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恂誠

一、卷煙是一種新的消費品

以往研究近代中國新興市場興起的論著，多以棉紡織業(yè)為分析對象。其實，還有其他視角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近代中國人們消費習慣的改變和新興市場的產生。本文闡述的近代卷煙市場就是由人們新的消費習慣所催生的巨大市場。對于近代中國卷煙市場，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曾經編輯出版過一套《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資料價值非常珍貴，一直為學界所引用。此外，方憲堂主編的《上海近代民族卷煙工業(yè)》研究了近代上海本國的卷煙企業(yè)；復旦大學歷史系皇甫秋實的博士學位論文《中國近代卷煙市場研究（1927—1937）：企業(yè)發(fā)展、消費文化、經濟危機》全面研究了1927—1937年的中國卷煙市場。①皇甫秋實：《中國近代卷煙市場研究（1927—1937）：企業(yè)發(fā)展、消費文化、經濟危機》，《中國經濟史研究》2012年第3期。本文擬對這個行業(yè)發(fā)展中的另一些問題作探討，如為什么在英美煙公司的壟斷下，中國的中小企業(yè)仍能掙扎生存？到底如何理解國民政府時期的稅收政策對卷煙行業(yè)的影響？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人們沒有抽卷煙的習慣，而是吸用旱煙、水煙、鼻煙。中國自種的土煙葉產量相當大，據1910年的調查，中國（包括東北地區(qū)）年產土煙葉約在5.7億磅左右，②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50-251頁。折合427.5萬擔（100磅折合0.75擔）。這類土煙葉適合旱煙、水煙等方式吸用，不適合做卷煙。最好的土煙草據說產自湖南，湖南全境都適于煙草種植，而郴州的煙草又被認為是最好的。但對于那些不習慣吸用土煙草的人來說，這種煙草似乎味道太濃，吸用之后翻腸倒胃。這種煙草還向英國出口。①武漢市社會科學聯(lián)合會編：《近代武漢經濟與社會——江漢關稅務司穆和德等海關十年報告，1882—1931年》，李策譯，1993年，第7頁。外國進口的卷煙，一開始只是少數有錢人享用的奢侈品，一些買辦學會了抽香煙或煙斗。②[美]郝延平：《十九世紀的中國買辦：東西間橋梁》，李榮昌等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8年，第227頁。1887年，英商老晉隆洋行第一次將機制卷煙運到上海。③方憲堂主編：《上海近代民族卷煙工業(yè)》，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9年，序言（二），第3頁。1894年，紙煙在全國進口商品總值中只占0.1%，在上海進口商品總值中占0.2%，數量很小。④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上海市國際貿易學會學術委員會編：《上海對外貿易，1840—1949年》上冊，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9年，第195頁。

接下來幾十年，隨著卷煙價格下降，再加上其吸食和攜帶方便、包裝美觀，人們抽煙習慣改變在華夏大地上成蔓延之勢。外國資本引領了這一消費潮流，不斷增加對中國出口卷煙，并在中國設立卷煙企業(yè)進行本地生產和銷售。中國傳統(tǒng)的土煙葉并不適合生產卷煙，因此外資開始從美國等國進口煙葉進行加工制造。紙煙的進口在1921年達到高峰，其進口值在中國進口商品總值中占2.8%，在上海進口商品總值中占5.3%。煙葉的進口在1931年達到高峰，其進口值在中國進口商品總值中占3.4%，在上海進口商品總值中占5.3%。⑤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上海市國際貿易學會學術委員會編：《上海對外貿易，1840—1949年》上冊，第195頁。紙煙輸入中國的絕對數量，1912年前后約每年37億支，1922年前后則增加到每年81億支，其中50多億支皆消費于上海及其附近與長江沿岸地區(qū)。⑥曉鐘：《中國煙草與制煙工廠》（三續(xù)），《總商會月報》第二卷第十號，1922年10月，調查頁11。國際煙草業(yè)巨頭英美煙草公司與本國煙草企業(yè)（如南洋兄弟煙草公司、華成等）也都以上海為生產和銷售中心。

