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靖宇
1998年,我考取南京農業(yè)大學經濟與貿易學院農業(yè)經濟管理學科的博士研究生。那一年,經貿學院共招收了15名博士生。我和江蘇省發(fā)改委的顧為東、石河子農業(yè)大學的藍海濤成為同門,師從李岳云教授。
南農經貿學院的源頭是金陵大學農業(yè)經濟系和國立中央大學農業(yè)經濟系。1921年秋,卜凱(John Lossing Buck)在金陵大學農學院創(chuàng)建了中國第一個農經組(系)。1929年,中央大學農學院農政科誕生。到1952年院系調整前,兩校共培養(yǎng)農經本科生700人左右、研究生30余人(28人獲得碩士學位)。1949年國立中央大學更名為國立南京大學。緊接著1952年院系調整,金大和南大的農經系合并成立南京農學院農經系。1984年,南京農學院更名為南京農業(yè)大學;五年后,農經系升格為農業(yè)經濟與貿易學院。再后來經貿學院開枝散葉,分別衍生出公共管理學院、金融學院,自己更名為經濟管理學院。屈指算來,經管學院已經是根深葉茂的“百年老店”。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在鎮(zhèn)江讀大學時偶然得知賽珍珠(Pearl Sydenstricker Buck)的名字。她曾在這座古城生活過,并因中國農村題材小說《大地》等作品同時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與普利策獎,而我對她一無所知,這讓我感到慚愧。后來我又知道她的前夫卜凱是著名農業(yè)經濟學家,卻不曾想到若干年后我會和他有學緣的關聯。卜凱常年率領學生對中國農村進行深入調查,對勞作的農民、貧瘠的農村、落后的農業(yè)有直接體驗、深刻認識和悲憫同情,賽珍珠對中國農村的理解也因此超過一般來華傳教士甚至本土文士。1931年春,《大地》(The Good Earth)出版,成了1931年和1932年全美最暢銷的書籍,賽珍珠聲名鵲起。人們按音譯稱呼賽珍珠為布克夫人,稱呼卜凱為布克先生,布克先生自取的中文名“卜凱”反而名氣不大。
和社交圈內的情形不同,卜凱在農業(yè)經濟學界大名鼎鼎。薛暮橋回憶說:“國民黨政府將他的主要著作《中國農家經濟》指定為農業(yè)大學的教科書。全國解放以前各大學的農業(yè)經濟教授,幾乎都是卜凱的學生?!辈穭P的農業(yè)經濟學著作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中國農家經濟》(1930年)和《中國土地利用》(1937年)。我的閱讀體會是:賽珍珠的《大地》,是卜凱的《中國農家經濟》和《中國土地利用》的文學文本;而卜凱的《中國農家經濟》和《中國土地利用》乃賽珍珠的《大地》的經濟學文本。記得我曾糾結于這對神仙伉儷離婚的原因,很長時間無解。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為破解積貧積弱的農村狀況,中國農業(yè)經濟學研究蓬勃興起,形成“農業(yè)技術派”和“土地分配派”兩大體系。“農業(yè)技術派”以金陵大學的卜凱為代表,包括徐澄、喬啟明、楊蔚、劉瀾濤、應廉耕、崔毓俊、沈憲耀等。其主要觀點是,中國近代農業(yè)的主要問題是人多地少以及耕作技術落后,必須運用農業(yè)技術進步的方法解決。卜凱在《中國土地利用》中開宗明義:不準備“從農民和其他社會階級之間政治、經濟和社會關系來考慮所謂的土地情況”,而以生產力為主要研究對象,從生產技術、生產規(guī)模以及土地利用等方面考察中國農村社會,研究土地制度和土地利用,努力提高農業(yè)生產效率。這些觀點成為國民政府制定農業(yè)政策的基礎。卜凱在擔任國民政府農業(yè)技術顧問時,提出108條改進農業(yè)經濟的建議,包括調整地租率、建立農村金融設施、施用良種和化肥、改善交通運輸等,部分被國民政府采納。
