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女
胡王使者在悄悄靠近我,野丈人在荒野里開放,白頭翁讓人驚掉了下巴。
我許久不說話。
一朵花,開開就罷了,卻美得不像樣子,我想賜給它一個名字,叫“勾魂使者”,因為它,我的魂丟了,得去野外找。去還得快些,沒有三魂聚在頭頂,誰不會來欺負我?
我還有些惱,生活過得好好的,時間排得滿滿的,為了它們,還得重新安排。在深夜里,在一張木床上,在腦子里擠時間,像擠牙膏一樣的,擠吧!
不去怎么行,不去寢食難安,不去心神錯亂,再不去,我就要輕盈地飛了。比遇見愛的人還要霸道,愛人我尚要矜持,尚冷下臉晾著,它們,讓我什么臉面都沒有了,我的人生只向它們臣服,它們既然下了帖子,我非去不可。
它們給我下帖子的途徑可謂曲折,稍有差池我就看不到了。
朋友在野外放風(fēng),荒涼的曠野上,胡王使者一寸寸地接近她,他知道,接近我的朋友就等于接近我,他知道我的冬季荒蕪到厭倦,他只要把他的驚艷呈給我的朋友,朋友一定會帶給我,而我一旦看到他,我的蟄伏就到了頭了。
我不必隱居了。
曠野的風(fēng)已呼呼啦啦地柔了起來,我要把自己放飛成風(fēng)箏,在曠野的天空里,在逐漸涌滿生機的大地上。
最主要的是,我定要去尋胡王使者,一定找到他。他的目的達到了,我對他一見傾心。
我在茫茫人海里蹉跎,我的眼睛漏掉許多東西,像個篩子一樣地過濾,濾到最后,篩子里就閑閑地躺著一株花,生著熠熠的光芒。這株花在朋友的信息里立著,在天地里立著,披一身冷冽的風(fēng),順便譏諷城市里一件件厚厚的羽絨服。
這株花,紫色的花瓣披著白色毛茸茸的斗篷外衣,黃色的多層花蕊明亮耀眼,最中心的花心里生出許多細細的紫色箭羽,支支都射向了我。
見到他的那刻,我遍身的鱗羽已經(jīng)張開,仿佛看到浩浩蕩蕩的野花在胡王使者的帶領(lǐng)下,正一路逶迤而來,而我也已穿戴好我曠野女神的鎧甲在凜凜的風(fēng)中迎接,迎接我的萬物回歸。
我其實二月份早已去了趟曠野,那時,胡王使者大概早已看到了我,那時的他,披著白色毛茸茸的斗篷,把頭埋得深深的,不宜和我相見,那時,春風(fēng)料峭的大地上,頂多能覓到婆婆納的花。
我知道,它們都在蓄勢待發(fā),我聽到它們在密謀要干一件大事,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它們要把整個天地都踏翻了,要把我們棲息的大地強行從枯萎帶到山花遍野,它們早就厭倦冬的荒蕪和冷寂了。我默許了!如果天地真的變成它們的領(lǐng)地,那正是我想要的樣子。
現(xiàn)在,這一切都要來了。
我去服裝店里選了件春色無邊的衣服,鄭重地定下了日期,要去會一會胡王使者。
去的路上,我在想胡王使者。