據表1統(tǒng)計，煙草制造材料的進口總額，7年間約增至8.7倍之多，而上海的進口額則增至76倍之多。英美煙公司引進美國優(yōu)良的煙種和栽種技術，在中國農村推廣種植。公司除了教給煙農技術外，還貸予耕者以資金，建造專為干燥煙葉用的小屋，并給予其他方面的援助，結果頗成功。⑦曉鐘：《中國煙草與制煙工廠》（三續(xù)），《總商會月報》第二卷第十號，1922年10月，調查頁12。中國種植引進煙葉的產地面積，1922年約有500萬畝，每年煙葉產額約900萬擔，其中出口約40萬擔，其余都供給設在中國的卷煙工廠用以加工生產。⑧曉鐘：《中國煙草與制煙工廠》（續(xù)前），《總商會月報》第二卷第九號，1922年9月，調查頁5。漢口海關1902—1911年十年報告說：“英美煙公司在漢口的雪茄廠，其規(guī)?？芭c同類的任何一家大企業(yè)匹敵。日產雪茄1000萬支，還遠遠不能滿足需求，它的產品已經打敗了煙草市場的所有競爭對手。這一方面得益于出色的廣告宣傳，另一方面是它薄利多銷的經銷政策，每包雪茄的利潤極其微薄。工廠的原料主要取之于本地。前幾個月公司在漢水上游另蓋了一座廠房。它雇聘的外籍職員四出奔走，大肆宣傳，傳播美洲煙草籽，向農民講授種植方法，這些活動得到了官方的認可?！雹傥錆h市社會科學聯(lián)合會編：《近代武漢經濟與社會——江漢關稅務司穆和德等海關十年報告，1882—1931年》，第98頁。上海海關1912—1921年十年報告則說：“卷煙工業(yè)的發(fā)展極為迅速。中國卷煙煙葉的種植業(yè)，由于引進了弗吉尼亞種籽和雇用了美國的煙草專家而大大發(fā)展了。中國吸卷煙的人逐年增多。大戰(zhàn)時期卷煙進口不易，因而國內生產的卷煙數量大增。現在這一工業(yè)已奠定了基礎，并擁有大批技術熟練的中國工人。1921年上海出口的卷煙價值達1100萬海關兩，運銷國內各地的卷煙價值達5000萬海關兩?！雹谛煅薜茸g編：《上海近代社會經濟發(fā)展概況（1882—1931）——海關十年報告譯編》，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年，第215頁。英美煙公司是否真的“薄利多銷”，我們留待下文分析，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國的卷煙工業(yè)（包括在華外資企業(yè)）日益發(fā)展，《申報》和《新聞報》等中文報紙以及交通要道上各種卷煙的廣告鋪天蓋地。隨著卷煙生產的擴大，卷煙價格也越來越便宜，中低收入的人群也可以接受一些實惠或便宜的卷煙。于是，中國人對卷煙的消費越來越普及，“香煙取代了土制煙葉”，由奢侈品漸漸變成了大眾普通的消費品。

表1 紙煙制造材料的進口（1914—1920年）

二、巨大的寡頭企業(yè)——英美煙公司

英美煙公司是英、美六大煙草公司出資組建的，其中最主要的股權人是美國煙草公司和英國的帝國煙草公司。英美煙公司在倫敦依英國法律設立，卻具有美國公司的鮮明特征。③Sherman Cochran, Big Business in China, 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0, p.13.英美煙公司1902年開始來華投資，在上海浦東設廠，在以后的30多年時間里迅速發(fā)展壯大，到1937年全面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該公司的在華實際資本已達到10717萬元，在中國各地已先后設有11個卷煙廠、6個烤煙廠、6個印刷廠、1個包裝材料廠和1個機械廠，職工總數25000人。這是一個特大型在華外資企業(yè)，呈現從原料種植和采購、產品生產和銷售的縱向一體化特征。④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第1冊，前言，第2-3頁。1937年英美煙公司的在華實際資本依據《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第4冊，第1488頁。

