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寶才
詩人周濤先生在朋友圈發(fā)文說:“在哈蕯克族將軍家里做客。他家的抓飯和手抓肉就是香,吃了難忘??梢院透髅褡宓呐笥褮g聚,領受各種文明,這是新疆的魅力所在。” 還發(fā)了幾張啃骨頭的照片,他啃得津津有味,成心饞人。
一斗閣(莫言先生網(wǎng)名)看到美餐,浮出水面,出口成詩:
一根大骨兩腮油,網(wǎng)上旁觀涎水流。
蓋世英雄成吃貨,腸肥肚滿論曹劉。
周濤回道:“哈哈,好詩!莫老弟何不來一起吃吃!”并當即和詩一首:
清水湯面剩米飯,小蔥豆腐蘿卜干。
一年多是平常過,偶啃羊腿饞莫言。
一斗閣解釋:“本來十月要去,后因疫情而止。你給我留點吃的。”
“盼望你來,快樂相會;我已奔八,何時一醉?”
一斗閣無言,或許他已下潛,或是他不忍讓老哥惦念。
古人有“文人相輕”之說,但周濤、莫言二人卻彼此敬重,猶如叱咤風云的古典英雄。
我在軍藝文學系聽到的第四堂課,是朱向前老師講“軍旅文學三劍客”,記得每人都分得一本發(fā)表此文的《解放軍文藝》雜志。朱向前把莫言、周濤和朱蘇進統(tǒng)稱為“軍旅文學三劍客”。雄文銳言,其聲嘹亮。
1994年,朱向前當軍藝文學系主任的時候,請周濤做客文學系南階梯教室,給第五屆同學做講座,談到自己母親時,周濤流淚了。也因為這次授課之緣,我們稱周濤“濤師”。
記得周濤到文學系做講座時,就像一匹曠野來的野馬,英氣逼人。是啊,不是野馬,又怎能寫出《野馬群》?
兀立荒原/任漠風吹散長鬃/引頸悵望遠方天地之交/那永遠不可企及的地平線/三五成群/以空曠天地間的鼎足之勢/組成一幅相依為命的畫面
同是馬的一族/卻與眾馬不同/那拖曳于灌叢之上的粗尾/披散胸頸額前的亂鬃/未經(jīng)梳理和修飾/落滿塵沙的背脊/不曾備過鑲銀的鞍具/強健的臀部/有鐵的烙印/在那桀驁不馴的野性的眼睛里/很難找到一點溫順
我曾在軍藝南階梯教室聽過很多文化名流授課,卻沒等來莫言。我們上學那段時間,莫言的文學正處于轉折期,他受到來自多方面的壓力,1993年,他的長篇小說《酒國》出版,就引起了爭議。1994年莫言母親去世,這對他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他把全部的情感和真誠用在長篇小說《豐乳肥臀》的創(chuàng)作上,寫母親與大地和苦難的故事。我們無緣與他在軍藝南階梯教室相會。但是軍藝的老師們,卻常常提到莫言的名字,并用莫言的求學和創(chuàng)作精神,鞭策我們。我們自然以莫言為傲,有人甚至搶“莫言座”。
我們畢業(yè)后,莫言師兄因為《豐乳肥臀》的出版,在文學界和社會上產(chǎn)生了巨大反響,批評聲也隨之而來,莫言的工作環(huán)境也因此發(fā)生了變化。我們關注著這一切。
這時,周濤敢于為莫言仗義執(zhí)言,他知道莫言的文學意義。他們雖然性格不同,一個天生高傲,一個喜歡語言狂歡;一個蒼狼沉嗥,一個天馬行空,卻是惺惺相惜。
周濤出生于太行山西麓,最后落足于西部高原,以《神山》《野馬群》《兀立荒原》《稀世之鳥》等詩文作品縱橫西部荒原;莫言出生在山東半島的高密縣,以《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白狗秋千架》《食草人家》《酒國》《豐乳肥臀》《蛙》等小說親近蕓蕓眾生。
