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雯
張曉風在中國臺灣文壇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散文、戲劇、小說等文學領域均有涉足。在這之中,她的散文創(chuàng)作是最為出色的,被中國臺灣文學界評為“當代十大散文家之一”。
縱觀張曉風的散文創(chuàng)作,余光中稱贊她為中國臺灣第三代散文家中腕挾風雷的一支淋漓健筆,認為其創(chuàng)作“揚之有豪氣,抑之有秀氣”。在我看來,張曉風的創(chuàng)作屬于一種靈性寫作。所謂靈性創(chuàng)作,就是作家總能以充滿靈動的雙眼捕捉到萬物的奇妙之處,用極富靈氣的文字賦予萬事萬物生命情感和深層的哲學內蘊,讓讀者在閱讀中得到靈魂的啟發(fā)?!冻3#蚁肫鹉亲健肥菑垥燥L后期的作品,在這篇散文中,張曉風不再是早期作品中那個懷有無限沖勁的少女,她轉而成為一名豪士,為讀者揮灑下一片深遠的境界。
一、多重寫作手法下的靈性寫作
張曉風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以多重的寫作手法展現(xiàn)自己所見的大千世界,她的所見所聞都能被生發(fā)出無盡的美感和詩意。在不同的情境下,她嫻熟地引用古典詩詞,抒發(fā)此境下的思緒情感,用跳躍性的思維,展現(xiàn)多樣的情與景,以最精妙的文字賦予筆下萬物生動的靈氣。
(一)古典情懷的投影
在閱讀《常常,我想起那座山》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窺見大量古典文學的縮影。古典文學的引用在張曉風的文字里不顯突兀,它們與筆下的情景融為一體,甚至能為情景延伸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隱晦情感?!暗乙氖且惶幾屛意袢恍膭拥娘L景,像寶玉初見黛玉,不見眉眼,不見肌膚,只神情恍惚地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纸忉尩溃骸m沒見過,卻看著面善,心里倒像是遠別重逢的一般?!边@里,張曉風引用了《紅樓夢》中寶玉初見黛玉時魂不守舍的場景。寶玉初見黛玉時有著莫名的熟悉感,對寶玉來說,黛玉是初見就深感欣喜的人。借助這段古典文學,張曉風想表達的是自己來到山里,所要尋找的也是一處讓她覺得似曾相識的風景。寶玉初見黛玉的心情,切合了張曉風尋找心動風景的心情。難以精準描述對理想風景的尋找,一段故事的引用卻讓那些說不明的情緒帶給人心領神會的觸動?!翱鬃有枰蛔┥剑屗l(fā)現(xiàn)天下之小。李白需要一座敬亭山,讓他在云飛鳥盡之際有‘相看兩不厭’的對象。辛稼軒需要一座嫵媚的青山,讓他感到自己跟山相像的‘情與貌’”,這段文字更可見張曉風對古典文學化用的嫻熟。通過對古人古詩的引用,張曉風表達了人需要一座屬于自己的山的情懷。
(二)寫作思路的跳躍
寫作思路的跳躍用張曉風自己的話來說是一種“歸納法”。張曉風自己曾經說過:“由于歸納法便于我抽離獨立事件,而又能透過剪裁、舉隅、烘托、統(tǒng)合我想要表述的主題,這方法雖古人少用,但我很喜歡,所以常用它,也形成了我的散文作品的一部分風格。我想,我還會繼續(xù)使用這種方法寫作下去。”這種歸納法在《常常,我想起那座山》中也有表現(xiàn),張曉風將整篇散文分為十七個部分,每個部分都取了一個小標題。初看小標題似乎各個部分都毫不相關,但我們在閱讀之后,卻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關聯(lián)性。這十七個部分的內容都是張曉風一路探尋風景的所見之聞,她按照時間順序展開一路上的際遇。我們在細讀內容后才發(fā)現(xiàn)每一個部分其實都是與主題相呼應的。《它在那里綠著》中張曉風描繪黑夜里溪水的綠:“天全黑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道綠,仍舊虎虎有力地在流,在黑暗里我閉上眼都能看得見?;蛞娀虿灰?,我知道它在那里綠著?!薄对凇分袕垥燥L描寫對神木的發(fā)現(xiàn):“被發(fā)現(xiàn),或不被發(fā)現(xiàn),被命名,或不被命名,被一個泰雅族的山地小孩知道,或被森林系的教授知道,它反正在那里?!毕娕c不見都在安靜地綠著,神木被誰發(fā)現(xiàn)都無所謂,因為它一直都在那里。這些風景的存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就如張曉風在文中所一直要尋找的山一樣,一座讓人常常想起且一直都將在那里的山,看似零碎的片段,實則一直在圍繞主題書寫。思維的跳躍帶來多樣的篇章呈現(xiàn),這也讓整個散文充滿了生氣和靈動感。
