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蒙

我與明末著名諫臣楊漣同里，楊漣曾于萬歷年間在蘇州常熟做過五年知縣，被朝廷考評為“第一廉吏”。因為前些日子寫了篇關(guān)于楊漣的散文，由此想到清代康熙年間的江蘇巡撫湯潛庵。

湯巡撫在清初以清廉著稱，他去蘇州赴任時，一路布衣牛車，僅一老仆相隨。路上適逢某縣知縣威風(fēng)而過，車馬華麗，仆役成隊，嫌湯潛庵牛車擋道，怒斥其避讓;到了前方館驛下榻，知縣一行又喝令他讓房，這位新任巡撫皆不動聲色，一一忍讓。康熙聞悉湯巡撫在赴任路上遭遇知縣的無禮之后，賞賜了他一匹寶馬，不但成全了他這段戲劇性的傳奇，更成全了一位清官的美名。

湯潛庵的故事發(fā)生在楊漣死后幾十年的清代初年，但任何王朝從本質(zhì)上看，都是前一個王朝的原版復(fù)制。楊漣和湯潛庵，以及后面說到的鄭板橋之類的廉臣出現(xiàn)，不是制度使然，而是他們內(nèi)心良知發(fā)揮的作用，威風(fēng)行路的知縣，才是王朝官吏本性的正常體現(xiàn)。湯潛庵貴為封疆大吏，卻清廉自律，低調(diào)為官，也受到朝廷褒獎和百姓好評，但不代表官場主流，封建官場的規(guī)則并不是為清官廉吏設(shè)計的。

封建時代雖然沒有明確反對他們的官吏脫離百姓，但也沒有教育或指導(dǎo)他們怎樣去體察民情，怎樣去了解百姓，反而從禮制上不斷強化他們的威儀，讓他們遠離庶民。各級官員出行都有等級森嚴的儀仗排場，除了旗牌車轎，還要鳴鑼開道。直到知縣這一級的“朝廷命官”出巡，也高坐于轎中，皂隸在轎前高舉的旗牌除了“肅靜”和“回避”，還有“同進士出身”“賜進士出身”等，以顯示縣太爺身份非同凡響，懵懂的百姓也隱隱約約領(lǐng)會到他們的縣老爺是與幾千里之外的朝廷和皇權(quán)緊密相連的。這種威儀伴著一路鑼聲，該是何等氣派。膽小的鄉(xiāng)民見了這陣勢，當(dāng)場被嚇癱在地，別說讓官員密切聯(lián)系群眾，就是讓他們靠近群眾都很難。

心中惦記著民間疾苦的鄭燮擔(dān)任知縣期間，不忍心如此嚇唬可憐的百姓，也為了節(jié)省一些開銷，出巡時只讓皂隸在前面打一盞燈籠，上書“板橋”二字。治下庶民肯定歡迎他們的這個“縣父母”，可當(dāng)時的社會主流卻不認可他這種從簡務(wù)實的做派，甚至認為他標新立異，不合時宜。其好友鄭方坤曾致信提醒他，如此“嵌奇歷落，于州縣之席實不相宜”?？纯?，一個頗具良知的好官，竟成了不容于世的官場“奇葩”。

因此，那位路遇新任巡撫依然威風(fēng)而過的知縣原本沒有錯，問題是坐牛車赴任的湯潛庵“另類”了，所以當(dāng)場也沒有出現(xiàn)“劇情大反轉(zhuǎn)”。后來，湯潛庵死得無比凄涼，據(jù)說只留給家里八兩俸銀，破衫裹尸，陳于破舊木板，幸得友人資銀，才得以成殯。但是，作為清官的人生結(jié)局，湯潛庵等人給他們各自的時代留下的不過是幾個供人們閑聊的談資，于世無補。

封建土壤不是培植善良好官的園圃，寥若晨星的幾個正直廉臣和“青天大老爺”只會將那種體制反襯得更加陰沉灰暗。

王鐸/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