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尤莉婭·西姆比爾斯卡婭
秋假短暫且無趣。我把校服掛進衣柜,把書包塞進桌肚,給塔妮婭打電話。
塔妮婭和我住在同一個單元——她在五樓,我在三樓。我們都上三年級——她在一班,我在四班。我們同名但不同姓。她有一個美味的姓氏:阿爾布佐娃(在俄語中是“西瓜”的意思);而我的姓氏平淡無奇:維特金娜(在俄語中是“樹枝”的意思)。當然,這些微小的差異并不影響我們的友誼。
實際上,我們的區(qū)別不僅于此。塔妮婭矮小圓潤,像個不倒翁;而我高高瘦瘦,像根通心粉。她的頭發(fā)烏黑濃密,整齊地聚攏在耳旁;我則梳著淺黃細軟的發(fā)辮。她戴眼鏡,看起來一本正經(jīng);而我視力超群,明察秋毫。她愛吃蘋果,我愛吃梨。她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我家里只有媽媽和外婆。她不茍言笑,我整天嘻嘻哈哈……很難想象我們能成為如此要好的朋友,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一樓住著謝廖沙。每次我們下樓的時候,我都會向塔妮婭建議:“叫上謝廖沙怎么樣?”她總是一口回絕:“讓他和男孩子們一起玩吧?!薄皼]準兒,多一個人會更有意思?!边@次我堅持。塔妮婭嘆了口氣,答應了。
謝廖沙都七歲了,可是又瘦又小,看起來像六歲不到。他向來體弱多病,所以還沒入學。他也沒有爸爸,他媽媽忙著上班,他姐姐在體校學田徑。他會把舌頭卷成一個筒。
謝廖沙長著一頭亂糟糟的紅頭發(fā)和兩條白眉毛。阿爾卡和帕什卡——住六樓的雙胞胎——笑他是小狗崽,因為他們見過長著白眉毛的小狗崽。這兩個家伙可以算作我們的惡敵,他們剛上一年級,卻比三年級學生還高。
謝廖沙打開門,立刻把我們拽進屋里,興奮地展示他的新寵物。
我喜歡小貓、小狗,一看見它們就邁不動腿,可惜媽媽對貓毛、狗毛都過敏。我提議過買一只無毛貓,但是外婆對著雜志上的斯芬克斯貓照片連連擺手,直呼嚇人。我翻遍了寵物雜志,找到了另外一些不長毛的動物:青蛙、蜥蜴、鱷魚、蛇、變色龍……它們的樣子讓我合上了書,像外婆一樣撫著胸口,直呼嚇人。
此刻我們?nèi)齻€在謝廖沙房間里席地而坐,觀察這個廣口瓶里的小家伙。它長著紅色的小眼睛、半透明的粉色小耳朵和細細的粉色小尾巴。我看著弱小無助的小白鼠,悲天憫人之心油然而生。
“長得還挺可愛,可惜是有害的?!彼輯I突然說。
“你才是有害的?!敝x廖沙不甘示弱。
于是塔妮婭推了謝廖沙的肩膀一下,謝廖沙踢了塔妮婭一腳作為回擊。我在中間拉架,也不知挨了誰一拳。
小白鼠在刨花里刨了一陣,用后腳直立起來,無辜地看著突然亂作一團又突然停手的我們。
謝廖沙把手伸進瓶子,小白鼠小心翼翼地聞他的手指。
“瓶子太小了?!蔽艺f,“明天咱們?nèi)櫸锏曩I個大點的吧。”
謝廖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出房間。
“怎么會有人送一只老鼠給他?哪怕是一只倉鼠也行,又胖又可愛?!彼輯I往瓶子里吹氣,小白鼠又是一陣亂刨,刨花飛到了塔妮婭下巴上。
“聽說謝廖沙有個阿姨在大學實驗室工作,那里應該有很多小白鼠?!蔽矣弥讣浊们闷孔?,小白鼠警覺地豎起耳朵,翕動著鼻子。
“實驗用的!是什么大學?”塔妮婭提高嗓門問我。
“生物大學吧,就這一類的?!蔽艺娌惶宄?。
這時謝廖沙回來了,他滿臉通紅,拿著一個紙盒。“還好沒有扔,你們看上面寫著什么?艾倫!這是我給小白鼠起的名字,剛剛好?!?/p>
“可是這上面還寫了:吹——風——機。”塔妮婭頗為得意自己的發(fā)現(xiàn),“這是艾倫牌的吹風機!”
