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
在十萬個秋天里
說起來,秋之別稱可謂多矣,蕭辰和西陸,素節(jié)與霜天,說的都是秋天,就像連日里我在敦煌踏足過的那些沙丘,看似混沌一體,深入打探后才知道,各處里都深藏著異相:
有的高聳沉默,像是正在自證自悟的高僧;有的勉強牽連,形如水中浮橋,人一踩上去便要斷裂;更有一些沙丘,身似浮萍,卻也心意堅決,風吹過來,說走就走,立刻煙消云散,風吹過去,說留就留,倏忽間便又恢復了先前的模樣。
每逢我目睹了這樣的變化,就總是忍不住去想:眼前所見,何止是一座沙漠,它其實是十萬座沙漠積成了一座沙漠,就像我身處其中的這個秋天,在它的內(nèi)部,實際上涌動著十萬個秋天,如若不信,且去看古今寫詩之人是如何順從了它們——
身在牢獄,駱賓王寫下了“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有志難伸,劉辰翁寫下了“聽畫角,悲涼又是霜天曉”;登高遠眺,王安石禁不住心懷激蕩,“蕭辰忽掃纖翳盡,北嶺初出青嵬嵬”;音容不在,李商隱也只能一聲嘆息,“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
何止是順從,那么多詩里,詩人們先似滿山紅葉,令秋天不證自明,再化作了地底的伏兵,一意掘進,一意命名,如此,時間到了,就像一座座被攻破的城池,十萬個秋天頃刻之間便獲得了自己嶄新的名姓。
僅以秋聲論,多少人寫之于詩,鄭板橋看見過秋雨擊打芭蕉,所謂“自是相思抽不盡,卻教風雨怨秋聲”,李煜卻從“簾帷颯颯秋聲”里坐實了自己的命:“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p>
初聞秋聲,僵臥孤村的陸游竟生出了“快鷹下鞲爪觜健,壯士撫劍精神生”之興,身在晚唐的御史中丞高蟾,卻只覺得一切都來不及了:“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p>
將那秋聲諸句讀下來,這才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體內(nèi)都住著一個獨屬于自己的秋天,只是如此甚好:微弱秋聲,竟使得整個秋天有榮有衰,有興有亡,多像是一片正在涌動和擴大的鐵打江山!
自然地,這江山里既行走著凄惶的過客,也行走著滿懷了底氣的歸人,在我看來,蔣捷的那一闋《聲聲慢》,雖遍訴秋聲又被秋聲所困,卻仍是那手拎著行李和心意的歸人——
黃花深巷,紅葉低窗,凄涼一片秋聲。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疏疏二十五點,麗譙門、不鎖更聲。故人遠,問誰搖玉佩,檐底鈴聲?
彩角聲吹月墮,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知他訴愁到曉,碎噥噥、多少蛩聲!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
我還記得,初讀到這一闋《聲聲慢》,恰好是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來敦煌,在一家小面館里吃飯的時候,一邊吃著面,一邊在面館老板兒子的語文課外讀本讀到了它,一讀之下,既震驚,又相見恨晚:短短一闋,竟有秋聲九種,雨聲、風聲和更聲,鈴聲、角聲和笳聲,更有砧聲、蛩聲和雁聲,聲聲交錯,卻未見絲毫嘈雜,一聲將盡,一聲即起,像謙謙君子,好說好商量,也像端莊的婦人,懷抱著不幸又忘卻了不幸。
蔣捷其人,身在宋末元初,是為亂世,一己之身里當然飽含著失國幽恨,這些自然都被他寫到了,然而,他卻聽到了那些細微的、比江山鼎革更加久遠的聲音,這些聲音,來自國破家亡,但它們,又必將穿透這國破家亡,一直綿延下去,所以,它們將永遠古老,也永遠年輕。
在小面館里,有很長一段的時間,我都沉浸在那些遙遠的秋聲里無法自拔,其后,當我被一陣汽車喇叭聲所驚醒,一想到我和它們即將天人永隔,竟然忍不住地痛心疾首,只不過,我又忽有所悟,也許,那一陣汽車喇叭聲,正是而今的秋聲,說不定,它們也會像我剛剛作別的那九種秋聲一樣,像眼前的敦煌、秋天和詩一樣,永遠古老,也永遠年輕下去?
恰在此時,一陣駝鈴聲從逐漸加深的夜幕里傳了出來,我突然想聽清它們,我甚至想聽清更多這秋天夜晚里不為人知的聲音,于是,我出了小面館,循著駝鈴聲越跑越遠,越跑越遠,就好像,只要跑下去,我便能將那宋元之際的秋聲帶到此刻的沙漠與曠野之上,又或者,只要跑下去,我就能再次回到黃花深巷里,紅葉低窗下,去諦聽,去服從,去沉默地流下熱淚。
我和稻子,和整個秋天,合為一體
是的,無論何時,我們都能告慰自己的是,我們的活著,實際上是在跟那些比我們更加久遠的事物走在同一條道路上,哪怕在十萬個秋天的內(nèi)部,除了黃巢所言“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之道路,除了劉過所言“拂拭腰間,吹毛劍在,不斬樓蘭心不平”之道路,始終別存著另外一些道路,它們從興亡的縫隙里長出來,從無路可走處的荒林廢圃處長出來,每每幾近于無,卻偏偏一次次無中生有著繼續(xù)向前伸展,只因為,這世上的老實人呵,總要有一條路走!
