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淼焱
下午,我如約來到周詩人家,他家里如往常一般寂靜。周詩人從堂屋里推出一輛摩托車,一看那車,我頓時樂開了花,那是一輛女式的踏板摩托車。在月塘村,摩托車都是強悍的交通工具,不僅要載人,還要翻溝過坎,而且還要載重。秋收的時候要能馱動兩袋谷子,過年的時候要能拉得走半邊豬。像周詩人這樣的踏板小摩托,一般只有鎮(zhèn)子上文靜的小女生才騎。在月塘,也就……也就學校的楊老師騎過。楊老師本就是個秀氣的女生,她吃的是國家糧,不用馱谷也不用殺豬,小摩托完全就是她的坐騎。
管不了那么多。周詩人將裝著二十本詩集的背包甩給我,他一側身,自己塞進摩托車里,然后示意我坐在后面。
摩托車引擎柔聲細語,仿佛一個小女子在身邊吟唱,載著周詩人和我直奔烏壩而去。
看來,烏壩真是月塘繞不過的一個話題,安司機把他的人生夢想種在烏壩,武義將他的搖錢樹栽在烏壩,村子里但凡長大一點兒的孩子,要去讀中學時,也要卷起鋪蓋住到烏壩去。而今天,周詩人也要把他的詩集送到烏壩。
我不知道今天周詩人到底如何到烏壩去處理這二十本詩集,但愿不要像安司機處理那些沒人要的茶油一樣,在烏壩的街頭,擺下地攤,抽著嗓子叫賣。
很快,我的腦子里就浮出來一個奇怪的畫面,在烏壩人頭攢動的街頭,街角的對面,安司機將一堆塑料桶擺在地上,逢人就喊:“古法茶油,絕對純天然,要不要試一試?”
而路的這一邊,周詩人蹲在路肩上,一趟排開二十本詩集,逢人也喊:“純美詩歌,絕對原創(chuàng),要不要讀一讀?”
我站在路中間,面紅耳赤,進退維谷。
要真是這樣,我現在就想從飛馳的摩托車上跳下去,我可真丟不起那個臉。但我看周詩人在前面哼著歌,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大概,他處理詩集的方式,比起我想象的要高明得多吧。
我們終于來到了烏壩最熱鬧的街上,周詩人的摩托車停穩(wěn)后,我才知道,周詩人要帶我去的地方,竟然是個游戲廳。這種神奇的地方,盡管我沒有來過,但卻總是掛在一些高年級學生的嘴邊邊上。在他們的觀念里,一個人,如果不能在烏壩的游戲廳里痛痛快快廝殺一回,就枉到世上走一遭。
曾幾何時,我也在悄悄攢錢,打算有機會到游戲廳里去瀟灑一回。不承想,這個時常在我夢里出現的令人心潮澎湃的地方,會以這樣一種奇怪的方式與我相見。
“看,全都是些丟了靈魂的人?!敝茉娙酥噶酥笍d里攢動的人影說。
老實說,我對游戲廳的第一印象并不好,還沒進門,一股濃烈的煙卷味、檳榔味,夾雜著拍打聲、叫罵聲,撲面而來。一個個比我年紀要大一些的學生們,三三兩兩擠在花花綠綠的機器前,眼睛死死盯著屏幕上的卡通人物,一手握著搖柄,一手瘋狂地拍打著幾個圓形的按鈕,那屏幕上的人物,有一個是聽從這人指揮的,在里面手腳并用,攻擊對手。有的機器前站著兩個人,屏幕里的人便代表他們展開對決,贏了的興高采烈,輸了的垂頭喪氣。每一個人都臟話連篇,歇斯底里,每一個動作都飽含挑釁,充滿暴力。我站在過道里,不寒而栗,反復問自己:這是那個我偷偷攢錢,心心念念要來的地方嗎?