(三)精巧靈動的語言
張曉風的散文語言是極富美感的,精巧凝練的語言讓散文顯現(xiàn)出生氣勃勃的姿態(tài)?!凹羲疄橐?,摶山為缽,山水的衣缽可授之何人?叩山為鐘鳴,撫水成琴弦,山水的清音誰是知者?山是千繞百折的璇璣圖,水是逆流而讀或順流而讀都美麗的回文詩,山水的詩情誰來領管?”幾句話寫出了山水各自的特點,山的千繞百折是璇璣圖,水的順流和逆流是美麗的回文詩。山水在張曉風的筆下籠罩了一層美妙的詩情。“車往上升,太陽往下掉,金碧的夕暉在大片山坡上徘徊顧卻,不知該留下來依屬山,還是追上去殉落日?!甭淙沼鄷熡≡谏狡律线@樣司空見慣的場景,在張曉風的文字里有了不一樣的意義。余暉若停留在山上那是一種依屬山的行為,余暉若最終消逝于天邊,那又是和落日一起殉葬的選擇。余暉的自然現(xiàn)象有了一種人為的親切感。張曉風用靈性的雙眼審視著自然萬物,讓一切自然景物有了新的闡釋意義。她用精妙的文字寫下自己的獨特理解,展現(xiàn)一幅萬物有靈的畫面。
二、靈性寫作下的審美效應
張曉風以一顆通透的心觀察世間萬物,筆下流淌的文字閃爍著優(yōu)美的靈性之光。在文字的背后,她既營造了一種寬闊的“大我”之境,同時又帶來知性哲學的啟發(fā)。在“大我”之境下,她接受哲理的洗滌,也讓讀者進入了一個充滿靈性的境界中。
(一)“大我”之境的營造
所謂“大我”之境是相對于“小我”而言的,“大我”的境界是寬闊、深沉的。張曉風散文常常會讓讀者陷入這樣的“大我”之境中。例如,“人類和山的戀愛也是如此,相遇在無限的時間,交會于無限的空間,一個小小的戀情締結在那交叉點上,如一個小小鳥巢,偶筑在縱橫交錯的枝柯間”。這段文字里張曉風描述的是人與山的戀愛,這種相戀是廣闊無涯中的一次偶然交會,張曉風將人與自然的這種情感帶入一種無限深遠的境界中。又如,“雨后初晴的早晨,山中轟轟然全是水聲,插手入寒泉,只覺自己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壺。而人世在哪里?當我一插手之際,紅塵中幾人生了?幾人死了?幾人灰情滅欲大徹大悟了?”人世紅塵都在轟然的水聲中消失殆盡,人的生死和情欲也是轉瞬即逝的無意義的消解。在寒泉的冰冷中,張曉風想到的是紅塵人世,由此及彼的聯(lián)想一下子拓寬了眼前的境界,讓整個散文進入寬闊的意境中。在淺層的文字下,張曉風開拓了一片廣闊無垠的世界,讓每個沉醉于其中的人都能看見一個無限延伸的“大我”之境。
(二)知性哲學的啟示
張曉風的散文充斥著哲思,她能以曼妙的奇思從我們司空見慣的事情中挖掘出其中的深意,對固有存在的東西作出新的詮釋。例如,“作為高山路線上的一個車掌必然很怡悅吧?早晨,看東山的影子如何去復罩西山,黃昏的收班車則看回過頭來的影子從西山復罩東山。山徑只是無限的整體大片上的一條細線,車子則是千回百折的線上的一個小點。但其間亦自是一段小小的人生,也充滿大千世界的種種觀照”。高山路線上車掌每日的開車工作,在張曉風的筆下卻具有了一番詩意哲學。在她看來,山是一條細線,車子是線上的小點。山和車的關系就像一段人生,由山和車組成的路線上每日的所見所聞就是大千世界的縮影。司機習以為常的開車路線,張曉風卻從中解讀出了哲學的意味。又如,“不是天地需要我們去為之立心,而是由于天地的仁慈,他俯身將我們抱起,而且剛剛好放在心坎的那個位置上。山水是花,天地是更大的花,我們遂挺然成花蕊”。張載的經典名錄“為天地立心”,張曉風對此做了全新的闡釋。她借助山水之色,將天地比作花,而眾生則在天地的花蕊處。張曉風總是能以新的視角看待事物,經由她娓娓道來的哲理,也總能激發(fā)我們對人世萬物產生新的思考。
三、靈性寫作的淵源