“土地分配派”以中國農村經濟研究會的陳翰笙為代表,包括于寅生、錢俊瑞、薛暮橋、孫冶方、張錫昌、姜君辰等。其主要觀點是,中國農村最主要的問題是土地分配不均,必須通過重新分配土地和財產解決。他們批評“卜凱沒有使用地主、富農、貧農等這樣一些概念去調查,因此無視中國土地的分配不均,沒有看到中國的租佃關系”。陳翰笙曾寫過《畝的差異:無錫22村稻田的173種大小不同的畝》的調查報告,讀者可以從中管窺其政治主張和經濟主張。
19世紀末至蘇聯十月革命后,德國農業(yè)經營學式微,美國農業(yè)經濟學與馬克思主義農業(yè)經濟學相繼崛起,從此開辟了20世紀農業(yè)經濟學發(fā)展的兩條道路。1949年以后,“土地分配派”關于變革農村生產關系的主張成為中國共產黨土地革命的理論基礎,中國完成了世界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土地改革。在第一個“五年計劃”(1953-1957年)取得成功后,中國開始了“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實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管理制度。計劃經濟體制下,“以糧為綱”上升為農業(yè)政策甚至國家經濟政策的主要目標,農田水利基本建設投入持續(xù)加強,但一直沒有從根本上解決溫飽問題,農業(yè)生產率和農民收入也沒有顯著的提高。城鎮(zhèn)居民必須憑糧票才能購買糧食的政策,一直持續(xù)到改革開放后的1993年才得以廢止。
在農業(yè)經濟學領域,教育和研究主要圍繞當時的農業(yè)政策詮釋展開。卜凱及其“農業(yè)技術派”成為批判對象,賽珍珠也被劃入反華作家之列。卜凱昔日的學生和同事受到牽連。一批蘇聯農業(yè)經濟專家來華講學。主要教材有杜賓諾夫著《社會主義農業(yè)經濟學》(1956年)、中國人民大學農業(yè)經濟教研室編寫的《社會主義農業(yè)經濟學》(1959年)、全國高等農業(yè)院校集體編寫的《中國社會主義農業(yè)經濟學》(1961年)、劉崧生主編的統(tǒng)編教材《社會主義農業(yè)經濟學》(1963年)?!拔母铩逼陂g,高校停止了農業(yè)經濟學專業(yè)的招生。南京農學院農經系主任、原國立中央大學農經系主任、原國立南京大學農經系主任、留英學者劉慶云教授,系副主任、留美博士劉崧生副教授,以及岳云師的導師、留英學者許道夫副教授等成為“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臭教授”。
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經濟學界重新打開門窗,卜凱的“農業(yè)技術派”老樹新芽,慢慢煥發(fā)生機;賽珍珠的作品也春風又綠,款款明月照還。1989年崔毓俊發(fā)表《不能忘卻的記憶——記為中國土地利用提出良策的美國友人卜凱》,成為國內正面評價卜凱的第一縷春風。進入新世紀,卜凱問題研究日益受到重視,南農成為研究重鎮(zhèn)。繼劉崧生、劉葆金之后,鐘甫寧、王思明、盛邦躍以及他們的研究生們成為卜凱問題研究的重要力量?!百愓渲闊帷币查_始興起。南京大學北園西墻根下卜凱夫婦的三層西洋小樓舊居,被以“賽珍珠故居”之名勒石作記。此處偏僻,我曾帶三兩個年輕人去拜謁,恍惚之間可以透過虛牖看到卜凱伏案寫作,又依稀聽到后花園賽珍珠清脆的笑聲。
回望歷史,你既可以說時勢造英雄,也可以說英雄造時勢。中國改革發(fā)軔于農業(yè),中央政府連續(xù)發(fā)布以農業(yè)為主題的“中央一號文件”,強力呼喚農業(yè)經濟學的全面恢復和發(fā)展。歷經劫難的劉崧生,終于從低到塵埃的角落里走出,步入耀眼的陽光中。很多人沒有能夠等到這一天,1975年劉慶云在南京辭世,同年卜凱在大洋彼岸長眠,此前賽珍珠已經作古。