我知道我之前是見過他的,我說過我的眼睛是篩子,他過過我的眼睛。只是那時我大概被眾多的野花纏繞,她們過多地絆住了我的腳步,我只是瞄過一兩眼胡王使者。胡王使者在藥香中,被仲景先生,被李時珍定成了男性。
白頭翁、野丈人、胡王使者、老公花、白頭公等。
看吧,他所有的名字都和男性有關(guān)。
我也把他當成了男性。我慣把喜歡上的事物都定義成男性,因為我是女性。
我看到胡王使者的第一眼時,覺得他霸道,他紫紅色的眼神,一下子就攝人心魄,通巫似的,把人心都收攏了,我保持冷靜,我這一趟只是想會會他,看他在荒蕪的地方如何占領(lǐng),如何在寒風(fēng)料峭的荒蕪里成為一方君王。
我在一個內(nèi)陸盆地中,我的盆地平原到我這里已把骨頭(山脈)剔凈,只剩平原,我的平原如今漸已蘇醒,白天我那已盛開的,為數(shù)不多的野花野草在和風(fēng)中伸展身體,夜晚它們趁著星星聊天,它們在選美。
胡王使者出身大家,他的兄弟姐妹眾多,家族遍布中華大地,河南的山野里也有,只是我們?nèi)粢娨幻媸切枰仙缴嫠?,他們像隱者,避世而生,所以我很配合,踏遍山野地尋他們。
我爬過的山已繞城數(shù)匝。
我是心甘情愿地向他們俯首稱臣。
早春的山頭,胡王使者的紫色王冠挺著,他的白絨毛長袍一直蔓延到大地上,大地上還一片荒蕪,此刻他睥睨天下的氣勢像一個君王。
他的領(lǐng)土是二、三月間的荒野。
但從他的落腳點看,倒像一個俠客,俠客的足跡總在偏僻、冷寂的野外,在山谷難尋之地,它們不湊熱鬧,不在人多的地方露面。
我去找胡王使者,只能跋涉去野外,野外不一定有,還有山坡,不要太高的山,高山的山頭太陡峭,不適合他們聚眾而生。山坡最適合他們,山勢緩緩的坡上全是身披白袍子、頭戴紫花冠的胡王使者。如果見到他們,我要緩緩地走過每一株,記住每一株的樣子。
我去的是一個沒有名氣的山,是一座陰陽山,這樣的山是山中的極品,這樣的山中才有胡王使者。它陽面林木毓秀,陰面卻低矮的花草遍布。當我穿過它陽面的林木來到山頂,我當即想和山頂?shù)闹参飩円黄鹂駳g,還像蒲公英那樣飛舞到半空中。
平緩的山頂上盡是半人高的野花野草,一條小路在茂密的花草中蜿蜒向前,這正是高原草甸的景色啊!這也是植物們修仙的福地,我在小路上前行,時不時地握握它們的手,它們皆向我行注目禮,這是最榮尚的待遇,對我而言。
走著,一段半人高的野長城出現(xiàn)在眼前,整齊的長方形石頭散落在周圍。野長城野在山脊上,野在無人問津的荒蕪里,千年以前它卻是一夫當關(guān)的盾牌,是屏障。但見長條石堆砌的痕跡還十分明顯,一個瞭望亭的地基還在,沒倒塌完的石頭墻根代表著曾經(jīng)的顯赫。我站在亭子里,等于站在一堆倒塌的石頭中間,石頭都是向外倒的,中間散落著較大的幾塊,我不合時宜地站立在石頭上。
我像是立在了幾千年前的遙遠里,山風(fēng)揚起我的衣衫。
仿佛看到烽煙四起和號角爭鳴里,一片殺聲震天,年輕的將士手執(zhí)長矛阻敵寇于這古長城下,那樣的英雄氣概是何等的氣吞山河!
