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汕頭大學(xué)文學(xué)院 王貝琪
外公生病了。
起初只是一些不大不小的癥狀,諸如常見的頭疼,又說喉嚨總是有點兒腫痛,沒胃口。家里人想著也許是上火,便去看了醫(yī)生開了些降火的藥,誰知十天半月的總不見效,眼見著人日漸消瘦了,才急忙約了大醫(yī)院的醫(yī)生做檢查。
媽媽在這時候顯示出了她性格中懦弱的一面,她抓住我的手,連連地說:“快查一查,查一查,你外公這可能是什么病?!?/p>
持續(xù)咳嗽;吞咽時疼痛;吞咽食物困難;頸側(cè)或耳后痛;呼吸困難。
瀏覽器跳出了幾個大字:疑似為急性扁桃體炎、咽炎,有咽喉癌的可能,建議及時就診確定病因。
癌。
母親看了也不言語,只是點開一個個瀏覽器窗口去查——她沒有接受過更多的教育,對于電子產(chǎn)品的使用一向是生疏得很,忽然,母親轉(zhuǎn)過頭,手機屏幕上的藍光幽幽地照著她的面龐,顯得憔悴了許多。她惶惶地問我:“你外公不會有事吧?”
“不會的?!蔽艺f,“你別老是看瀏覽器上面的東西了,那些都是夸張來嚇人的,媽,別怕,外公不會有事的,我們看看醫(yī)生,開些藥就好了?!?/p>
其實我們都清楚,外公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這個年紀……我不愿再想了,但是我知道這時候母親只能依賴我了,我又能說什么呢,我能打破她心中僅有的一絲希望嗎?更何況,這何嘗不是我所希望的呢?
到了醫(yī)院,做了半天的檢查后便回家了。醫(yī)生說了,結(jié)果要第二天才能出來。
到了家,沒有人先開口,最后還是外公先說了話:“還能有什么事,等明天再去拿個藥就行了,都各回各家吧——妮子,你留下來陪我說說話?!?/p>
我點頭說好,于是滿屋子的人去了大半,只剩下了我和我的母親。
“妮子,最近考試考得怎么樣???……不錯?那就好,外公這輩子也沒什么別的念想,最想看的,還是你考個好大學(xué)。”外公說著,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的外公是個地地道道的莊稼漢,老頭子渾身沒有多少肉,干瘦得像一只老了的公羊。那在麥田里曬得干黑的臉,將皺紋牢牢地刻在了上面。
外公還留著一簇特別精神的花白胡子,短短的,襯得那一對深陷的眼睛特別明亮。早年間外公家里還很富裕,只是后來家中落敗了,也許在年輕時他接受了些教育——因為外公說話總是令人很信服,不緊不慢的,卻能讓人聽進去。
在所有的長輩里,我最喜歡外公。不僅僅是因為外公總是懂得很多,我說的他都能明白,更是因為從外公身上,我得到了真正的尊重。
“外公就想看著你上大學(xué),只是怕外公撐不到那個時候了?!蓖夤粗?,花白的頭發(fā)還是梳得那么整齊,只是眼睛微微黯淡了,好像要流出淚來。
我轉(zhuǎn)過頭,沒有答話。
因為我的眼淚流下來了。
第二天,結(jié)果出來了,醫(yī)生說沒有什么異常。家里的氣氛歡快了很多。
“看,我就說沒事吧。真是……媽你就知道瞎操心?!蹦赣H對著外婆絮絮叨叨,舅舅們也很高興,只是虛驚一場,便都安心地回去了。
于是外公便吃起了醫(yī)生開的藥,奇怪的是十天半個月的總不見好,直到后來外公都吃不下飯了,又去了一家更大的醫(yī)院檢查。這下塵埃落定,是咽喉癌。
大舅蹲在醫(yī)院外面的門口抽著煙,嘆了口氣,和小舅說著什么,我聽不清,只依稀聽到他們在說“醫(yī)生說這個病早期不好查……晚期,治療比較痛苦……”
外公住院了。
治療前期他的精神還好,雖然有些嗜睡,但能和來探望的親戚朋友們交流;到了中后期,病情來勢洶洶,吃了就吐,連口水都喝不得。舅舅們商量著做個支架手術(shù),雖然貴,但是多少能舒服一點兒。然而這時外公卻不肯了,說什么做手術(shù)遭罪,親戚們都好言相勸,這才讓他松了口。
“做了這個手術(shù)就能吃得下東西了嗎?”外公問,他已經(jīng)好幾天吃不下東西了,人也肉眼可見地消瘦起來,我比畫著,外公的大腿甚至還不如我的手腕粗了。我望著外公,他的臉上帶著我很少見到的如孩童般膽怯的神情。我哄著外公說:“做了手術(shù)就好了?!?/p>
生命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愛又是什么?
愛總是伴隨著對死亡的恐懼。
我愛著外公,母親也愛著外公。還有很多很多人,他們彼此相愛,所以要在這世間彼此陪伴而不肯死去,然而愛終究不能挽留生。外公活得太累了,青年的他要下地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中年了還要操心小輩們的家庭,老了有空閑有錢了,又舍不得花半分去滿足口腹之欲——直到生病了,他才哀戚地說,不想再打點滴了,想吃點兒好吃的。醫(yī)生卻嚴厲地加以禁止,我們只好對天發(fā)誓,向外公保證,做完手術(shù)就可以想吃啥吃啥,他這才勉強答應(yīng)。
外公出院了。
手術(shù)很成功,但這時候治療已經(jīng)失去了大部分意義,醫(yī)生只是囑咐要盡量滿足病人的需求,高興就好,痛了就吃止痛藥,“最后的日子了,要讓他盡量過得舒服點兒……”
就像不知何人說過的,愛時常伴隨對死亡的恐懼,死亡有時也是一種退路。不能用愛挽留生,但可以平和地死于愛。
于是外公便這么回了家。舅舅帶著他去了廣州,去了香港,去了深圳,到處去逛,吃各地的美食,還拍了不少照片,照片里的外公帶著病態(tài),但是顯得很高興,很有精神。后來外公的身體支撐不住旅行了,于是便回了家,慢慢地過著日子。
某一天清晨,外公如往常一樣坐在他的椅子上,靜悄悄地,去世了。
繾綣般的,他呼出一口氣,逃離了世間一切的悲苦與疼痛,安詳?shù)叵萑肱菽憔d密溫和的死亡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