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學軍
不知道謠言是怎么起來的,關于我和貓——田徑隊徑賽組的女隊里,省體??瓷狭宋液拓?,二取一。
看上貓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怎么會有我?謝菁華呢?袁曉莉呢?而且,為什么不是貓和謝菁華或袁曉莉二選一,為什么不是我和謝菁華或袁曉莉二選一,無論我們倆誰與她們競爭,都會得到對方最真誠的、不遺余力的支持和祝福??涩F(xiàn)在,我和貓卻成了對手。
就像是演一出戲,我本來是看戲的,坐在臺下,嗑著瓜子,聽見后臺緊鑼密鼓,就興趣盎然地等著好戲開場??涩F(xiàn)在,毫無準備地就被人推上臺,緊張、不安、疑惑、無措,也有一點欣喜,等到心定下來以后,欣喜就越來越多了:有可能去省體校呢!
剛洗完澡,有人帶來話,郭教練讓我和貓到體育館去一趟。
我想換上那件藍條絨的外套,那是我最好看的一件春秋衫,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換,穿著運動衣就出門了。
貓在門口曬衣服,我站住,叫她:“貓,走吧?!?/p>
貓對我笑了笑,說:“你先走,我曬完追你去。”貓的笑容很刻意,就像從云層里硬擠出來的一縷陽光。兩個酒窩抿得很深,卻是干燥的。
傍晚,長長的石板臺階就像一條幽深的隧道,密密匝匝的樹枝遮住了天光,走在下面,有一層薄薄的涼意。聽見身后一陣嗒嗒嗒的聲音,回頭一看,是貓趕上來了。
貓穿了條淡綠的燈芯絨連衣裙,大翻領,長袖,喇叭花一樣大大的裙擺,長長的腰帶在身后扎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裙子的兩側(cè)各有一個隱形的口袋。貓穿這條裙子時,喜歡把手插在裙袋里,顯得又自在又與眾不同,因為,我們的裙子都沒有口袋。
很喜歡看貓穿這條裙子,不過,應該是初夏穿的,現(xiàn)在穿有點涼??墒?,今晚非同尋常。
一路上,貓沒有和我說一句話。終于,我們到了體育館的斜坡下,體育館那座灰白色的建筑高高地矗立在夜色中,比白天看上去更加巍峨,在我眼里又多了幾分我無法應對的不測……
在郭教練的辦公室里,校長、師爺和郭教練都在。這種陣勢讓我和貓不由緊張起來。
但其實是沒什么好緊張的,師爺和校長同我們很隨意地聊天,多半是問問家里的情況。郭教練一直在看報紙,只偶爾插一句話。
最后,師爺問了我們的理想?!拔业睦硐搿?,我們寫作文的時候都寫過,我們的理想幾乎千篇一律:當一名優(yōu)秀的運動員,為祖國爭光。
“那么,目前呢?有沒有什么想法?想不想去省體校?”
終于說到了這個問題,郭教練停止了看報,一雙幽黑的眼睛從報紙后面升起來,看著我們。
后來,我才知道,教練其實是不愿我們走的,他想親自把我們培養(yǎng)出來,讓我們在他手上出成績,這樣他會更有成就感。但師爺是他的教練,師爺看上了誰他不會不放,而且,他也知道,我們都想去省體校。所以,他只是在心里想我們不去,但不會說出來。
師爺?shù)倪@個問題讓我和貓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下,然后,眼神又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倏地跳開了。
“萬校長?!必埻蝗贿@樣叫了一句,聲音有些異樣。
我扭頭看著她,她的背脊又僵直起來,額角冒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她的右手放在裙袋里,我看不見,但我覺得她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猛然間,我也覺得渾身燥熱,心怦怦亂跳——說了我們是前世雙胞胎,我知道她想說什么了——只要她把我扔了沒吃完的饅頭到垃圾桶里的事說出來,省體校就是她的了吧——萬校長是很憎惡這種行為的。
可是,貓,她會嗎?她真會這樣做嗎?
我屏住呼吸,聽天由命地等待著。
“什么事?”萬校長見貓半天沒說話,就問道。
“如果,如果想就能去嗎?”貓囁嚅道。
“想,說明你愿去,能不能去我們要綜合考慮?!睅煚斀忉尩?。
“我想?!必埜纱嗟卣f道,然后輕輕地舒了口氣。
“我也是?!蔽揖o接著說。
師爺和校長笑著點點頭。我看了教練一眼,他又在看報了。
回來的路上,一開始我們也沒說話,走了一段,貓扭過頭來,好像要對我說什么的時候,一輛自行車經(jīng)過貓身邊,車頭朝她歪了一下,撞了她的肩,貓立刻尖聲大叫起來:“哎喲!你怎么騎車的,往人家身上撞!”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貓這樣潑婦一樣地罵街,貓一定也被自己的所作所為震住了,滿臉緋紅地窘在那里。而騎車的人——不過是個八九歲的看上去很乖的小男孩,他也被貓嚇蒙了,一只腳點地,另一只腳還掛在車的橫檔上,艱難地保持著平衡,驚魂未定地看著她。
“快走吧?!蔽覍δ泻⒄f。男孩才回過神來,扶正車頭,腳一蹬地,歪歪地懸空著身子咔嗒咔嗒地騎走了。男孩倉惶逃竄的樣子很滑稽。
望著他的背影,我和貓都繃不住地笑了起來。
“真是個小壞蛋?!必堈f。
“就是?!蔽艺f。
然后,我們相視一笑。
一陣輕柔的晚風拂過來,貓的裙擺如荷葉一般舒展,又瞬時收攏,再舒展,起起落落,飄逸輕盈。我們微微揚起頭,輕輕地舒了口氣,感到了通透的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