1977年,元氣大傷的南農農經系幾乎是在廢墟上重建的。跟北京農業(yè)大學、華中農學院、西北農學院、華南農學院、西南農學院和沈陽農學院相比,南農的農經系并不具有整體上的優(yōu)勢。在系主任劉崧生的領導下,南農農經系迅速發(fā)展,脫穎而出。北京農業(yè)大學安希伋評價說:“南農農業(yè)經濟系走在了前頭,絕非偶然。”改革之初,經濟學界仍然存在空話連篇的現象,不敢也不會運用西方經濟學的理論和方法作經濟分析。人們發(fā)現,農業(yè)經濟研究的經典文獻,如張五常的博士論文《佃農理論——應用于亞洲的農業(yè)和臺灣的土地改革》(1969年)、馬若孟的《中國農民經濟——河北和山東的農民發(fā)展,1890-1949》(1970年)均采用了數理分析方法,而且主要運用了卜凱當年的調查資料。劉崧生成立由顧煥章、張景順領銜的技術經濟教研室,并以此為基礎創(chuàng)建農業(yè)技術經濟學科。
上世紀70年代,蘇南地區(qū)特別是蘇錫常地區(qū)基本實行兩季稻加一季麥的雙季稻三熟制,三熟制的產量要比稻麥兩熟制要高,因此雙季稻被稱為“革命稻”。1981年顧煥章發(fā)表《太湖地區(qū)耕作制度經濟效果初探》,用生產函數模型分析耕作制度的經濟效果,提出“三三得九不如二五一十”的觀點以及改變雙季稻三熟制耕作制度的政策建議。此文引起農業(yè)界的辯論和廣泛關注,為江蘇農業(yè)種植制度“三改二”的政府決策提供了重要理論依據。
中國農業(yè)經濟學界的老一輩對劉崧生的道德文章、為人做事沒有不佩服的。1979年夏,國際農業(yè)經濟學家協會(IAAE)在加拿大舉辦國際農業(yè)經濟學家協會第十七屆年會。農業(yè)部決定派遣劉崧生等四位農業(yè)經濟學家出席。這是新中國成立之后我國農業(yè)經濟學家首次參加國際農經學術會議。農業(yè)部高度重視,學界也很興奮,都希望能夠在大會上展示改革開放后中國農業(yè)蓬勃發(fā)展的新貌與學術水平。正忙于南農從儀征青山遷回原址南京衛(wèi)崗辦學的劉崧生克服困難,風塵仆仆地往返于南京與北京之間參與籌備工作。到了最后,因參與人數變動,需要減少一人,農業(yè)部十分為難。劉崧生高風亮節(jié),主動提出他不參訪,但仍參與論文準備,此舉贏得領導和學界極大的信任和尊敬。
1979年,在缺席會議的情況下,劉崧生被推選擔任新成立的中國農業(yè)經濟學會的副理事長,這是學會領導中除政府主管部門以外唯一來自農業(yè)院校的代表。1985年,年逾花甲的劉崧生擔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二屆學科評議組成員,出任新增設的農經學科組組長。學高為師,身正為范;青藍相繼,薪火相傳,劉崧生影響了南農幾代農經人。除了沈陽農業(yè)大學朱道華擔任第三屆學科評議組召集人外,從第四屆開始,農林經濟管理學科評議組召集人的職位奇跡般地被南農傳承下來:從顧煥章(第四屆)到鐘甫寧(第五、第六屆),再到朱晶(第七、第八屆)……
在江蘇,南農和南大、東大的經濟管理學科各美其美,美美與共。雖然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但南農1984年獲批管理學博士點,南大1994年獲批管理學博士點、1998年獲批經濟學博士點,東大更晚一些。南農恢復研究生教育后,劉崧生立即請來復旦大學的宋承先、汪道宏、陳觀烈以及南京大學的吳可杰等教授為研究生開設《西方經濟學》《發(fā)展經濟學》《比較經濟學》《經濟計量學》等課程。現在這些課程都很普通平常了,但當時即使是最著名大學經濟系的研究生也很難學全。1980年,岳云師從黑龍江尖山農場考取農經系的研究生,當地的《嫩江日報》專門作了報道。1983年,岳云師在孫祖蔭、許道夫指導下成為南農培養(yǎng)的第一個農業(yè)經濟管理碩士。1984年劉崧生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聘為首批農業(yè)經濟管理學科博士生導師,1988年他指導的王榮成為南農,也是中國自己培養(yǎng)的第一個農業(yè)經濟管理博士,這在當時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南農的社會影響力吃虧在校名中的“農”字上,但她的獨特社會價值也體現在“農”字上。