周詩人走在我的前頭,已經在人群里轉了一大圈,然后,他停在兩個看起來像學生的少年后面,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其中一個的肩膀,那個少年正忙著與一只稀奇古怪的怪物搏斗,沒有工夫搭理他,忙亂中不耐煩地將搭肩上的手甩開。
周詩人的手又搭了上去,貼到他耳根喊:“小伙,該回學校上課了?!?/p>
“你說什么?要幣自己掏錢買去?!?/p>
“我說,你該回學校上課了?!?/p>
“別鬧,別鬧,我快沒血了?!?/p>
“我看你,過年要中考了。還是好好讀書去吧?!?/p>
那個少年這回算是明白了,身后這個家伙不是來玩游戲的。碰巧這時候,屏幕里的那只怪獸張著利爪一頓撕咬,把少年這邊一個美少女活生生給咬死了。
少年怒氣沖沖地轉過身來:“你誰呀,煩不煩,浪費我兩個幣。”
“清醒清醒,回去吧,課堂才是你該去的地方?!敝茉娙苏f,一點兒都不在乎少年眼里的敵意與蔑視。
“你還我兩個幣!”那個少年眼睛里似乎有火要冒出來。他大概無法相信,在他全神貫注地與機器里的怪物拼命的時候,身邊會出現另一個“怪物”來打擾他。
“你花的都是你父母的辛苦錢,何況,荒廢了學業(yè)比起浪費了金錢更可怕。”周詩人苦口婆心,想讓少年知道這其間的道理。
“老子花自己的錢,用自己的時間,關你屁事?!鄙倌甑氖衷诳罩袚]舞了幾下,聲音提高了八度,唾沫星子都快噴到周詩人的臉上了。
“花無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你們快回學堂去吧,這些游戲都是虛假的快樂,浪費在其中,實在可惜?!敝茉娙税櫰鹈碱^,低著腰,像是在求人家?guī)退k什么事一樣。
“哎,哎,碰到一個神經病呢。”少年實在擺脫不開,沖周邊的人喊道。邊上兩臺機器的人停下來,他們顯然是一起逃課出來的。
“我不是神經病,我是個詩人。如果你們聽不懂我的道理,可以看看我的詩。讀完這本詩集,一定會豁然開朗?!敝茉娙宿D身一招手,示意我把詩集拿過去。
我猶豫著該不該把詩集遞過去,看現在的情形,送給別人一本詩集,大概算不上個好時機。
大概周詩人看到有三四個少年停下了手里的游戲,至少是被他給吸引著了,于是想趁機把詩集發(fā)出去。
而我看到的是,周圍兩臺機器上的少年,都因為自己的游戲角色被怪獸打死,又剛好這邊的同學難以脫身,才圍過來造勢。
我遞過去一本詩集。周詩人愣了一愣,然后溫婉地說:“請幫我數數有幾個人,每人一本,好嗎?”
“什么狗屁詩集,能換幣嗎?”少年問。
“這,是不能用錢來衡量的。它是無價之寶?!敝茉娙艘恢皇滞兄疫f過去的一摞詩集,另一只手舉起一本,正要向這個少年遞去。
“打他個狗屁詩集。”邊上有個少年大喊,周邊的人轟的一下,將周詩人圍得更緊了。
“街霸,真人街霸。”游戲廳其他位置的人聞聲,也饒有興致地圍了過來。
一場“真人街霸”果然就開始了。
有人一個直沖拳,直接砸在周詩人的鼻梁上,并沒有發(fā)出游戲機里那種劇烈的聲響,但我看到周詩人的臉猛地往后一仰,再站直時,一股鮮血已經順著鼻孔流了出來,像一條蠕動的小蟲。
有人一個左摜拳,打在周詩人的耳朵根上,他左手上的詩集掉落在地上。軟塌塌的油印紙沒有一點兒聲響,只有那個“人”字封皮,在地上跳來跳去,一會兒正立,一會兒倒立。
還有人正要來一個上勾拳,我拼了力氣鉆進人群,沖著剛才打得最狠的一個少年喊:“鰲峰,我認得你,我要回去告訴三巧,你沒拿她的錢讀書,逃課出來打游戲……”
那個叫鰲峰的,臉黑得像口鐵鍋,嘟嘟噥噥說了句什么,想來也不是什么干凈的話語,但因為臉面被識破,場面一下子尷尬起來。鰲峰于是沖其他幾個打人的少年揮揮手:“散了,都散了,今天沒心思玩了。”