草叢里的長條石沉默著,它們是不是那遠古的英靈所化?如今苦盡甘來,躺在這白云藍天下,怡然自得。它們?nèi)杖找挂购突ú菹喟椋`魂早已得到花草的凈化,已洗脫殺戮的罪孽,它們一起相約修草木經(jīng)。
到達陰面山坡,卻又另一種景象,多是亂石叢間或著各種花草,土地是沙石地,花草變成低矮有刺的,有的地方露出黑亮的石頭,坡勢較緩,不易積水,這正是胡王使者的生長環(huán)境,所以我深度懷疑這一面山坡是為胡王使者御批的府邸。
山坡上是花草們的天地。早生的野刺玫,在寒風(fēng)凜冽的時候已開始打苞,如今白色的單瓣花已開到荼蘼。它從石峰里長出來,花就在灰黑色的石頭上開了一叢又一叢,白色的花,明亮亮的,每一朵每一瓣,都開出了山河之力,在這片荒蕪中如一道白光閃現(xiàn)!可惜野刺玫也是位遲暮的美人兒,花期一過,她就要一步步地奔向黃昏。她的花,美則美矣,卻是不能碰,假若你抑制不住想要采一枝,手一碰到花枝,略一抖動,呼啦啦地便全散落去。
山頂?shù)乃{星花,頂一身毛茸茸的白色毛發(fā),星子藏在蒼綠色的葉子里,仿佛一到夜晚便能一顆顆地亮起來。冬季時干枯掉的鬼針草遍地都是,還不好惹,它隨身攜帶著諸多暗器,看一眼都發(fā)怵,碰一下,便掛滿了刺,要是從鬼針草叢里過一趟,出來后,不用看,必定是一個直立行走的刺猬。所以,有鬼針草的地方,只想繞著走,躲著走,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也就是一轉(zhuǎn)身的時候,我看到了胡王使者,他靜靜地立著,仿佛之前在與我捉迷藏,故意地藏在了我的身后。
我屏住了呼吸,大概快石化成這山上的一株草。
這個冷峭的春天,胡王使者碩大又明亮的紫色花朵,降服了整個野外。我來之前已看過胡王使者無數(shù)遍,看的是他的各種寫真集圖片,而且是裸露到每一根絨毛都無比清晰的地步。但我還是止不住地戰(zhàn)栗,人為什么要從動物進化來?如果從植物進化,豈不是又干凈又漂亮?
他在一塊布滿沙礫的半坡上佇立,山風(fēng)掀掉了他的白色斗篷,我離他很近,第一次仔細看他的全部。他立在光里,仿佛是有束光專門打在他的身上,充滿魅惑、高貴和威嚴,從未見野生植物竟如此貴氣,我專注起來,絲毫不敢懈怠。
他形態(tài)優(yōu)雅,無數(shù)支莖從根部發(fā)出來,細長且裊娜地往上長,每支莖頂生一朵紫色花頭,紫從淺到深漸變,他的花無繁復(fù)的花瓣,只有六枚深淺不一的紫色萼片;葉子寬卵形,裂生,近似芍藥的葉片,在根部張開如護翼般保護著嬌嫩的莖及頂部的花,葉片通體覆白絨毛。
怎么給你說呢!在冬天還未完全褪去,一眾灰黑色與冷寂中,他與他的紫,猶如神兵天降。
大地上的毛茛科植物,總是這樣會給人帶來無限驚喜。
胡王使者最早是毛茛科銀蓮花屬,后來因為他的家族實在龐大,就專門用了他的正名白頭翁,立了白頭翁屬,有的植物是越來越凋零,白頭翁是越來越榮耀,因為他的疆土已擴展到不容忽視。他是多年生叢生植物,一叢叢地生長,大片地開花,有的調(diào)皮地跑了出去,這兒一棵,那兒一棵的,但終歸它們不會離得太遠,找到一棵,就會有陸陸續(xù)續(xù)一大片,極少一棵孤零零地生在曠野上的。
單獨一棵生活在大地上,多孤獨啊!那得多有勇氣。我的那個已沒有崗的李崗村里,有個啞巴,他父親死了,母親改嫁了,就一個人孤獨地住在村里給蓋的五保戶房子里。
我記事時,啞巴已是一個人,據(jù)說后來他們窮得一口吃的都沒有的時候,他母親就把自己賣了,換了糧食給他生存,她自己去給另一家做了女人。她會隔一段時間回來看他,給他洗衣做飯,帶些糧食。我小時候,偷他的玉米稈,他毒氣得很,拿著一根棍子,哇啦哇啦地追著我直攆了半個村子。后來,我上學(xué)時,總從他門口偷瞄他,他坐在開滿扁豆花的圍墻里,編織竹籃子,竹皮子在他的手里上下翻飛,猶如一只只青色的蝴蝶在翩翩起舞。
他一坐就是一個上午,默不作聲,汩汩流逝的時間里,有著無限的神秘。
我離開家時,他病在床上,許多天沒出過門。
有人專門給他送一日三餐,都在說:“這啞巴是熬不過去了。”我想:我回來時,大概只能看到他的墳堆了。
我每次回去都要問問:啞巴咋樣了?