我讀博時,《人民日報》海外版曾報道過南農經貿學院“博導讀博”的現象。博士被認為是知識精英,博導更是各學術領域的泰斗和領軍人物。民國期間,全國高校共培養(yǎng)232名碩士;新中國成立后,從1950年至1965年也只培養(yǎng)了2.27萬名未授碩士學位的研究生。1954年,中國科學院、中宣部、國務院文教辦公室開始醞釀建立我國的學位制度。當時有一個有趣的討論:郭沫若提出,相當于現在碩士學位的這一級,畢業(yè)可稱為“進士”。但直到1978年恢復研究生教育之后的1981年,我國才正式實施學士、碩士、博士三級學位制度,1983年培養(yǎng)出首批18位博士,因此,除了少數在國外獲得博士學位的老先生外,最初的博導多數并不擁有博士學位。不少沒有博士學位的中青年博導慕名到經管學院讀博,以圓博士學位之夢,如廣東的溫思美、羅必良,北京的馬曉河等等,當時已是全國知名的經濟學專家。導師和他們的師生關系,本質上是知識探索的伙伴關系。馬曉河跟我一級,時任國家發(fā)改委產業(yè)經濟與技術經濟研究所副所長、中國人民大學中國改革與發(fā)展研究院常務副院長。有一次課間,顧煥章教授說:“曉河啊,下一節(jié)課請你上?!睍院右膊煌妻o,走到講臺前,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十分精彩。讀博期間,馬曉河提出了中國經濟“雙重二元結構”理論,并對城市經濟與農村經濟、城市工業(yè)與農村工業(yè)二元結構的形成與演化進行了論證。
經貿學院的博士難考是圈子內有名的。除了專業(yè)課外,公共課中以《西方經濟學》為最難。按難易程度,《西方經濟學》可以分為文字版、幾何版和微積分版,經貿學院試題命制掌握在微積分版的難度標準。那時薩繆爾森的《經濟學》、楊小凱的《經濟學原理》和曼昆的《經濟學原理》等教材還沒有進入中國,我復習備考用的是鐘甫寧教授編的教材。一般而言,《西方經濟學》難在數學上,但我是工科出身,學的是樊映川的《高等數學》,做的是吉米多維奇的習題集,數學難不倒我。只是我學高數時基本上做的是物理題目,從沒做過層級理論、納什議價模型和勞動分工理論方面的經濟學題目,自然頗感焦慮。記得當時有一道宏觀經濟學方面的習題不會做,別人講了我也沒聽懂。我思來想去,硬著頭皮,給鐘甫寧打電話,希望登門請教。他大概認為我是想去“套題”,一口回絕。鐘甫寧在學術界廣受尊敬,他的人生信條是“所學契合經世濟民之目標,所行超越功名利祿之羈絆”。拒訪事件讓我對他更加敬重。曹植云:“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边@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認為,經管學院的第一堂課是鐘甫寧給我上的。所幸者,最后我的《西方經濟學》考了61分,據說是第二名。
我見證了南農農經學科的高光時刻。1999年至2013年,教育部和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每年開展全國百篇優(yōu)秀博士學位論文評選工作,此項活動為高層次創(chuàng)造性人才培養(yǎng)的標志性事件。因入選率最高時也僅有1%,故優(yōu)秀博士被公認為立于學術之巔、榮膺“金冕王冠”。社會對評選結果的關注,堪比1983年我國首批18名博士誕生。從評選結果看,優(yōu)秀博士的“搖籃”主要為“985工程”高校和中國科學院,理工類論文占比近七成,導師與其培養(yǎng)出的優(yōu)博論文篇數服從洛特卡分布。