在原料種植和收購方面，在前期調查研究的基礎上，英美煙公司于1914年起先后在山東、河南、安徽推廣種植美煙成功。1919年，它在中國收購美種煙葉數量已經是進口數量的3倍，逐步解決了就地獲得廉價原料的問題。1935年，它在中國的煙葉收購量占中國主要煙葉產區(qū)全部煙葉總產量的60%，在有的地方甚至達到90%，確立了在收購煙葉方面的壟斷地位。⑤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第1冊，前言，第3、13頁。在生產方面，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英美煙公司在華各廠的卷煙產量占全國總產量的比重一直具有壓倒性優(yōu)勢，1937年高峰時產量為112萬箱（每箱5萬支裝），占全國總產量約2/3。⑥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第1冊，前言，第14頁。在銷售方面，1925年前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卷煙銷售量占到全國銷售總量的70%—80%。盡管中國人民反帝愛國運動的高漲使英美煙公司的營業(yè)受到一定打擊，但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的十幾年里它的年銷售量仍經常保持在全國總銷售量的60%左右。⑦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第1冊，前言，第16頁。

英美煙公司搭建了遍布全國的銷售網絡。這個銷售網以上海為中心，通過各級銷售組織深入腹地，甚至窮鄉(xiāng)僻壤。它把全中國的地域劃分為若干部（相當于幾個省的區(qū)域）、區(qū)（相當于一個省的區(qū)域）、段（相當于一個專區(qū)）進行銷售管理，公司也有相應的部、區(qū)、段設置。這些部、區(qū)、段機構本身并不直接經營業(yè)務，而是負責各自地區(qū)的廣告、運輸、收款、發(fā)貨等工作，推銷則由拿傭金的大小經銷商進行。例如，在抗戰(zhàn)前，天津部共轄北方區(qū)、蘆漢區(qū)、山東區(qū)、蒙疆區(qū)4個區(qū)，下設24個段，共有大經銷商321家，小經銷商約2000家，零售商約26000家。公司要求它的大經銷商一律不得再經銷其他煙廠的產品，以此來堵住其他煙廠的銷路。跌價是該公司壟斷中國卷煙市場的另一個重要手段。它針對華商煙廠銷路較好的牌子，在同一地區(qū)用某種牌子削價傾銷，來逐一打擊并擠垮華商煙廠。⑧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第1冊，前言，第14-15頁。該公司重視廣告，通過各種廣告招貼和贈送香煙讓人試吸的方式將這一消費方式介紹至每個城鎮(zhèn)和每處鄉(xiāng)村。①Sherman Cochran, Big Business in China, pp.19-22.“許多的鄉(xiāng)村中不知道‘孫中山’是何許人，但很少的地方不知道‘大英牌’香煙”。②《申報》1934年3月20日華商卷煙廠要求修改稅則文，轉見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第1冊，前言，第15頁。

這樣一個企業(yè)，可以看作是美國煙草巨頭采取多國化經營戰(zhàn)略在中國的復制。1917年前，幾乎所有的美國大食品公司都把生產集中在少數大工廠內，且有自己龐大的采購銷售部門和海外銷售網絡，有幾家還在海外設立工廠。在煙草行業(yè)中，美國煙草公司的勢力一直非常強大。1909年，美國煙草公司一家企業(yè)所占份額是75%。③[美]小艾爾弗雷德·D·錢德勒：《看得見的手——美國企業(yè)的管理革命》，重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年，第428頁。1911年，在美國煙草行業(yè)中占有太大份額的美國煙草公司被法院根據謝爾曼反托拉斯法判決解體。1948年美國煙草業(yè)5家領頭公司中的4家都曾是美國煙草公司解體前的組成部分。④[美]小艾爾弗雷德·D·錢德勒：《規(guī)模與范圍——工業(yè)資本主義的原動力》，張逸人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年，第166頁。由于個別巨大企業(yè)在美國國內的過度擴張受到限制，它們就向國外尋求發(fā)展空間。在美國，包括煙草在內的眾多包裝食品公司都采取了多國化經營和產品多元化的經營策略。它們在國外的投資特征，同它們在美國本國的投資特征十分雷同，如十分依賴廣告、采用新的生產方式和新機器、建立高集中度的銷售網絡等。⑤[美]小艾爾弗雷德·D·錢德勒：《規(guī)模與范圍——工業(yè)資本主義的原動力》，第159-165、169頁。

