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小山

月亮

每天晚上，我的身體里都會升起一個月亮

投下莊稼、牛羊、行人的影子

想象媽媽就在月亮之下

勞作、走路、休息，或是喝一杯水

月光跳躍在她的肩頭

很多年了

我一直在向她詢問天氣

詢問土地里是否長出新草

詢問有沒有人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的村莊

我們漸漸變得溫和

提及衰老、遲鈍

歲月把一個女子壓得矮了下去

天空又高又遠

我一直沒有告訴她

每當夜晚來臨，

風會撥開草叢，吹散流云

她的肩膀上會升起一個好看的月亮

天空是什么顏色

在一個有小溪和藤蔓的村莊

人們根據(jù)天空的顏色決定一切

白色，送給第一個見到的人

露水和晨光

如果不夠，就把自己也送出去

藍色，要和喜歡的人澆花種草

用毛筆寫信

落款是一個指印

當天空變成紅色

一個人就可以把黃昏坐空

和萬物一起沉默

如果是黑色，便在黑色里沉睡

等一個夢走進你

在夢里把一生過完

陳舊

當一棵枯草的搖曳

向人煙處延伸

你就知道

這個村莊

被太陽深愛已久

把白天曬成一個個黑夜

把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一切

曬得愈加干裂破碎

而父親黝黑的臉龐，溝壑如山

使我這一生都無法翻越

他無數(shù)的陳舊

當一個女人說話

說莊稼，說像河流一樣熟睡的鐵軌

說三餐，說她眉頭間起伏的日子

說她正在山坡上除草

為井水指示流動的方向

她把太陽、月亮、風雨

甚至一棵稻子垂頭的喜悅

趕往人間

依循著土地的脈絡

扶正樹木、山川

甚至一只幼蟲的脊梁

當一個女人開口說話

說這一生幸運的事情——

她會先于土地老去

暮年

一切都慢了下來

時間也跑得慢了一些

白天很長

在凌晨醒來，等著公雞打鳴

身邊有個能說話的人

真好

談論著蔬菜的名字

冬瓜、南瓜、苦瓜、白菜……

偶爾敲打空蕩蕩的房間

發(fā)出的聲音似乎也能

把一個家填滿

有時候園里的瓜果

也會蹦出一個成熟的句子

家禽熱鬧地歡搶著

昨天夜里剩下的殘羹

風又再次搖著黃花梨的果子

沒有一件事物是多余的

外婆就在樹蔭下小憩

平靜地迎接著她盛大的暮年

夏日終曲

從遇見你的那一天起

我便開始慢慢遺忘你

快樂變得熱烈

痛苦也更加清晰

你讓很多事物變得具體

萬物指向你，以你為名

所以當我長久地凝視深海、凝視你

這個世界的苦難

似乎也不再神秘了

我用數(shù)字計量我們的距離

山川、湖泊、秋天，甚至一個壞天氣

都是重重的障礙

但我終于確認

確認你離我遙遠

遙遠到我終將遺忘你

未被提及的部分

沉默，像是一種安靜的苦難

無法言說

夜，只能黑到這里了

一個過期的月亮

圓的是花的夢境，而人類

踽踽獨行

死亡也不能使他們的困惑消解

人生，只能是現(xiàn)在這樣了

有一種悲哀是

未被提及的部分，永遠

無人知曉

萬物總有被風吹散的危險

夏日逝去

熱烈的橘紅色

已經(jīng)消失在遙遠的水平線上

我開始確信某些事物的迷失

與一個人有關(guān)

許多路人經(jīng)過我，流向四面八方

未完成的事情

永遠停留在路上

比如我們相愛這件小事

沒有人的村莊

陽光普照，微風和煦

牛羊在各自的領(lǐng)地占山為王

稻子被曬得一天天矮了下去

昆蟲不分晝夜繁衍生息

我的祖祖輩輩沿著溪流

渴死在野草瘋長的山坡

植物長勢良好

一聲鳥鳴就足以驚醒一個春天

該是很多年過去了

我們總在浪費時間用來分離

暖洋洋的時日如此美好

陽光爬滿蒙塵的窗臺

多希望你就在我的春天里

我已在夢里跌倒過無數(shù)次

想到終將得到一場久別重逢

我就能夠

把冬天揣在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