“自從文壇冒出一個莫言,也就粉碎了我寫小說的夢?!敝軡栽姼璩雒跍蕚滢D向小說創(chuàng)作時,卻遭遇了莫言。第一次閱讀莫言的小說《透明的紅蘿卜》,就放不下了,看畢,他像發(fā)現(xiàn)了文學新大陸:“一個偉大的作家誕生了!”激動之余,他仿佛遭到雷擊,感覺告訴他:“莫言的小說,我無法超越!”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中國文學界普遍有一種情緒——即“諾貝爾文學焦慮癥”。文學界人士都在呼喚和期待文學大師的出現(xiàn)。在一個文學作品研討會上,周濤與莫言見面了,當時莫言被搞得有些灰頭土臉,超出文學之外的“審判”,更是令人不寒而栗。一邊批莫言,一邊呼喚大師,好不熱鬧。周濤幽默地問:“你們天天尋找大師,呼喚大師,可是大師就在身邊,卻看不到!”大家驚愕,“誰?”周濤把目光對準莫言:“就是他!”如此霸氣的語氣,把莫言也嚇了一跳。有人對周濤的話,難以理解。
2012年,莫言問鼎諾貝爾文學獎,文學界一時喧嘩起來,而周濤卻在遙遠的新疆,默默為莫言祝福。同樣,不管師兄逆風行舟之時,還是步入世界文學殿堂的輝煌時刻,我們這些軍藝的學友都在默默地關注他,總想找一個機會,跟大師兄在一起坐一坐。
從軍藝畢業(yè)20多年后,這個愿望終于實現(xiàn)。莫言作為大師兄與我們第五屆的同學相聚在了一起,他還特意題寫了兩首詩:
畢業(yè)二十四冬春,幾多風雨幾多文。
初心莫忘永不改,都是魏公村里人。
都是魏公村里人,此語一出動我心。
走過千山與萬水,可堪回首憶青春。
在師弟師妹們面前,莫言談起自己的軍藝往事:“軍藝畢業(yè)后,有一兩年的時間,我住在廠橋這邊。每到星期六,就騎著自行車跑到魏公村去,在魏公村馬路對面的新疆烤羊肉串攤位上,吃羊肉串。到學校里面去,也沒意思了,因為沒有熟人了。吃幾串羊肉串,在周圍轉幾圈兒,就回去了。心理上的依靠沒有了,這種感覺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p>
他講到作家作品的獨特性和局限性,鼓勵師弟師妹們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他與軍藝文學系第二屆、第三屆、第四屆同學沒有太多交往,反而跟我們第五屆同學交往比較多。2020年春天,疫情鬧得厲害,學友分散在各地,彼此牽掛。莫言以師兄的身份,組織了一次“拍月比賽”,結果參加活動的同學,都得到了他的“墨寶”獎品。
作為五屆文學系學友的“濤師”,看到了莫言寫給第五屆學友的詩篇和書法,也跟大家互動起來。當年的軍旅文壇“劍客”,莫言和周濤一路走下來,互相凝視,彼此欣賞,不管多遠,都能聞到對方的氣息。他們之間的友誼,也成為我們的談資。
2021年6月,我去新疆伊犁采風,出發(fā)前,郭同學說:天山很壯觀,濤師也孤獨,你去了,他會高興的。盧同學也囑咐:“周老師聽力不好,如沒有戴助聽器,說話聲音可大一點!”莫言特意囑咐,向周濤先生問好。
知道我要來,濤師早早在門口等待,不停地張望。我從另一條路至,遠遠地就看到了他,掏出手機,把他拉近,搶拍了一張照片。
為我的到來,全家人在準備午餐,做正宗的新疆拉條子。我見濤師第一面,就把手機放在他的耳旁,放大音量,讓他聽語音。他靜靜地聽,發(fā)現(xiàn)是老朋友莫言的語音:
“我通過朋友圈,看到了他那個院子,看到了他的樹,看到他栽的蔬菜,看到他每天過著的那種‘腐朽’生活,看到他在家大吃大喝啊,看到他身體好,非常的欣慰啊,什么時候去新疆拜訪他!”