英國的習慣法禁止企業(yè)聯(lián)合，美國的謝爾曼法禁止壟斷，而德國則倡導合作的管理資本主義，以企業(yè)間的合作理念替代競爭理念，認為企業(yè)的兼并和帶有利益共享的各種托拉斯組織都是合法的。⑥[美]小艾爾弗雷德·D·錢德勒：《規(guī)模與范圍——工業(yè)資本主義的原動力》，第489-493頁。當時的中國沒有反托拉斯法，并不是說中國學德國，而是因為中國在當時積貧積弱的背景下還不可能奮起發(fā)動一項針對外資壟斷的立法。

三、市場擴大與本國企業(yè)參與競爭

盡管英美煙公司規(guī)模巨大，仍陸續(xù)有其他外資煙草公司在中國設立，如在中國東北、華北地區(qū)有多家日資煙草公司。⑦曉鐘：《中國煙草與制煙工廠》（續(xù)前），《總商會月報》第2卷第9號，1922年9月，調查頁5。在1906—1924年間，上海先后成立過13家除英美煙公司之外的美、日、俄、法、希臘、意、比等國的卷煙廠。⑧方憲堂主編：《上海近代民族卷煙工業(yè)》，第33頁。中國本土的卷煙企業(yè)也陸續(xù)設立，表2是1898—1927年間中國新設本土卷煙企業(yè)的統(tǒng)計。

在這批企業(yè)中，最著名的是1917年設于上海的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由簡氏家族（簡照南、簡玉階）經營，創(chuàng)辦資本500萬元。1920年設于上海的中國華成煙草公司，創(chuàng)辦資本120萬元，由戴耕莘主持，業(yè)績特別出色。

表2的統(tǒng)計只列入創(chuàng)辦資本在1萬元以上的企業(yè)，當時數量更多的是創(chuàng)辦資本在1萬元以下的小微企業(yè)。據統(tǒng)計，經過五卅之后的抵貨運動，1927年上海本土卷煙企業(yè)已從14家迅速擴大到182家，⑨方憲堂主編：《上海近代民族卷煙工業(yè)》，第44頁。其中絕大多數是小微企業(yè)。這些華商卷煙企業(yè)在市場的風浪中很不穩(wěn)定，1928年上海的華商卷煙廠已從182家減為94家，到1932年只剩下60家。連當時最大的華商卷煙企業(yè)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在英美煙公司的巨大壓力以及金價暴漲引起原料成本上升的不利形勢下，也出現了巨額虧損，1928年虧200萬元，1929年虧320萬元，并一度停業(yè)整頓，資本額由1927年的2011萬元減為1931年9月的1125萬元。⑩方憲堂主編：《上海近代民族卷煙工業(yè)》，第57、64頁。但在上海，華商煙廠在產值上已不落下風（見表3）。