那個首先被周詩人說教的少年,最后一個離開,離開的時候,還狠狠地瞪了周詩人一眼,雙腳踩在一本詩集上,扭了扭,跳了跳。
等人群散開,周詩人悲惜地蹲到地上,將散落一地的詩集一本本撿起來,把上面的灰塵擦拭干凈。有幾本白凈的封面上,印著幾個清晰的鞋印子,幾乎要將那個“人”字給蓋住。
“我不該把所有詩集都給你。”
“你沒錯。錯的是他們。”
我正想說點兒什么,也許是想勸勸周詩人處理一下他的臉,畢竟又是青包又是鼻血的,與詩人的氣質很不搭配。
這時候,從游戲廳里側走出來一個男人,男人胖得像是肚子都要脫離他的身體另立山頭似的。
“你是干什么的,以后莫要來了,看把我生意都嚇走了?!蹦腥水Y聲甕氣地說,看樣子是游戲廳的老板。
“他是家長。”我說。
老板再想說句什么話,半截卡在喉嚨里,沒有說出來。
我和周詩人回到摩托車上,徑直往月塘開,一路無語。
到了周詩人家,將摩托車停好后,他將挎包里的詩集全都掏出來,鄭重地放到我的手里,說:“麻煩你,在圩場的黑板下,放一條板凳,把詩集都放上面,誰想拿就拿走吧。唉,看來,詩歌的末日到了?!?/p>
我也唉了一聲,沒接話,不知道再說什么,氣氛一下子變得沉悶起來。我最不擅長哄人,說話總是討不到人歡心,于是,這個時候,我也就識趣地沉默了。
我轉身往門外走。周詩人又在后面說:“噢,差點兒忘了,幫我挑一本干凈的詩集,明天上學捎給你們楊老師。”
“唉?!蔽矣謶艘宦暋?/p>
“噢,差點兒忘了,還請你告訴楊老師一聲,就說我這兩天創(chuàng)作要緊,不太方便,過幾天再去還車?!?/p>
我又應了一聲。
難怪那輛摩托車看起來眼熟。
我照周詩人的話,把詩集放在了圩場外墻的告示欄下,用一把木凳子墊著。
天快黑的時候,陸續(xù)有人經過告示欄,對拱手相送的詩集,有的視若無睹,有的拿起來看看,又疑惑地放下。天黑的時候,鳳婆婆路過,看看左右沒人,一個人將所有的詩集全都抱了起來??吹进P婆婆匆匆離去的背影,我的心里咯噔一沉,想起了周詩人的那句話——詩歌的末日到了。
在周詩人身上,后來還發(fā)生了好多事情,比如,最終大家發(fā)現,周詩人竟然在和美麗的楊老師談戀愛,結果還遭到了楊老師父母的強烈反對,要死要活的,雙方互不相讓,以至于兩人上演了一出出走的大戲。楊老師離開學校的時候很突然,一連好幾天,連校長也不知道楊老師去了哪里,還以為出了意外。楊老師家里人到學校來找,學校便發(fā)動學生到楊老師上班沿線的河溝、草窠、池塘里找。我邊找邊膽戰(zhàn)心驚,心里默念:“可千萬別找著,可千萬別找著,找著了就麻煩了?!?/p>
我們當然沒找著楊老師,因為她和周詩人坐著火車去了廣州。
半年后,楊老師和周詩人開始每月按時給家中匯款,有一天,在鎮(zhèn)上的郵電局,楊、周兩家老人偶遇,發(fā)現彼此匯款單上的匯款人地址竟然是同一個地方,這才恍然大悟??丛趦蓮垍R款單上的錢都不少,可以讓兩家不用再下地耕種,免了后顧之憂,也就沒人再去計較什么。
據說周詩人在廣州開了一個培訓學校,楊老師還在學校里當老師,我真替他倆高興。
后來又聽說,周詩人的培訓學校很特別,只收壞孩子,不收好孩子。那些天天泡在網吧、六親不認、家長管不了的孩子,送到他的學校,半年不到,出來時一個個脫胎換骨,重新換了魂兒一樣。
我想,這種學校,周詩人辦得出來,大概他當年在游戲廳被打得七葷八素的時候,心里頭其實就已經有這個念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