母親回答:還是那樣。
有段時間他不是要死了嗎?
是啊,好多天都不出門,最后竟被他熬過來了,咋活過來的?真是奇怪。
啞巴是天地間布的一幕無聲的黑白劇,是極深沉的,深到了地底他父親的枯骨上;啞巴是冷的,冷得要把人淹沒掉,他一直在深不見底的孤獨裂縫中打坐。他被上帝拋棄,被佛祖怪罪,被包在黑暗里,終生不能說一句話。
胡王使者是幸福的,叢生的植物是體會不到孤獨的。
我小時候似在野外見過他,在瓦礫遍布、雜亂、干旱不怎么長草的地方,有的是墳塋之地,猛地看見披著白色絨毛、開著紫色魅惑花朵的胡王使者,愣愣地不敢接近,不敢下手。
會中毒?會被刺?會被邪物附身?
這是長輩們的功勞,一怕我們出門去禍害莊稼,二怕采一些有毒的植物,羅列了各種理由嚇我們,三步倒,碰一丁點,走上三步就倒地不起了。斷腸草,能把你腸子爛掉,肚子爛出個洞。貓眼草也不能隨便碰,揉進眼睛里,眼會瞎掉。水里面有水鬼,你若走近水邊玩水,水里面會伸出一只手把你拉下水,找你做替死鬼。即便如此,我也胡亂往嘴里塞過許多植物,羊奶頭、棠梨子、野酸棗、香布袋、馬泡等野果子。胡王使者是不常見的花,不走到一些邊緣地帶見不到他,但是真正見到后,太陌生了,以至于腦子里冒出的是斷腸草、三步倒、貓眼草等。
我像一只貓走太空步那樣,在山坡上走著,直到眼前呈現(xiàn)了一大片的胡王使者,他們個個精神抖擻,他們在山野中呼聲震天。
我被包裹得透不過氣。有一瞬間,覺得大腦空空的,時光似乎就在胡王使者的一片紫色中停頓了下來。淺紫、深紫、透明的紫、被空氣沖散了的紫……
然而這種美,是山野的,是不羈的,也正是胡王使者的。
山河空自流。
風(fēng)徐徐地貼著我們的臉頰過去。
我被魅惑了。不是男人和女人的。是人人樂見所成,是佛經(jīng)里的皆大歡喜。
他的威嚴真是足夠了。
探照燈般高亮度的紫,讓我移不開眼。我絲毫沒有要動他的念頭,譬如像對待紫菀花一樣,采下輕盈的花,置于木桌上的陶罐中,滿室充斥著紫菀花的味道,還有流淌著的絲絲野性。譬如像對待伶俐的紫花地丁那般,把紫花地丁仔細洗凈,上籠屜蒸好,再晾曬干,成為一道很好的清火氣的涼茶。
我從未想過這樣做,也不敢,胡王使者和商陸一樣充滿了男性的力量,霸道和威嚴,商陸也是一種男性花。
但是,商陸,我是一邊看著一邊后退,商陸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巫力,站在他的范圍之內(nèi),隨時有種危險的感覺充斥全身,陰惻惻的,使人心慌亂。后來證實了我的一切感覺,《本草綱目》上記載,商陸有毒,毒性頗大,但又誠如一個人,哪怕他燒殺搶掠,他亦會對一個人千般好。因而,商陸也是一種救命的藥材,施恩給了許多人。
商陸如此,那我的使君大人呢?