表2 中國本土卷煙企業(yè)的設立統(tǒng)計（1898—1927年）

表3 上海中外煙廠的產量（千箱）、產值（千元）統(tǒng)計（1931年）

為什么在巨大的外資寡頭企業(yè)的陰影籠罩下，市場上還會不斷涌現出許多中小卷煙企業(yè)？主要有三個原因。

一是市場處于不斷擴大的上升期內。從上海到周邊地區(qū)，到長江沿岸地區(qū)，再到更廣闊的腹地，市場的擴大處于節(jié)節(jié)進展之中。有的地方市鎮(zhèn)雖小，但卷煙生意很好，如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寧波分公司黃古林嘉全代理店的報告稱：“敝號系專營南洋生意，敝處市鎮(zhèn)極小，商店不過五六十家，住家不過五六百戶，然生意極好，尤以九如牌與馬車牌為最，九如牌每月至少可銷十五箱至二十箱不等，惜乎貨品常缺；馬車牌貨既常有不繼之虞……不過銷數尚能與九如相仿。其他如民眾牌、尖角牌等銷路尚好。”①潘序倫會計師事務所對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寧波分公司帳目報告書，1927年2月30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Q91-1-47。這樣的小鎮(zhèn)居然“生意極好”，估計相當部分是由周邊鄉(xiāng)村的人們買去消費的。英美煙公司的產品并不能覆蓋所有的市鎮(zhèn)和鄉(xiāng)村。在稍大市鎮(zhèn)象山，銷售競爭的兩家卷煙公司南洋和華達都是華商公司。南洋的代理店生祥的報告稱：“敝號專銷南洋出品各煙，銷場當以九如及民眾二牌為最，惜乎二煙來源時或中斷，以致坐失良機。以前華達公司出品農夫牌香煙，每支賣六文，而南洋出品九如牌每五百支行盤一元三角五分，須貼印花五角，故每支須賣八文，因此九如銷路不旺。其后行盤減至一元，印花改貼二角，敝號乘此機會照原本每支六文售出以便打倒農夫牌，果然如愿以償，豈意銷路大有轉機之時，該煙來源中斷，幾至全功盡棄，殊感痛惜。”②潘序倫會計師事務所對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寧波分公司帳目報告書，1927年2月30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Q91-1-47。市場的擴張給了中小卷煙企業(yè)生存的空間。

二是人們消費習慣的差異性和多元化。對于紙煙這類消費品，人們的偏好是千差萬別的，地域差異、經濟能力差異、個體差異、文化差異等都會引起偏好差異。消費者會從眾多的品牌中選擇適合自己的那一種，這也是眾多中小企業(yè)得以存在的理由。

三是英美煙公司高盈利戰(zhàn)略給眾多市場參與者留出了一片天地。1920—1937年，駐華英美煙公司實際盈利率為年平均56.6%，①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第4冊，第1598頁。這意味著它并沒有采取薄利多銷的策略，其產品的價格是定得偏高的。而在眾多的華商卷煙企業(yè)中，除了極個別的企業(yè)（如華成公司的業(yè)績相當突出）外，絕大多數企業(yè)的盈利率無法同英美煙公司相媲美。最大的華商煙廠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在同時期內的利潤率多數年份未能超過10%，1928至1930年間還出現了巨額虧損。②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史料》，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276頁。在由英美煙公司主導的價格水平下，英美煙公司在勞動密集型規(guī)模生產上的優(yōu)勢可能有一些，但不明顯，其成本優(yōu)勢主要體現在銷售方面。③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第4冊，第1515-1521、1524-1525頁。據1925—1936年統(tǒng)計，南洋兄弟煙草公司銷售費用占銷貨凈收入的比例，一般為20%左右。④方憲堂主編：《上海近代民族卷煙工業(yè)》，第123頁。相比之下，銷售規(guī)模更大、銷售網絡更廣泛、銷售制度更健全的英美煙公司的廣告、贈品、銷售組織等費用攤薄得更加明顯。根據1941年9月的統(tǒng)計，英美煙公司的老刀牌和大英牌香煙的銷售費用僅為銷售凈收入的5%，品海牌為6.2%，大前門牌和三炮臺牌為6.5%，最高的哈德門牌也只有12.7%。⑤根據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第4冊第1522頁表計算。華商卷煙企業(yè)較高的銷售成本壓縮了它們的利潤空間，其中很大一部分企業(yè)在市場波動中破產倒閉。