這些老實人,既未因秋天而狂妄,也不曾被秋天所埋葬,在秋天,與親人分散,他們便說:“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想念弟弟了,他們便說:“兩地俱秋夕,相望共星河?!?/p>
大路朝天,我但走我的羊腸小道,城闕高聳,我也只依傍我的草棘桑麻,是的,我相信,和我腳下的道路一樣,我的老實,雖說纖弱崎嶇,羞于示人,但它終究是強忍了萬千不忍,這強忍和執(zhí)意,其實就是精進,就是從斷垣殘壁里伸出的一片芭蕉葉:
吟蛩鳴蜩引興長,
玉簪花落野塘香。
園翁莫把秋荷折,
留與游魚蓋夕陽。
此一首小令,名叫《西塍廢圃》,實話說,詩境與詩藝都算薄淺,可是,我還是會經(jīng)常想起它,要知道,作此詩的周密,和蔣捷一樣,都身在宋末元初的亂世之中,至少在此詩里,興味確切,一種不為人知的振作之氣也明白無疑,如果蔣捷的《聲聲慢》是疾病和謎面,這一首《西塍廢圃》幾可算作解藥和謎底。
在《聲聲慢》面前,這首小令就像是一條從安靜的湖水里突然躍出的魚,出入之間,世上好歹多出了一陣聲響;又像是一個髫齡小兒,誤入了鄰家的后花園,卻自顧自地說話、嬉戲和等著花開,沒想到,到了最后,那一朵兩朵的花,終于忍不住開了出來。
就像我小時候,在家鄉(xiāng),許多個秋天剛剛開始的夜晚里,母親總是帶著我,連夜去給稻田里的稻子們澆水,每一回,當母親給它們澆完水,那些苦于干旱的稻子就會突然戰(zhàn)栗了起來,因為過于輕微,我便總懷疑這只是我的錯覺,于是,我緊貼著它們,一看再看,最終還是確信,它們的戰(zhàn)栗千真萬確,它們最后的生長也千真萬確,一想到秋收即將到來,到了那時,母親再也不用像此刻里一般氣喘吁吁,一股閃電般的感激,便在我的體內(nèi)充盈了起來,因為這讓人幾乎匍匐的感激,我和稻子,和整個秋天,和即將到來的收成,全都合為了一體。
終于說到了秋收!要知道,在詩里,在世上,再多的征戰(zhàn)苦役,都是為了秋收,它是眼淚,也是如來,它是無定河,更是定軍山,唯有秋收來臨,城池里才有了人,真經(jīng)才迎來了心,至此,所有的苦行和隱忍,總算等來了堂堂正正;至此,那十萬個秋天,才終于凝固成了一個完整的秋天。
說起來,古今以來,敘說秋收的詩詞雖多,名句卻是寥寥無幾,倒是也不奇怪,就像釋迦牟尼突然降臨到我們身前,除了哭泣、口不能言和五體投地,我們哪里還有工夫去從虛空里拽過來幾句甜言蜜語呢?
就像此刻,在沙漠深處的洞窟里,我剛剛得窺了一幅壁上的秋收圖,不自禁便想起了《佛說彌勒下生經(jīng)》里說起過的極樂世界,在那里,“雨澤隨時,谷稼滋茂,不生草穢。一種七獲,用功甚少,所收甚多。食之香美,氣力充實”。
然而,我也知道,不在他處,就在此時的敦煌一帶,那些棉花、玉米和葡萄,正在上氣不接下氣和拼盡了全力才能喘出來的一口氣中被收割,被聚攏,被運輸,至少在敦煌一帶,只怕也是在一整座塵世里,那極樂世界,不可能別存于他處,它只可能存在于我們的上氣不接下氣和拼盡了全力才能喘出來的一口氣之中。
那些棉花、玉米和葡萄,我突然很想親近它們,因此,我便出了洞窟,出了沙漠,跑上了夜幕降臨前的公路,這時候,暮靄漸至,而殘陽如血,再看大地之上,不管是彎下腰去的人,還是堆積在田間路邊的收成,一概都被血紅的光芒映照得溫馴、赤裸裸和活生生,對,它們實在是不能不溫馴,因為它們?nèi)贾溃诖丝?,它們已?jīng)被征召,正在充當一切眼淚和真經(jīng)的使徒。
而離我最近的一位使徒,正站在一輛剛剛從我身邊緩慢行駛過去的農(nóng)用小貨車上,只見那人,站在玉米堆里,迎著風,大口大口地灌下了酒,沒多久,酒喝光了,他便扔掉酒瓶,俯身栽了下去,再也不曾起身,就好像,那身下的玉米,已經(jīng)在頃刻之間變成了酒,不管是誰,也無法勸說他不去將它們當成酒。
也不知是怎么了,我突然想沾染上那人的醉意,便也追隨著他和他的收成狂奔了起來,跑出去一段路之后,我竟真正地感受到了清晰的醉意,這醉意,既繚繞在我的周邊,也飄向了沙漠和曠野,此情此境,多像蘇軾寫下的那一闋關于秋收的《浣溪沙》啊——
慚愧今年二麥豐,千畦細浪舞晴空?;び嗔θ矩布t。
歸去山公應倒載,闌街拍手笑兒童。甚時名作錦薰籠。
(嘉林秀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詩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