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曉嬌
又過一載,陰歷八月十五,是中秋佳節(jié),也是我的生辰之日,云府上下早早就為節(jié)日與我的誕辰籌備著。
日升,額娘為我送來一襲新衣,上身舒袖小襖,下著馬面裙,是我素愛的雪青色,配套的還有兩支銀鈴發(fā)釵,額娘說那是阿瑪特意托人尋來的。
換好新裝,我用手摸了摸馬面裙上的如意紋路,發(fā)釵伴著低首叮當作響。
額娘說這發(fā)釵好寓意,聲聲回響,生生回響。
天色漸濃,丫頭淋青說今兒個阿瑪請了梨園戲班,喚我前去戲臺聽曲兒。
時辰剛好,不遲不早。到戲臺之際,云隻正伸手去夠桌上的糕點,我拿起一塊她最愛的栗粉糕遞給她,她咬了一口,甜甜道了句:“長姐生辰喜樂。”
我笑著揉揉云隻的小腦袋,她嚼著糕點,瞇起眼睛樂。
待阿瑪額娘入席,一曲《花亭相會》不絕于耳,曲畢,只見那小生在阿瑪面前作揖,說是聽聞中秋佳節(jié)正逢云府大小姐生辰,特地備了薄禮。
阿瑪拍手叫人給了賞賜。小生朝我走來,在我面前站定,我這才細細打量他,長身鶴立,劍眉星目。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胭脂紅的絨布袋,雙手遞與我,我道謝接過,他退下,掌心沉甸甸的。
戲曲仍在唱,我打開絨布袋,里面裝著一只白玉髓鐲子,套入手腕,倒是大了些。
戌時散臺,淋青同我往廂房走,我正嘟囔著近來天氣愈發(fā)冷冽,只下一刻,那鐲子便脫手而碎。
身后有腳步趕來,回眸,是那唱曲兒的小生,我慌亂著不知該作何解釋,他卻拾起碎掉的玉鐲,嘴里還不忘念著“碎好,歲好,歲歲安好”。
我喚淋青去拿湯婆子,溫聲向他賠禮,摔碎鐲子實屬無意。
他笑,也不惱,只道想和我一同賞賞月亮。
月色如水,我同他并肩而坐。
他告訴我,他叫安垣,打小就被賣到梨園,像今日這么好看的月亮他也曾見過,是昔日在梨園,這是他頭一回在梨園之外的地方見到滿月。
安垣說他不是第一次見我,他還記得與我的初識是在六年前,那天他被師傅訓(xùn)斥拉到梨園外罰跪,碰巧遇見了我。我在幼學(xué)之年送了他枚荷包,還同他講以后不開心時就抬頭看看月亮。
他說他到現(xiàn)在都能記得,那晚的月亮很圓,我笑得很甜。
隨即,安垣忙不迭給我看那枚荷包,他一直都隨身帶著,也是后來他才知道,原來我是云府的大小姐,八月十五是我的生辰。
淋青趕來將湯婆子塞進我手里時,安垣正小心問我要頭上的一支銀釵。
我伸手將一支銀釵取下遞給他,淋青瞪著眼睛想說些什么,被我示意的眼神攔下。
安垣同我講,玉髓本愛碎,原是他考慮不周,待三日后,他定要送我一只新的鐲子。
話畢,安垣轉(zhuǎn)身跑掉,背影欣喜得像個孩子。
安垣走后,淋青為我裹緊了大氅,細聲嗔怪我竟將阿瑪送來的銀釵送與僅有一面之緣的旁人。
鬼使神差,我出聲反駁道:“我與安垣,是自幼相識的緣分?!绷芮嘣尞愔虼剑瑳]再作聲。
有荷包為證,我與安垣,確是自幼相識。
既是自幼相識,那便算不得旁人。
安垣這人守信用,說三日便是三日。
三日后,淋青從府外帶回一只銀鈴手釧,外加一張字條。
我歡喜地將手釧套在手腕上,大小正合適,一動,手釧上的銀鈴叮當作響,拆開字條,上面寫著:一步一響,一步一想。
那落款的名字是安垣,他的字很好看,就像他的人一樣。
我總盼望著能再次見到他,盼望著府里能再次請戲班。
貪心點兒,最好還能再同他一起賞月。
然而,我沒有等到他。
我沒能等到安垣,等來的,卻是入宮選秀的旨意。
我的歡喜與悵然都在這一歲。
我的碧玉年華。
我知道,我的阿瑪是順天都統(tǒng),我又是云府長女,云隻尚且年幼,本是皇命難違。
我也知道,一切從開始就是逃不過的宿命。
入宮前夜,我將安垣送我的銀鈴手釧摘下,放于妝奩之上,思緒不知飄向何處。
淋青看出了我的心思,悄聲同我講:“小姐,要是你實在放不下這手釧,我一并帶走就是了。”
其實淋青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我放不下的何止是這手釧。
少焉,我搖頭。
罷了,罷了。
《花亭相會》,胭脂絨布,玉髓手鐲,荷包,滿月,字條,手釧……
此后都是鏡花水月,摸不得,碰不得,提不得。
我與安垣。
全當南柯一夢,罷了。
他送與的銀鈴手釧,一步一響,一步一想。
可如今,就算再響,也自是不必想了。
沒有一期一會,只有一離一念。
從今往后,安垣與云隹,一個鎖在梨園,一個困在宮墻。
如同我們的名字一樣,一個注定走不進城池的墻垣,一個永遠飛不出深宮的紅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