2000年由岳云師和顧煥章教授共同指導的蔣乃華的博士論文《中國糧食生產與價格波動研究》,2001年由顧煥章教授指導的常向陽的博士論文《技術市場構建論略——一個理論框架及對中國農業(yè)技術推廣體系的考察》分別入選全國百篇優(yōu)秀博士論文,這是全國農業(yè)經濟學科第一篇和第二篇百篇優(yōu)秀博士論文,也是江蘇省經濟管理類學科第一篇和第二篇百篇優(yōu)秀博士論文,更是南農歷史上前兩位獲此殊榮者。南農農經學科名聲更響,不少高校包括南大、東大的年輕教師,或直接來報考經貿學院的農經研究生,或來旁聽經貿學院的農經研究生課程。
得拜岳云師是我的幸運。岳云師學識淵博,閱歷豐富,性情儒雅敦厚,有寬仁長者之風。研究生導師帶學生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放羊式(Hands-off),將羊趕上山自己吃草,只要羊不給狼叼走就行,這樣的導師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往往會兩極分化,覓食能力強的長得膘肥體壯,覓食能力弱的長得瘦骨嶙峋,讀了若干年還讀不出來。另一種是老母雞式(Hands-on),導師帶著一群小雞咯咯咯地在土中刨食,學生的調研、選題、論點、論據均在導師掌控之中。一般而言,放養(yǎng)羊的后勁比較足,而家養(yǎng)雞的出欄率比較高。1984年李政道建言中國政府建立博士后制度時,曾向鄧小平做過一個精妙解釋。他說,本科生和碩士生要做的課題,導師既知道方法又知道結果;博士生要做的課題,導師只知道方法不知道結果;博士后要做的課題,導師既不知道方法也不知道結果。我的觀點是,碩士生導師似乎以老母雞式為宜,博士生導師似乎以放羊式為佳。岳云師是放羊式的,比較適合我這種“半路出家”的后學。隨著研究生教育過程考核越來越嚴,恐怕如今經管學院老母雞式的導師已經越來越多。
我最終未能做出農經方面的博士論文,這是我對農經專業(yè)一直抱有敬畏感的重要原因。記得博士論文開題,易中懿的選題是《農村城市化的經濟學分析》、藍海濤的選題是《國際農業(yè)貿易制度與中國農業(yè)政策調整》,我最初的選題是《農民、市場與國家——轉型期中國農民地位、行為與組織(1978-2000)》。研究框架和文獻綜述基本做好后,我發(fā)現研究推進不下去了。遇到的困難,首先是當時中國農民問題的研究存在某些禁區(qū)并與國際學界相隔絕,既有研究基礎以定性分析和調查報告為主,大量研究未能采用科學的計量方法或者通過隨機干預實驗來獲得因果推論。更重要的是,數據的獲得門檻較高。當然古人寫作更難,有學者估算過,《史記》有52萬字,竹簡重達100多斤,光是翻閱資料就是體力活。但現代農業(yè)經濟學研究依賴實證數據,而國內公共數據資源較少,我也缺少足夠的社會資源開展有效調研。
我去請教岳云師。他說,劉崧生先生有一個觀點,博士論文“不一定要做到最高水平,但一定要做到最新水平”。這給我很大的啟示。嚴復曾說過“國人重博識,西人重新知”,其實新知的價值勝于博識,互聯網時代更是如此。江蘇是經濟大省、科教大省,經濟體量已經很大,但產業(yè)總體上仍然處于全球價值鏈的中低端,一些關鍵核心技術依賴于人、受制于人,企業(yè)尚未承擔起技術創(chuàng)新的主體作用,經濟競爭力還不夠強。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視科教與經濟結合,關注何時有江蘇的“北大方正”。結合工作,我最終確定選題為《高??萍计髽I(yè)的制度邏輯研究》。2002年春,我作博士論文答辯,答辯委員會主席是劉崧生的第一個農業(yè)經濟管理博士,曾擔任省教育廳廳長、時任無錫市市長的王榮。他笑著說:“我在省教育廳工作時,全廳有一個半博士——一個是我,半個是你?,F在你畢業(yè)了,我卻離開了?!彼麑ξ业恼撐慕o予較高評價:“在科學技術飛猛發(fā)展的今天,在技術創(chuàng)新主體尚在不斷明確的中國,大學特別是研究型大學在國家經濟發(fā)展中應該發(fā)揮什么作用?該研究給出迄今為止最為系統(tǒng)而準確的學術與對策報告?!鼻L镆彩莿⑨律笇У牟┦俊?019年,曲福田率領省人大立法調研組到廣東調研,我隨行并陪同他去拜訪王榮,王榮還說起“一個半博士”的故事。