謝廖沙無計可施,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我。
我又用手指敲敲瓶子,“艾倫,艾倫?!毙“资笥志X地豎起耳朵,翕動著鼻子。
“確認了,沒有哪個吹風機可以回應我的呼喚。”說完,我和謝廖沙哈哈大笑。
秋假短暫且無趣。要是下雨,我就去塔妮婭家玩,或者她來我家。在我家能吃到外婆做的菟絲子口味小蛋糕和堅果糖。塔妮婭家有風干腸,我不喜歡,她卻超愛吃。她把風干腸切成薄片,先用力嗅一下,再久久咀嚼,然后心滿意足地下咽,還不時地舉起一片讓我嘗嘗。我已經(jīng)厭煩了向她解釋我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簡單搖搖頭,就那么坐在一旁。
“真是難以置信,竟然有人對如此美味無動于衷?!彼輯I舔著手指說,“而且客隨主便是最基本的禮節(jié)。要不你喝點茶?”
嗯,只是喝點茶,這對我來說就挺好。
“你真不吃,我可放冰箱了?!彼輯I說著打開了冰箱。冰箱里,一瓶巧克力醬直愣愣地盯著我,我也直愣愣地盯著它。
“巧克力醬就算了,絕對的垃圾食品。”塔妮婭模仿她爸爸的語氣說。
“風干腸才有益健康?!蔽掖蛉に?。
“算了,不說這個了。”她迅速關上冰箱門,“咱們?nèi)客姘伞!?/p>
塔妮婭家里有一間小小的儲藏室,被叫作“爸爸的書房”,可是她爸爸從來不在家里工作,那里成了我們的樂園。書房里有許多關于音樂的東西,比如成堆擺放的舊碟片。有一次勞動課上,老師說可以用舊碟片做手工,于是塔妮婭帶了一些去學校。可是老師說,用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美國爵士樂音樂家)的音樂制作儲物盒是暴殄天物。第二天,塔妮婭換了另外一些碟片來,依然遭到了拒絕。于是那些閃閃發(fā)光的漂亮東西只能繼續(xù)在儲藏室里蒙塵。
無所事事的時候,我們會去擺弄一把碩大的吉他,雖然一旁有許多關于吉他的書,但我們統(tǒng)統(tǒng)都看不懂。不過這并不影響我們交替著用各自的一根手指隨意撥弄琴弦,然后在難以預料的詭異聲響中相視而笑。
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圖。塔妮婭坐在吉他盒子上,我坐在一堆年代久遠的雜志上,我們饒有興致地拼讀各國的名稱。她最喜歡的是“委內(nèi)瑞拉”。
“我以后要是生了女兒,就叫委內(nèi)瑞拉?!彼輯I不無驕傲地宣布。
“用一個國家名?”我對此深表懷疑。
“為什么不行?難道我女兒不配叫這么美麗的名字?”
我無言以對,隨即給她推薦了兩個不錯的男孩名字:厄瓜多爾和洪都拉斯。
阿爾卡和帕什卡從不明目張膽地欺負人,他們總是暗地里搗蛋:在塔妮婭家的門把手上抹臟東西,往謝廖沙的衣領里塞毛毛蟲,給樓里的小朋友起各種不懷好意的外號……最惡劣的一次,按我家的門鈴,騙外婆說整棟樓將要停水,等她把家里所有的盆和水桶都接滿水,再跟她說要有一群大象來我家洗澡。奇怪的是,外婆并不生氣。
“他們就是兩個膽小鬼?!彼谷恍呛堑卣f。
“什么?”我不能理解。我印象中的膽小鬼,是藏在樹洞里的小兔子,耷拉著毛茸茸的大耳朵,眼神里滿是恐慌。
“沒錯。他們只是長得高而已,實際上才一年級,搞些惡作劇也正常。”外婆和藹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可是他們鬧得太過分了!就昨天,他們還偷偷給謝廖沙扎了一個蝴蝶結(jié),然后在院子里追著他跑,好讓那些男孩哈哈大笑。還有前天,他們把塔妮婭的帽子扔到樹上,還不承認!”我越說越生氣。
“你想讓我去找柳芭阿姨告一狀嗎?”外婆問。
“不用了,謝廖沙的媽媽已經(jīng)找過她了,可是沒用。媽媽都只會護著自己家孩子。”我要自己想辦法解決。一定要狠狠教訓他們一頓。
就在我怒氣未消時,柳芭阿姨打來電話,問我家有沒有退燒藥,雙胞胎發(fā)燒了。外婆從醫(yī)藥箱里拿出藥,讓我送去六樓。
我斷然拒絕:“我才不去,讓他們自己來拿吧?!?/p>
“他們病了?!?/p>
“我給他們送藥,等他們病好了,就會趕一群大象來咱們家洗澡!”
“好孩子,快去。他們現(xiàn)在需要幫助。”外婆把我推到門口。她可真是好脾氣。
走在樓梯上,我想:生活可真是奇妙,讓人難以理解。上一秒我還在合計怎么教訓他們,此刻卻在給他們送藥,并且還不是苦藥片,而是馬林果味的退熱糖漿。
藥效不錯,第二天,他們又活蹦亂跳了。柳芭阿姨送來一個她親手烤的巧克力蛋糕,我當然叫上塔妮婭和謝廖沙一起分享。這也算給短暫且無趣的秋假畫上了完美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