我們總是要去思考一個作家寫作風格的成因,對于張曉風靈性寫作的成因我們當然也充滿了好奇。在張曉風的創(chuàng)作中,平等的自然觀以及中國文化的影響占據(jù)了極大的部分。尊重且關愛萬物的思想觀念、中國古典文學以及儒家的仁愛思想都浸透在她的散文作品中。
張曉風對自然萬物始終懷有一種敬畏之情,因為在她眼里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她以仁慈的目光關注宇宙人間,以溫柔的筆觸描繪筆下的鳥獸林木。這種萬物平等的自然觀在她的作品中也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在《常常,我想起那座山》中,張曉風對拉拉山一路上的草木山風都表現(xiàn)出了崇拜和敬畏。“當年孔丘乘車,遇人就‘憑車而軾’,我一路行去,也無限歡欣地向所有的花、所有的蝶、所有的鳥以及不知名的蔓生在地上的漿果而行‘車上致敬禮’”,這里我們很明顯地感受到張曉風對自然萬物的敬畏之情,她在車上向一路所遇的樹木鳥獸行禮致敬。又如,“但在山中,每一種生物都尊嚴地活著,巨大悠久如神木,神奇尊貴如靈芝,微小如陰暗巖石上恰似芝麻點大的菌子,美如鳳尾蝶,丑如小蜥蜴,古怪如金狗毛,卑弱如匍伏結根的蔓草,以及種種不知名的萬類萬品,生命是如此仁慈公平”。這些微小的生物被張曉風捕捉到,她觀察它們,用文字精細地記錄著小生命的樣貌特點。在她眼中,這些小生物都是有生命的,它們也在有尊嚴地活著。尊重生命、敬畏生命、萬物平等的自然觀沉浸在張曉風的骨血里也融化在她的散文中。
張曉風從小接受的就是傳統(tǒng)國學的教育,大學畢業(yè)于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她長期受教于中國文學,長大后又一直從事中國文學的教育和研究工作。這樣的教育背景,使她對中國古典文化有著相當深刻的理解和認知。所以,在她的散文中我們總能窺見中國文化的影子,歷史典故、名人軼事、古典詩詞她能夠信手拈來?!鞍?,住在山里的人是已經養(yǎng)成對美的抵抗力了,像韋應物的詩‘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蘇州刺史腸’?!边@里用韋應物司空見慣的詩詞典故,非常形象地描述了山里人和“我”的區(qū)別,山里人習以為常的地名,在“我”看來,充滿了精妙的美感。又如,“坐在樹根上,驚看枕月衾云的眾枝柯,忽然,一滴水,棒喝似地打到頭上。那枝柯間也有漢武帝所喜歡的承露盤嗎?”樹上滴落的水,讓張曉風瞬間想到漢武帝用來延年益壽的甘露。古典文化的代入,讓現(xiàn)代與古代的時空互相交叉,也讓整個散文世界充滿了更多想象的空間。
除了深受中國古典文學的影響外,中國文化帶給張曉風的還有“仁愛”的思想。張曉風熱愛且尊重一切生命,對物與人都抱以極大的熱忱。前往拉拉山的路上,雖然坐滑竿的人多,但她還是選擇了價格昂貴的坐車方式,只因為“我喜歡看見別人和我平起平坐”。路上,司機不斷下來接人,她也沒有抱怨,相反她覺得很高興—“許多人上車又下車,許多東西搬上又搬下,看他連問都不問一聲就理直氣壯地載人載貨,我覺得很高興”。對路上下車的小孩,她有這么一段想送給他們:“愿那些小孩永遠不知道付了錢就叫‘顧客’,愿他們永遠不知道‘顧客永遠是對的’的片面道德。”尊重自然生命,也尊重每一個個體人物。張曉風仁慈和善良的待人方式,也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到溫暖和美好。
張曉風是充滿靈氣的妙人,在平等的自然觀和中國文化的影響下,她懷揣愛與尊重真切地注視身邊的萬事萬物和蕓蕓眾生。她巧妙地在作品中化用古典詩詞,以跳躍的寫作思維呈現(xiàn)多樣的篇章,用精妙的文字讓山水畫面徐徐舒展。她筆下的花草樹木、山川湖泊都具有了生命的靈光。那些理所應當存在的現(xiàn)象,那些普通人匆匆一掠的風景都被她重新賦予了新的哲學意義。在她的散文世界中,“大我”之境和哲學思想的啟發(fā)讓一切都有了靈性的輕巧和美妙。對于我們來說,閱讀張曉風的作品就是一場心靈之旅,讓我們在任何時候都能“常常想起那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