我已看過許多醫(yī)書,清楚他們的前世今生。胡王使者是別名,正名是白頭翁,其他的野丈人、老公花、奈何草等都是他的名字。但我一貫稱他胡王使者,我正是拜倒在胡王使者這個名字下。那時他穿紫色的使君袍子,立于山坡上,袍子迎風(fēng)飛舞,這樣的他才稱得上是我的使君大人。
穿越他的一生,前半生威風(fēng)凜凜,在山野嚴寒里像足了一方君王,后半生須發(fā)皆白,正是老翁的蹣跚。
到了此刻,我不得不更名了,我要正式地尊稱他為白頭翁了。我的使君大人已須發(fā)皆白,佝僂腰背,或者他已修仙得道。
我看不到胡王使者到白頭翁形態(tài)上的真正轉(zhuǎn)變,在開花后和種子成熟前這段時間,他自動褪去紫色的衣袍,六枚紫羅蘭色花瓣隕落掉,露出它的紡錐形果實,及果實上的宿存花柱,及花柱上向上斜生的白色長柔毛。
這時的山野間已無胡王使者,只有一個長發(fā)白須的老者,銀光閃閃,傲然立于無人的曠野中,取名“白頭翁”。
這是從形態(tài)上的命名。
杜甫也曾為他命名。
杜甫困頓京華,一天早上喝一碗剩粥后,因腹疼如攪而病倒了,他的詩沒用,他的詩治不了病,擋不了餓。
他白發(fā)掩面,臉如枯槁。
他仰天長嘆。
他的《登高》《春望》《北征》《三吏》《三別》,一起從文字中蘇醒了。
他的詩將他的茅草屋圍起來,唱華美的喊魂歌。
悲音凄凄時,一位白發(fā)老翁聽到了,看到了,他叩門查看。他看到舉國聞名的大詩人,臥躺在床上,被腹痛折磨得奄奄一息。
白發(fā)老翁返身離去,不久即回,回來時手里握一把長著白色柔毛的草,熬湯喂杜甫喝下。杜甫喝完后,腹疼當下就減輕,喝上五日后病癥全消,為紀念白發(fā)老翁,故將此藥命名為“白頭翁”。
李時珍先生曰:丈人、胡使、奈何、皆老翁之意。其他的我都贊同,唯胡王使者有所異議,使者是受命出使的人?!侗静菥V目》上,羌活也被譽為胡王使者。羌活,又名獨活,獨活有兩種,內(nèi)地的叫獨活,雁門關(guān)外的叫羌活或胡王使者。關(guān)外的藥效更強,據(jù)其藥性被譽為胡王使者。
胡王使者多來自關(guān)外。
白頭翁也有在關(guān)外的領(lǐng)土,因而又別名胡王使者。古時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同胞們大都在關(guān)外。
提起雁門關(guān),我只去過一次,當車駛過雁門關(guān)時,沒有什么感覺,而當置身在雁門關(guān)外的太陽底下,在曠野之中,漫身而來的那種肅殺之氣,及烈烈風(fēng)沙味道,如一把刀一般撲面而來。
北宋道士華陽子詩證:
羊馬群中覓人道,雁門關(guān)外絕人家。
昔時聞有云中郡,今日無云空見沙。
出了關(guān),山高路迢,親人寡離,良辰美景似幻影,只余下鐵道漫漫,黃沙滿天。古來將士幾人還?
山西的信天游在關(guān)內(nèi)婉轉(zhuǎn)流唱。白頭翁,就在半山坡上聽歌。
關(guān)外,陜西有開花調(diào),甘肅有花兒。
我剛開始以為胡王使者是聽著歌入關(guān)的。后來看了地域分布圖,才知道,他是聽著歌出關(guān)的。我懷疑,他出關(guān)以及不停地往外省走是為了聽歌,不然,誰好好的,會往東北三省極寒之地?會走大西北?
