假的。他是一個不存在的人,在陸地被遺忘的人。那就把他扔進海里吧。他的尸體放置了兩天,正發(fā)出腐爛的臭味,船長捂著鼻子說,總不能讓他爛在船上。他被裹在床單里滾下船舷,船繼續(xù)航行。作家站在船尾,看著尸體像一個坐標靜置于海上,有兩只海鷗飛過來,落在尸體上,又有兩只海鷗飛過來,一群海鷗飛過來。作家知道,不久之后,老人會只剩一副骸骨。他轉過了頭。
船再次靠岸是在六月下旬,南方正進入梅雨季節(jié)。他一下船就開始下雨,直到他回到北方的家鄉(xiāng),走出高鐵出站口,太陽才拖泥帶水地露面。他事先沒有給家里打電話,要給他們一個驚喜,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等待他的是一紙離婚協(xié)議。妻子平靜如水地告訴他,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里發(fā)生了很多事,讓她堅定了離婚的想法。去年寒假,她帶孩子們去爬山,兒子從一百二十級臺階上滾落,摔斷了腿,在醫(yī)院里,她試著聯(lián)系他,可是手機一直提示無法接通。她說,當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他在她生活里唯一的功績是協(xié)助她生育了兩個孩子。他沒有說什么,他知道自己正在像死去的老人一樣,慢慢變成一個不存在的人。大概只有文學能夠證明他的價值。
他們離了婚,比想象中順利,除了房子和車子,沒有別的財產需要分割,作家慷慨地把它們留給了前妻。在孩子撫養(yǎng)權的問題上,作家糾結過,也很快想通了,他還要回到海上(如果以前是為了收入和寫作,那么他這次選擇回到海上更多的是為了避開那些熟悉的目光)。一年或者兩年后,反正用不了多久,人們會忘了他這個人,直到他成為真正的作家。
辦完手續(xù),前妻提議一起吃頓飯。他們征詢了孩子的意見,兒子說吃火鍋,女兒說吃肯德基,相持不下,只好猜拳決定,兒子毫無懸念地贏了女兒,作家看到女兒的小臉兒瞬間陰沉下來。幾個人走進火鍋店,作家說出去一趟,他在路邊打了輛車,不久后提了漢堡和薯條返回。羊肉片在湯里翻滾,熱氣攏成一朵云,罩在前妻頭頂。前妻說,點外賣就好了,何必自己跑一趟?作家把漢堡推到女兒面前,沒說話。女兒看著他,說,謝謝爸爸。
飯后,作家懇請前妻讓他和孩子們單獨待一會兒,前妻同意了。他一手牽著兒子一手領著女兒走出飯店,天不算晚,路燈、車燈、霓虹燈,各種各樣的燈光將夜切割得七零八落。兒子的個頭快超過他了,臉上也開始冒出青春痘;女兒呢,也長高不少,模樣越來越像媽媽。兒子說,爸,我們去哪里?他說,隨便走走。兒子說,我累了,想回家。他問女兒,你呢?女兒打了個哈欠,說,我困了。于是,三個人打車回家,一路無言。
第二天,作家在報刊亭買了能買到的所有當期文學雜志,裝進行李,再次出了海。他在一本雜志上見到了W,在一篇小說上方備注著作者簡介,她還是那么瘦,圖片畫質不太好,顯得她皮膚有些粗糙。他讀了那篇小說一遍,覺得并沒有自己寫得好,但還是在心里為她送上祝福。很快他就看完了所有雜志,他把它們扔進海里,看著它們變成一條條鏤刻著故事的魚,漂浮一陣后向海底游去。他繼續(xù)寫小說,小說完成了將近十萬字,他寫得越來越得心應手,甚至有時候不像是自己在寫小說,而是小說里面的人物拖著他的手,命令他在鍵盤上敲擊。
每次返回陸地,作家都會前往報刊亭購買文學雜志,帶到海上閱讀,讀完無一例外扔到海里,然后繼續(xù)寫小說。偶爾,小說里的人物會突然出現在他眼前,和他對話,哀求作家不要把他寫得過于落魄。隨著劇情的深入,人物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當小說進入高潮時,人物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作家喝醉的次數越來越多,喝多了他會拉住一名同事,嘴里顛三倒四,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沒人知道那是小說主人公的臺詞。在此期間,他的前妻再婚,嫁給了一名醫(yī)生。后來,兒子結婚,女兒出嫁,他都是在上岸后才得知消息的。
這樣過了很多年,大概在作家六十歲的時候,他在船上失蹤了,船員們找遍了甲板、機艙,都沒有發(fā)現他的蹤跡,又派遣救生艇在海上打撈,還是一無所獲。經過兩天的努力,大家在船長的默許下放棄了尋找,一致認定作家已經葬身海底。在整理作家的遺物時,人們發(fā)現了一臺電腦(電腦桌面上唯一的圖標是標注為《第一槍》的word文檔),一張銀行卡(卡上貼著他兒子的地址),和一摞從雜志上撕下來的彩頁(每張彩頁上都印著一個瘦瘦的女人)。他們按照地址把電腦和銀行卡寄給了作家的兒子,把彩頁全部扔進了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