四、英美煙公司在華特權

《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的主編張仲禮認為，英美煙公司在近代中國享有“煙稅特權”，這使它在跟華商煙廠的競爭中處于有利地位，并由此形成壟斷地位。他寫道：“就英美煙公司的煙稅特權而言，第一是它與舊中國歷屆政府之間實際上存在‘協(xié)定煙稅’的局面；第二，愈到后來，兩者之間勾結愈緊密，英美煙公司開始還是通過外交途徑與政府打交道，后來就直接同政府高級官員打交道；第三，它負擔的稅率較華商煙廠為低，因而加強了它在市場上的競爭能力，能搶占市場，排擠華商煙廠，形成壟斷地位?！雹蕖稄堉俣Y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82頁。事實上，英美煙公司在中國的壟斷地位并不是因為它稅負較輕而形成的。

在晚清，從英美煙公司自己保存的頤中檔案來看，清政府對該公司的產品征收了相當于值百抽五的單一出廠稅。該公司通過外交途徑對該項出廠稅表示疑義，“堅持要繼續(xù)按煙絲每百斤交銀四錢五分的稅率納稅”。清政府表示可以同意，“但因從價值百抽五的稅率已予免除，就不能再享受免征其他捐稅的權利，產品必須實行的規(guī)定是如已付出口稅的商品重新進入其他港口，沿岸貿易稅必須照付，如更深入運至內地，必須向海關納關稅，向厘金關卡納厘金。”⑦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第2冊，第751頁。至于秦祖輝在1909年出版的《煙草芻議》一書中說洋商按煙絲納了值千抽三或值千抽七的低稅后，常在運貨途中蒙混過關而不繳子口稅和厘金的情況，發(fā)生的幾率如何，并不得其詳。⑧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第2冊，第751-754頁。

晚清政府對于本國機制工業(yè)品也是有所扶持的。1896年5月，總署奏準凡關機器制造貨物，按值百抽十征稅，其余稅厘概免。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海防檔》機器局（二），臺北：臺灣藝文印書館，1957年，大事年表，第11頁。這確實比對外國工廠值百抽五的單一出廠稅高出一倍，比值千抽三至值千抽七的稅率高出更多。1909年5月，清廷規(guī)定：“各省所有設廠用機器制造物品運銷他處者，均準出口暫按值百抽五例，完納正稅一道，沿途概免重征，以利行銷?！雹狻侗静繒嘧h復湘撫奏官辦鉛礦請免稅厘折》，《商務官報》1909年第30期，第4頁。這比1896年的值百抽十進了一大步，單從征稅的正式規(guī)定來看，已做到華洋一律，至于實行如何，還有待考證。

北洋政府時期，各地方政府次第對卷煙實行加稅。始作俑者是浙江省政府，該省對卷煙等商品加稅，引起英、美等國公使的抗議。但據英美煙公司的頤中檔案，1915年7月該公司同浙江省和江蘇省當局達成了增稅協(xié)議：“解決的辦法是付給該省一筆相當于全部貨物運至內地的子口稅稅款，同時對在通商口岸包括縣城在內的全部貨物銷售額的20%另行付出一筆同樣的稅款。在通商口岸銷售貨物的付稅依據是從通商口岸運至內地的零星批量，估計相當于20%”，①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第2冊，第755頁。全部稅率相當于3%。1923年起，各省次第征收紙煙稅，稅率20%，英美兩國使領迭次提出抗議，認為該稅“非法”，英美煙公司實行抵制。但實際上該公司的各地經銷商同各地方當局達成不同的協(xié)議，認繳了大致從7.5%到14%不等的卷煙稅。②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第2冊，第784-820、843-846頁。尚沒有史料證明各地的華商比外商多繳了卷煙稅。

南京國民政府也對卷煙實行了加稅，1928年2月至1929年1月實行22.5%統(tǒng)稅，具體分為七級；1929年2月至1930年9月實行32.5%統(tǒng)稅，具體也分為七級；1930年10月至1932年3月實行三級制統(tǒng)稅；1932年3月至1937年4月改為二級制統(tǒng)稅。③方憲堂主編：《上海近代民族卷煙工業(yè)》，第132-134頁。