濤師端著手機,時而靜聽,時而哈哈大笑,就像一匹高興的老馬,昂首扭身,發(fā)出嘶鳴。
很奇怪,莫言的聲音,讓他立刻耳聰起來。接下來的兩三個小時,他談的都是有關莫言的話題。濤師說:要相信天才的存在,這是血液里就有的,看不到,也說不清。你看他的樣子,多像管仲。他是一個高壽的人,身上有長壽基因,他的作品更會長壽。上個百年,看我的本家(指魯迅),下個百年,就看他了。
我進屋,就聽他談莫言,要走了,他還在談莫言:“莫言,我想他了……如果他來,去南疆還是北疆,我都全程陪,給他當解說員!”
我臨告辭時,濤師還在談莫言,他給弟子微信,寫的還是莫言:
莫言老弟,才華亂溢;世已有亮,何必生瑜;百年一人,有幸相遇;世有奇人,國應珍惜。
回到北京,我給莫言先生發(fā)去了周濤的近照和視頻,他很快發(fā)來了一張 “飛揚跋扈”一詞的釋義截圖??蠢吓笥训捏w態(tài),莫言有一種莫名的感傷:當年那個風流倜儻、狂放不羈,甚至有點“飛揚跋扈”味道的周郎,如今卻變成皓首蒼顏了。莫言先生留言:“我要盡快去看他!”
兩個月后,莫言先生暗暗買了飛往新疆的機票。不知道對方是否曉得。看濤師在朋友圈曬庭院美圖,我故意試探地問:
“喜鵲登枝頭,有何喜事?”
他很敏感:“你說,有何喜事?”
看來對莫言的行程,他渾然不知。望著藤上的大葫蘆,便回復他,“葫蘆已成熟,即將漂洋過海到你家……”
他反問:“這是大神?”
我不能多嘴。
后來,由于疫情的原因,他們失之交臂了。如果不是濤師在朋友群里“啃羊腿饞莫言”,莫言也不會提及此事。濤師感到很遺憾。我也做了解釋,安慰他。
濤師回言:“你說得對,今年不見明年見。莫老弟是我最喜歡的人,我也想念他!他來的話,一定要告我一下!”
“一定,”我補充一句,“最好是在來年開春,有個約定,他就不好搞突然襲擊了?!?/p>
“好的!”濤師發(fā)了幾個感情包。
文章末了,有人問我:到底濤師讓你給他老朋友莫言帶回什么禮物?
當時我剛進濤師客廳還沒坐穩(wěn),他就笑瞇瞇地說:“我有一個寶貝,準備送給莫言……”他拉著我的手,走進書房。
“你回去,把‘大根’帶給莫言……只有他配得上?!?/p>
重托之下,我?guī)е鴿龓煹摹岸Y物”,小心翼翼地登上了飛機?;氐奖本┖螅R上稟報。
濤師問:“他看到有何反應?”
我回道:“他笑了!”
“他高興就好,他沒罵我吧?”他又問,“那是克孜爾千佛洞的神物(復制品),告訴他了嗎?”
我回言:“告訴了!”
濤師霸氣地說:“莫言,就是中國文學界的大根!”
濤師用原始圖騰的方式,來贊譽莫言的文學成就和地位,并為他祈福。人類向來對萬物繁殖力都予以贊美和崇拜。作為詩人的周濤,情感獨特,做法高妙,所贈禮物,自然充滿了想象力。
周濤經(jīng)常在“兩塊磚墨訊”上,欣賞莫言的書法作品,兩人也互相贈詩。周濤給莫言一幅書法,筆鋒如虬枝古道:“我欲乘風歸去,君騎天馬再來?!蹦詫懡o周濤的詩墨,幽默俏皮。在莫言眼里,李白和杜甫堪稱中國文人友誼的典范。周濤與莫言之間,彼此欣賞和尊重,這來自他們文學的高度,更來自心靈的深度。
周濤私下說過:天才是與生俱來的,是血液流傳下來的,莫言本姓管,你看看莫言的相貌,也許他就是管仲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