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安慶
當我十歲的時候站在我家后面的皂莢樹下,突然感覺到時間的停滯。我的視野里只有寂靜的午后村莊,沒有風,沒有人,空氣均勻地鋪展在池塘的深綠水面上。我在這種突如其來的空寂中,不敢妄動,與此同時心中涌起永恒的瞻望。我想我永遠不會長大,鴨蹼狀的寬大樹葉也永遠不會扇動,而放眼望去青磚平房、柴垛、洗衣石板都永永遠遠在這里,不會變動一分一毫。片刻后,第一聲狗吠從巷口穿透時間凝滯時形成的霧狀薄膜,從咿呀奏響的門洞走出扛著鋤頭的人,小孩子在天臺上望著奔騰而去的伙伴放聲大哭,我從一種清亮的空寂時間一下子墜入紛雜的轟隆隆的時間洪流中,一直到現(xiàn)在。
我在城市的時間里看到了時間是屬于搖滾的,一年前還是土堆成山的地方,呼啦啦拔地而起一片一式一樣的樓群;又見拆遷的工地,昔日的樓房破腔露肚,灰白墻壁上的雨痕,丟棄的破爛家具。重建與摧毀,搬進與流離,過去與現(xiàn)在宛如時間的兩排利齒,一切都被咬得破碎。而當我回到村莊,在我生命的二十多年間,它幾乎沒有什么變動,老屋拆去,新屋蓋起,住的依然是原來的人家。時間在村莊宛如絲綢,平滑完整,幾乎不留痕跡。我從一個城市遷徙到另外一個城市,斷掉舊的人事,建立新的人事,流動的,變化的,沒有一個堅硬的空間能頑強留存。一次,我穿越熱鬧的工地,來到一個村莊,我感受到死亡的氣息。這個村莊外在完好,道路、樹木、房屋,內(nèi)在卻沒有人的氣息。時間在這里處于死亡的靜止狀態(tài)。
然而時間在村莊沒有痕跡嗎?我試想與我相差二十歲的侄子,我跟他在同樣的村莊長大,同樣看到的是田地、池塘、泥路,同樣可以攀附在江邊的桑樹上吃桑葚,然而這二十年的時間是虛妄的嗎?我看著他跟小時的我一樣用瓦片和泥土過家家,一樣從樓上的竹床上聽到他伙伴的呼叫,一樣看到黃昏時太陽在田野盡頭的樹林間隱沒。然而他再也聽不到每天早上在窗前一直喊到我起床的賣米糕的小販聲音了,再也聽不到敲著清脆響亮鐵板聲賣姜糖的叮叮噠叮叮噠,再也不會跟我一樣擠在老人家堆里坐在垸禮堂聽戲了。手工藝人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消失,無論是篾匠、木匠、工匠,還是彈棉花的匠人,都已經(jīng)無從尋覓。手工藝人展現(xiàn)技藝的時間感是緩慢的、耐心的,我記得雪亮的刀片頓挫地劃過竹身,隨著撥浪鼓的咚咚聲嬸娘們擁出門圍著小販買小針小線,而滿身棉絮的匠人在堂屋用巨大的弓彈著棉花,宛如翻攪起澎湃的雪花。
而我的侄子只能看到的是事物的最終狀態(tài),時間在需求/供應的反射式模式下簡約成薄片,他睡在從家居市場買來的床上,吃著從菜市場買來的菜,玩著從超市買來的玩具,雖在農(nóng)村,卻與城市幾無差異。他還好能看到跑動的雞和狗,認識生長在田地的棉花和小麥。村莊的小孩之少不足以支持一個小學的生存,當日如我小時那種成群結(jié)隊的小孩群落不復存在。他跟隨他的爸媽不斷離開村莊,進入不同的城市,不斷變更就讀的學校,不斷認識又忘記新老同學,這樣一種流動不定的空間變動,給他帶來的是怎樣的時間體驗呢?我想在我父輩以前他前面朝朝代代的祖先們,都在這個村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種同一片土地,喝同一脈井水。我想時間于他們是綿長的、悠遠的(我媽媽經(jīng)常忘記今年是哪一年、今天是哪一天,時間對于她沒有多少催迫)。而到了我這一代,空間變動,時間慢慢壓緊加快,村莊慢慢人流外涌,是否有一天有如那座死亡的村落呢?由此我看到我父親與他的父親,時間是沒有肌理的,而我跟我侄子之間時間裹挾的人世變化超越了祖先。
(一一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紙上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