有人認為，當時英美煙公司在華制造的卷煙主要是高、中級煙，華商煙廠的產品則主要是低級煙，而國民黨政府制定的高級煙稅率較低、低級煙的稅率較高政策照顧和保護了外資煙廠，損害和打擊了華商煙廠。④方憲堂主編：《上海近代民族卷煙工業(yè)》，第138頁。實際上，英美煙公司固然在高檔煙的生產上占了絕對多的份額，但該公司如要占領從城鎮(zhèn)到鄉(xiāng)村的廣闊市場，它就不可能不生產中級煙和低級煙。1931年，英美等外資煙工廠在上海中級煙和低級煙的產值或產量中，大約都占40%的比重，而華商煙廠約占60%的比重。由于高檔煙占的比重小，所以無論是三級稅率，還是二級稅率，都不會特別地對外資煙廠有利。何況，對于七級稅率的修改是由華商煙廠向國民政府財政部提出的。1930年1月，各華商卷煙企業(yè)“鑒于大部分營業(yè)皆屬第七等煙件，并鑒于一切煙件之生產費均已膨脹，故認為設使稅級不予變通，營業(yè)上則無盈利之可能”，要求財政部將七級稅制改為二級稅制。對華商企業(yè)的提議，英美煙公司表示“亟愿附議”。南京國民政府先是把七級稅制改成三級稅制，并在實踐中修訂過一次，以后同樣是根據華商卷煙企業(yè)的意見，將三級稅制改成二級稅制。在這個過程中，海關對進口卷煙征收50%的金單位關稅，而對國產品則征收40%的統(tǒng)稅。①上海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英美煙公司在華企業(yè)資料匯編》第2冊，第911-914頁。所以說南京國民政府在卷煙稅上“協(xié)議”和“照顧”英美煙公司的利益是沒有根據的。

表4 七級統(tǒng)稅制

表5 三級統(tǒng)稅制

表6 二級統(tǒng)稅制

總的來看，從晚清到北洋再到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包括英美煙公司在內的卷煙企業(yè)的稅負是逐步加重的。早期英美煙公司的在華特權可能還明顯一些，但到南京國民政府階段，它在卷煙稅方面的特權已不明顯。英美煙公司對眾多華商卷煙企業(yè)形成巨大競爭壓力，主要是由其相對低廉的成本（特別是銷售成本）造成的，但因為英美煙公司采取的是厚利政策，這給華商企業(yè)留出了足夠的生存空間。

五、歷史啟示

近代中國卷煙工業(yè)的發(fā)展史可以給我們若干歷史啟示。第一，以卷煙代替土煙絲這一消費習慣的改變是跟城市化發(fā)展緊密相關的，這種消費品首先是被大城市的居民所接受，然后向中小城市、城鎮(zhèn)乃至農村擴散。第二，卷煙的發(fā)展是跟大眾消費能力相匹配的，其質量和價格分為多個檔次，口味也各不相同，這樣可以滿足不同階層、不同偏好人群的需求，并成為人們生活方式的一部分。第三，卷煙企業(yè)從依賴進口煙葉到推廣煙葉在本土種植，是大大降低成本的舉措。以國產原料替代進口，是這種消費品大規(guī)模生產的基礎和保證。第四，卷煙工業(yè)的成功，不僅在于生產，更在于銷售。相對于華商，英美煙公司的主要優(yōu)勢及成功在于他們對銷售的大投入，包括覆蓋全國大部分地區(qū)的銷售網絡建設以及廣告的投入。第五，英美煙公司的壟斷歷史告訴我們，壟斷不利于競爭，不利于消費者。消費品的生產和銷售要打破壟斷，鼓勵良性競爭，這樣才能壓縮產品的壟斷利潤，有利于讓價格定在合理區(qū)間。同時，政府要營造良好的營商環(huán)境，在消費品的稅收政策上要做到一視同仁，不給外企超國民待遇，更不歧視民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