《詩經(jīng)》也是民歌,采薇時唱歌,采葛藤時唱歌,遇見窈窕淑女時唱歌,想念心上人時唱歌。
在花兒的生長地,遇到趕羊的老伯,我問他,還唱花兒不?他嘿嘿一笑,唱不動了。我羨慕花兒生長起來的環(huán)境,在大地上蔓生,被孤獨滋養(yǎng),從一具具鮮活的肉體中噴薄而出,悠長又熱情,羊兒最先聽到,遍野的勁草最先聽到,但最后的火辣一定是留給姑娘們的。
白頭翁開始隨和起來,他不但聽各地的歌謠,他最主要的任務(wù)是勘探地貌,他要帶領(lǐng)他的兄弟姐妹們乾坤大挪移。
我清楚地記得,從關(guān)內(nèi)來的炎熱,到了關(guān)外就散了,太陽似乎依然炙熱,但皮膚上已滲起了涼意。香青蘭恣意地在這片大地上,獨活是,白頭翁也是。
我第一次見香青蘭,她信風(fēng)而舞,大片大片的藍紫色,循著我的衣裙便想一起遠游,但她沒有白頭翁的自由,她離不開這片土地。我蹲下身跟她交談,她不扭捏作態(tài),沒有關(guān)內(nèi)那些小女子氣,我握過她的手,但在最后一刻,放開了。
白頭翁像信天游里的信天翁一樣,他的腳步矯健,走名川,訪四海。我之前不明白從宋代起一直居住河南、山東、安徽等地的白頭翁為何大批外遷,此刻立在關(guān)外的土地上似有所悟。
香青蘭適合在關(guān)外的烈風(fēng)中生存。
白頭翁的家族龐大。
黑龍江、吉林、遼寧、河北、山東、河南、山西、陜西、甘肅、內(nèi)蒙古等省區(qū)的山岡、荒坡及田野間均有分布。
他已經(jīng)擁有了半壁江山。
知道這一切的時候,我是很震驚的,我似乎不經(jīng)意間挖到了寶藏。我原本是想看一朵花、一種植物的,結(jié)果,他不僅帶我看到了他龐大的家族,還帶著我穿越了,穿越到南北朝、宋朝、明朝、清朝甚至歐洲大陸等。
這不是最早,最早是中生代后期,陸地沒有分裂,白頭翁嬌艷地綻放在歐亞大陸和北美洲的大地上。這個時期沒有詳情,有的只是些合理的推斷,我從中窺見了胡王使者的一點點影子。
這一段時間,他已變成了我最親密的人。我的枕頭下壓著白頭翁的資料,我的相冊里存滿了他各種“艷照”,我睜開眼是白頭翁,吃飯時在想胡王使者,睡覺前回想我與野丈人的交往歷程。
我與他交往太密切了,我一天想他多少遍?記不清了,也許是數(shù)不過來。
我成了一個盜寶人。
跟盜墓人不同,他們盜的是古人的亡物,我盜的是一棵植物的過去,一棵植物是怎樣穿越朝代,歷盡世間的磨難,一路走到我的面前,并繁衍強大,擁有了半壁江山的呢?
首先,我要給白頭翁正身。許多人看的是早春荒蕪里盛開的一片紫色花朵,但白頭翁的真正用途是治病救人。白頭翁有清熱解毒、涼血止痢、明目、燥濕殺蟲的功效,這些歸納到具體的病癥上就是熱毒、痢疾、鼻衄、血痔、帶下、陰癢、癰瘡、瘰疬等癥。
婆婆曾給我說過,孩子的大伯小時候拉肚子,拉了將近一個月,渾身軟塌,生命奄奄一息,她們遍尋醫(yī)生,仍然不能好轉(zhuǎn)?,F(xiàn)在來看,那并不是普通的肚子疼,應(yīng)該是痢疾,痢疾若不及時救治,人便會出現(xiàn)電解質(zhì)紊亂,脫水而亡。元代朱震亨《丹溪心法》講述:痢疾具有流行性、傳染性,指出“時疫作痢,一方一家,上下相染相似”。白頭翁未出現(xiàn)之前,痢疾也是人類的瘟疫之一,稱為“時疫”;白頭翁現(xiàn)世之后,“白頭翁湯”是至今治療痢疾的奇藥,痢疾這種瘟疫便在人類的世界里失去了威力。
到底,總要感謝一個人,最初發(fā)現(xiàn)白頭翁的那個人。他是位醫(yī)術(shù)高超的醫(yī)者?或是民間生活經(jīng)驗豐富的婦人?是在怎樣的情況下發(fā)現(xiàn)了白頭翁的治病功效的?
