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在童年和少年的記憶里,我整個冬天都不洗澡,一回都不洗,過年也不洗,鄉(xiāng)下又沒有澡堂,去哪里洗澡呢?
別說冬天了,到了秋天秋水一涼,或到了春天春水還沒有發(fā)暖,我也不洗澡。也就是說,一年四季,我三個季節(jié)都不洗澡。
夏天到了,我們終于可以洗澡了。甩掉了鞋子,脫光了衣服,一撲進水里就舒服得嗷嗷亂叫,好像迎來了一年一度的狂歡季。在整個夏季,如果天不下雨,我們每天都會去水塘里洗澡。往往是剛吃過午飯,我們把飯碗一推,赤腳跑過村街上被太陽曬得燙燙的地皮,就成群結(jié)隊地撲進村外的水塘里去了。
我們把洗澡說成抹澡,我們的抹澡,一點兒都不追求什么講衛(wèi)生的意義,就是一味地玩水,在水里瞎撲騰,做游戲。我們互相往對方臉上潑水,比賽潛在水底扎猛子,玩“魚鷹捉魚”。我們的手指肚先是泡胖了,接著又泡得出現(xiàn)麻坑,還是不愿意上岸。
剛開始脫光衣服下水抹澡時,因捂了一秋,一冬,又一春,我們每個人都是白孩子。我們抹澡才抹了一次,身上所有的“鱗片”就消失了,露出皮膚的本色??墒?,我們連續(xù)抹澡一段時間,由于水泡、風刮、日曬,很快就變成了黑孩子。大人用指甲在我們黝黑的胳膊上劃一下,馬上就會出現(xiàn)一道白印兒。
萬沒有想到,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洗澡,是發(fā)生在首都北京。1966年11月下旬,還不滿十五周歲的我,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在一個寒冷的早晨到了北京。
我們被安排住在北京外語學院的接待站里,負責接待和管理我們的是一位年輕的解放軍現(xiàn)役軍官。我們住下后,他沒有馬上安排我們吃飯,說必須先把個人衛(wèi)生打掃一下。我們低頭把自己身上穿的黑粗布棉襖和棉褲看了看,不知道個人衛(wèi)生指的是什么。這位軍官把我們領到一個地方,我們一看才明白,打掃個人衛(wèi)生指的是讓我們洗澡。
說是讓我們洗澡,澡堂里卻沒有水塘一樣的大池子,只有周邊的墻壁上方,安裝有一些倒掛的蓮蓬頭兒,水是從那里滋出來的,跟下大雨一樣。我脫光了衣服,看看別人怎樣擰下面水管的旋鈕,我也怎么擰。長這么大,我這是第一次在冬天洗澡,第一次在室內(nèi)的澡堂洗澡,第一次用熱水洗澡,是三個第一次吧。
澡堂里水霧騰騰,我想蓮蓬頭里滋出來的水一定很熱乎。盡管我有這樣的思想預熱,可當我把水管擰開,當如注的水猛地澆在我身上,我還是嚇了一跳,趕緊跳開了。乖乖,這水太燙人了,這樣燙皮的水,褪雞毛還差不多,倘是連續(xù)澆在人身上,不把人皮燙掉一層才怪。
旁邊一個正洗澡的人告訴我,下面兩個旋鈕,一個管熱水,一個管涼水,要把兩個旋鈕兒都打開,把水溫調(diào)節(jié)一下才能洗。這就是一個第一次進城洗熱水澡的土老帽兒所鬧的笑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沒有想到,我第一次洗熱水澡是在北京,后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竟有幸調(diào)到北京工作,成了一個在北京落腳的居民。我1978年春天調(diào)來北京,至今已經(jīng)在北京生活了四十多年。
調(diào)到北京后,我先到街道上的澡堂子里洗澡,后來在家里安裝了電熱水器,再后來,熱力廠的熱水直接供應到居室的衛(wèi)生間里,不管春夏秋冬,打開開關,熱水就源源不斷地流出。
我從書上看到,一個人一輩子用水多少,決定著這個人的幸福指數(shù):用水多,幸福指數(shù)就高,用水少,幸福指數(shù)就低。這樣的說法卻讓我產(chǎn)生了警惕和憂慮,我們還是要珍惜水,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