紫金山南,衛(wèi)崗之上,經管學院乃至南農最讓人向往的,其實是山水形勝背后的歷史層累,東西方文化在此聚合,形成以百年農經為代表的學術氤氳,六朝文脈因此元氣淋漓。我讀博的體會是,所有對學生產生深遠影響的重要的具體事件,有五分之四發(fā)生在學術之外。在南農,我所有的思考與研究,都與自己的生命經驗息息相關。于我而言,大學和導師對博士生的深遠影響,不在于知識,不在于能力,而在于科學思維方式,在于學術境界和人生境界。這種境界,既有孔夫子欣賞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也有蘇東坡向往的“詩酒趁年華”,這與享受人生的暗念合轍。
當年南農有個興農飯店,盤踞學校西門門樓之上,我們戲稱之為“炮樓”?!芭跇恰庇腥ぶ幵谟跇巧蠘窍聝芍靥欤簶巧贤票瓝Q盞、觥籌交錯,門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一日,天色已晚,彤云密布,朔風漸起,“炮樓”里燈火通明,熱氣騰騰,李友生、王玉棟、藍海濤、任慶恩和我等一眾學生陪著岳云師、師母和曉松公子,圍爐煮酒,聽岳云師講劉崧生、許道夫、張淥梅、樊勝根、黃季焜、張海波的故事,講他上世紀70年代攜師母從北大荒回無錫老家過年,出了火車站,因身穿獸皮襖、頭戴翻毛皮帽,街頭幾個小孩驚呼“楊子榮來了”,他一高興,索性昂首邊走邊唱“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結果后面的孩子越跟越多。大家拍案大笑,齊喝一杯。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除卜凱遺孀張淥梅享年104歲外,師母、海波兄都走得太早。忽一雨夜,我在燈下讀《全宋詞》,見朱服《漁家傲》詞云:“寄語東陽沽酒市,拼一醉,而今樂事他年淚?!毕肫鹜?,不禁潸然。
中國農業(yè)經濟學科正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一方面,雖然尚未完成農業(yè)農村轉型,但是中國利用7%的世界耕地養(yǎng)活22%的全球人口以及令世界矚目的減貧成果,已足以改寫世界農業(yè)經濟學的版圖,為類似發(fā)展約束條件下的發(fā)展中國家提供經濟學方案。另一方面,隨著城市化和市場化進程,食品產業(yè)體量快速擴大,傳統(tǒng)農業(yè)經濟學科研究對象的重要性也在下降。不僅如此,一般經濟學的擴張、管理學的繁榮以及環(huán)境科學的興起,業(yè)已侵蝕傳統(tǒng)農業(yè)經濟學的研究范圍。當下,中國的“三農”問題還很突出,2019年農業(yè)增加值占GDP的比重為7.1%,有40%的人口為農村人口,所以農業(yè)經濟學科還需要大力發(fā)展。但當農業(yè)在國民經濟中的份額下降到5%以下,并且農村人口比例低于20%時,農業(yè)經濟學科就有可能走向鳳凰涅槃的重生。過去三十年歐美的經驗表明,傳統(tǒng)的以政策研究為重心的農業(yè)經濟學科正在逐漸萎縮,新型的以企業(yè)研究為重心的農業(yè)經濟學科正在蓬勃興起。美國康奈爾大學和明尼蘇達大學的農業(yè)經濟系已經轉型為應用經濟系。卜凱和劉崧生母校的這種變化,可能伏脈于中國農業(yè)經濟學第二個百年的走向之中……
今朝更進一杯酒,挽取長江入尊罍,澆胸臆!
(作者系江蘇東臺人,江蘇省教育考試院院長、黨委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