我也要感激白頭翁,從藥理的性質(zhì)上,因他能治好鼻衄。鼻衄就是流鼻血,我的小天使,總在半夜里熱毒上攻,正睡著覺,鼻子突然就出血不止,然后我們沖到衛(wèi)生間里,用涼水沖洗,折騰了半個小時后,血開始緩慢止住。后來,我在醫(yī)書里漫游,終于找到茅草花和白頭翁,用他們一起來拯救我的小天使,拯救我那一個個不得安眠的夜。
我初識胡王使者時,便認為他是天下女子的知己。我私下這樣認為,不是沒有道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證實:藥書上說胡王使者有燥濕殺蟲的功效,能治陰癢帶下。他的功效如此體貼地通著婦經(jīng),為天下女子解除病癥,這樣,他算不算是女子們的知己?
還有癰瘡、瘰疬等,這都是些險惡的病,都需要用胡王使者、白頭翁、野丈人、奈何草他們的身體來救治。這個過程有些難以啟齒、殘忍,需要扮演劊子手的角色。古代制法:挖出他們的根,去掉根部以上的莖葉,洗凈,切成片,晾曬成干便可入藥?,F(xiàn)在,他們要粉身碎骨,碾成齏粉,人們多的是吃掉他們的方法。這里,我已有些難過,因為我剛剛得知了,撕任何一片植物的葉子,它們也會疼痛,也會嘶叫,只是它們的聲波振動頻率太快,不借助器材,是很難聽到的。
我特意去聽了,那種嘶叫的聲音太過慘烈,聽得我心驚膽戰(zhàn)。
聽得心情沉重。
我的使君大人,他們存在的意義是什么?他們不停歇地繁衍生息是否是一種抗議?
我越來越敬仰植物們,我每天晚上躺下來,內(nèi)心深處最渴望的想法竟然是跑到大山里做一個與草木為伴的護林人,每天在森林里奔跑,每天與草木們一起修草木經(jīng),那是一部善良的經(jīng)書,我沒有見過它的樣子,只聽過只言片語。
我熟睡之后,常在夢中穿越,去的是我肉體無法到達的一些地方。
我第一個要去的是南北朝時期,《名醫(yī)別錄》《本草經(jīng)集注》是最早記錄白頭翁的醫(yī)書?!睹t(yī)別錄》并無作者,它是歷代名醫(yī)記錄,聚集了很多醫(yī)者的心血,是瑰寶,《本草經(jīng)集注》是南北朝時期梁代的陶弘景所著,包括唐代的《新修本草》,這三本書都記錄了白頭翁的生長環(huán)境和用途,但并無明確的地名。
最該多去的是宋朝,宋朝的《開寶本草》《圖經(jīng)本草》《本草衍義》中,記載了白頭翁的道地產(chǎn)區(qū)在河南、陜西、江蘇,生于高山山谷。值此,我明白了白頭翁是從深山的山谷中走出來的,然后他去了都城東京附近、洛陽等地??墒菛|京太過于繁華,這違背了白頭翁的隱世原則,到了明代,他的家族向南擴張到浙江,清代又往北出現(xiàn)在山東、安徽,20世紀90年代全國大部分地區(qū)都有,20世紀,主產(chǎn)區(qū)為華北和東北地區(qū),側(cè)重于東北地區(qū)。
白頭翁還是檢測環(huán)境污染程度的指示性植物。只要有酸雨降臨,白頭翁就會很快死亡。白頭翁對酸雨十分敏感,酸雨就是雨中含有大量化工污染物的雨,主要危害是污染水源,傷害動植物。所以白頭翁是在避禍,他一路北去,選擇的都是人煙稀薄、林木茂盛、空氣好、污染少的地方。他整株包括花瓣邊緣都長著白色的絨毛,不僅耐旱而且還能抵抗嚴寒,他為逐鹿北方,已做好了萬全之策。
