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平
母親八十八歲大壽,他回到了千里之外的豫北老家。
電話是妹妹打來的,問他回不回來,并說娘和二哥都盼他回來。他已經(jīng)兩年沒回老家了,平時他總是以忙為借口,拒絕回家。如今母親已是耄耋之年,她的壽辰,他不能不回來。
他兩年沒回老家,真正的原因是對弟弟和娘有意見,心里有個解不開的疙瘩。
這兩年,小小的縣城也像吃了膨脹素,鼓著肚子朝外擴展,將他老家那個小小的村落變成了城中村。他與弟弟和娘的矛盾便是由此引發(fā)的。
老家有兩處院落,娘和爹住一處,弟弟一家人住一處。每處院落都能換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樓房。村頭弟弟的院落已被規(guī)劃掉了,換了社區(qū)的一套房。那套房足有一百六十平方米,四室兩廳兩衛(wèi),很敞亮,比他在省城的房子還闊氣。他去弟弟家看過之后,便暗生羨慕。
不久,母親現(xiàn)在居住的這處院落也將被規(guī)劃掉,也可以換成和弟弟家差不多大的一套樓房。按他的想法,這套房的所有權(quán)應(yīng)該歸他,可是弟弟和母親竟然一句話也沒有。母親現(xiàn)在居住的院落,登記在已經(jīng)過世的父親名下,按道理說,最起碼也應(yīng)該有他一半產(chǎn)權(quán)。不對嗎?他也是父母的兒子,是法定繼承人。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母親居住的院落,當年蓋房他是掏了錢的,一共掏了一萬五。那還是一九九六年的事,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當時蓋這處院落,總共花費也不超過兩萬。也就是說,大部分錢都是他出的。二十多年前,一萬五千塊錢不是小數(shù)目,為此他還向朋友借了五千。只是這事除了他,再沒第二個人知道,包括他老婆。之后他剔牙縫一樣偷偷攢錢,三年才還清了借朋友的錢。
“還是兒子有能耐!”當時老爹吐著唾沫數(shù)了錢,樂滋滋地揣在兜里,去買磚瓦之類的材料了。娘臉上也樂開了花兒,給他碗里加了個雞蛋,說:“爹娘沒白供養(yǎng)你上大學(xué)。吃吧,把這碗飯全吃完?!?/p>
他排行老大,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他是家里最有出息的孩子。
馬上要將院落換成樓房了,弟弟和娘居然都成了“啞巴”。他知道他們沉默的背后想的是什么。他很想將話挑明了,可他說不出口,但是又不得不說出口。老婆耿耿于懷,說:“咋了?蓋房的時候想到你了,換房的時候就沒你的事了?你娘眼里還有沒有你這個兒子,你弟弟眼里還有沒有你這個哥哥?”
一頭是沉默的娘和弟弟,一頭是喋喋不休的老婆,他腹背受敵,難以招架。不得已,他給娘打了個電話,問娘對這處院落是怎么想的。娘說:“我老啦,管不了事了,過了今兒個還不知有沒有明兒個,去和你弟弟商量吧?!?/p>
好嘛,娘也不知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一下又將皮球踢了回來。
沒辦法,他只得再給弟弟打電話。弟弟在電話里連喊了幾聲哥,說:“哥,你也知道,洪生也老大不小了,書沒念出來,又沒啥能耐,如今也該娶媳婦了?,F(xiàn)在婆媳關(guān)系難處啊,將來他娶了媳婦,住在一個屋檐下,難免事多生是非。一套房的確難辦,將來換了房還是登記在他名下吧?!?/p>
洪生是他侄子。
弟弟說的也是事實。侄子這個年齡段的孩子,男多女少,很多利利索索的男孩都娶不上媳婦。要車,要房,還要男方有什么五險一金,女孩的條件高得很。
“哥,哥,”弟弟又說,“洪翔那么有出息,你又是大干部,也不在乎這點兒錢,就讓著我吧。不過,我保證,那套房子給你們留出房間,你和嫂子什么時候想來玩都能住?!?/p>
“不在乎錢嗎?我太在乎錢了。你以為我是馬云還是馬化騰?我算什么大干部?不貪污不受賄的,日子也很清淡??!”不過,這話他沒法說出口。
“洪翔還算有出息,如今已在北京安了家,可是,你以為北京是老家呀?房子可要十來萬一平方米的!洪翔一家三口如今還租房住,買不起房啊!”這話,他也無法對弟弟說。
他只能生悶氣,心里就結(jié)了疙瘩。
疙瘩歸疙瘩,母親大壽,他是長子,是長兄,不能不回來。
他進門的時候,弟弟和妹妹已經(jīng)張羅了滿滿一大桌菜,只等他衣錦還鄉(xiāng)。
兩年不見,娘蒼老了許多,耳朵也背了。他給娘說話,娘總是直著嗓門兒問:“???你說啥?”
娘的手抖得厲害,幾次都把菜掉在了胸襟上。
這場合,他根本無法提及房子的事,無法給弟弟說,更不能給娘說。
母愛是大海,我們的愛只是一滴水。他想起這句話,心頭一陣酸楚。
他心里五味雜陳,不久便喝醉了。
等他醒來,弟弟和妹妹已經(jīng)走了,他躺在母親的床上。母親坐在床沿上,守著他,見他醒了,顫巍巍端來一碗水,責怪:“又沒有外人,你喝那么猛干啥!”
他連忙接過水說:“娘,你咋不歇歇?”娘說:“你睡得四腳八叉的,哪還有地方?”
他急忙起身,將床讓給娘。娘按住他說:“你睡,娘不累?!?/p>
他堅持要讓床,娘說:“也好,去外邊取被子吧,你弟弟抱來的新被子,在外面曬著呢?!?/p>
那是一床新里新表的被子,上面還有朵朵盛開的牡丹。那天陽光很好,被子已曬得又暖又暄。
他將鼻子埋在被頭下,暖暖的,癢癢的,還有一股淡淡的甜味。這時,兒時和弟弟同床同被而睡的情景驀然閃現(xiàn),他明白了,那是陽光的味道。
那夜,他陪母親聊天,聊著聊著就睡著了。那一夜他睡得格外香。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