我畫了一幅白頭翁的變遷圖,從南北朝畫起,止于現(xiàn)在。我在地圖上標注每一個地點的白頭翁形態(tài),才發(fā)覺白頭翁是會變身的,這是他修行千年的功德。他的變身大概有三十三種,他會把原本的紫色變成白色、堇色、黃色、藍色、紫紅色等,不過形態(tài)和神似都在。
在西班牙到克羅地亞之間的小范圍區(qū)域里生長著白花白頭翁,那是大地上的精靈,征服荒野的精靈。
堇花白頭翁變身最厲害,色彩呈堇色的植物實屬不多,從顏色調(diào)和的角度講,不是一次兩次就成為堇色,他經(jīng)歷了刀割般的換膚經(jīng)歷吧!就像一個人的膚色從黑色到白色。
歐洲大陸生存著多種白頭翁,白色和堇色只是其中的兩種,還有歐白頭翁、春白頭翁、小白頭翁、大白頭翁等。
北美洲有部分白頭翁,然而歐亞大陸與北美洲隔海相望,種子不可能飛越海洋而抵達。植物學(xué)家吳征鎰院士說:“中生代以后,大陸分裂,分成了古南大陸與古北大陸,這一成果解釋了白頭翁能在北美不同的陸地生存,是因為分裂之前已經(jīng)是這樣的分布和存在?!?/p>
這些愈加使我對白頭翁心存敬仰,這樣算來,那么他的存世時間不只是千年,而是上億年。億年前的植物會經(jīng)歷了多少的生死殺伐,才能沖出一條血路,依然美麗地綻放在地球上。
中國遼闊的山河大地上從來不缺白頭翁的身影。
阿爾卑斯山綻放著春白頭翁。
朝鮮白頭翁分布在東北、朝鮮、日本,西伯利亞也有少量的。朝鮮白頭翁的顏色為曙紅色,花頭低垂,先花后葉,花開過之后,葉子才慢慢地舒展開來。對于整個未蘇醒的春的荒原來說,朝鮮白頭翁如一簇曙光,讓整個大地亮麗起來。
她像一位美麗的新嫁娘,轎子正緩緩地行在寒冷的荒原之上。
興安白頭翁以大小興安嶺為中心向四周蔓延;黃花白頭翁,只在黑龍江、內(nèi)蒙古有一小部分,偶爾為白色。 細葉白頭翁分布于東三省的西部,河北北部、內(nèi)蒙古、寧夏以及新疆北部也有分布。腎葉白頭翁在黑龍江、內(nèi)蒙古和新疆有少量分布,是一個全球性廣布的物種。
蒙古白頭翁的顏色已呈深紫色,是土壤或氣候中給他添加了什么顏料,使他在廣闊的大地上醒目又美麗。于黑龍江,內(nèi)蒙古、甘肅北部、寧夏、青海北部以及新疆都有分布。
白頭翁的道地產(chǎn)區(qū)已幾乎全部在北方地區(qū)。我在河南遇到的是執(zhí)著不肯移民的釘子戶,或者在等待我也未可知。
我的白頭翁變遷和分布圖終于完成了。它們在我書架的第二格靠右,是目所能及、抬手可觸的位置。
有人誣陷我和一眾植物談戀愛。
不過,這個誣陷美得很。
這種誣陷讓我的生命提升了一個檔次。植物是仙子,它們餐風(fēng)飲露,我若因此而得了仙機,那我該省去了至少幾百年的修行,我大美哉!
但是,對于胡王使者這樣的植物,我是俯首稱臣的。向一棵上億年的植物稱臣,是我的無上榮耀。我愿意向更多的植物稱臣,聽它們的心聲,它們在黑色的夜幕下,談?wù)撛铝?、星星,就像談?wù)撘徊惋垺α?,我還從未了解過,它們的早餐、午餐、晚餐分別都是什么?
不止胡王使者,白頭翁、野丈人、奈何草,還有狼毒花、徐長卿、野生白芍、紅蓼,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