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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空

2022-05-12 09:44杜永利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22年3期
關鍵詞:棒子玉米地母親

杜永利,1990年生,河南修武人。作品見于《西部》《作品》《福建文學》《廣西文學》《青年作家》《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刊。

烏云再一次堆在平原的上空,雨珠子說話間就噼里啪啦砸下來,大地上的人們把自己和農(nóng)具一并收攏。屋檐之下,男人們點燃了香煙,幽藍的煙霧遮住眾人的面孔,嘆息聲較晴天又沉重了幾分。

若是在往年,此時的大地早已交出一年的收成,安睡成秋陽之下心滿意足的醉漢。可惜今年卻非同尋常,綿密的雨水不停潑灑,干旱的村莊突然就成了水鄉(xiāng)澤國。玉米秸稈背著沉甸甸的棒子翹首以待,為它們松綁的人卻遲遲不來。大風來襲的時刻,它們只好效仿枯瘦的蘆葦,以晃蕩的姿勢對大自然表示順從。

母親給遠在Z城的我發(fā)來語音:“發(fā)愁呀,玉米倒的倒,發(fā)芽的發(fā)芽,國慶節(jié)有空回家嗎?”語氣中帶著慌亂。我想,不過掰兩三畝棒子而已,而且滿打滿算,這一季的收成也不過兩三千塊錢,用不著這么夸張吧?母親不聽我爭辯,追了一句:“趕緊回來!”

我和母親穿了膠鞋鉆進玉米地。秸稈高出頭頂很多,將我們團團圍住,讓人感到壓抑。往年秋收時秸稈還保留著青翠與甘甜,是喂養(yǎng)牛羊的好飼料,今年卻被雨水浸死了??菸娜~片像折斷的刀劍,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卻仍不失鋒利,不時撓一撓我的面頰,又疼又癢。積水淹過了鞋面,泥巴極具親和力,拽著久別重逢的我,一直不肯松開。我使出渾身的力氣與它們拔河,還沒走幾步就出了一身汗。母親把秸稈踩倒,踏在上面可以隔絕泥巴,行走竟有了些許從容。

往年收割機可以將棒子掰下來,就地脫粒。今年車輛開不進來,只能依靠人工勞作。我和母親不停地撕玉米衣,指甲發(fā)疼,身后的棒子卻慢慢聚成了堆。母親眼里有了光,她說:“好歹都是辛苦錢,爛在地里不可惜嗎?”說話間她又從倒伏的秸稈上搶救出一根發(fā)芽的棒子,盡管已經(jīng)不能吃了。

我裝了大半袋棒子往地頭的車上運,母親幫我抬到肩膀上。原以為是小菜一碟,卻沒想到一下子被壓塌了腰,雙腳再次陷進淤泥之中,簡直寸步難行。只好換成小袋子,可是沒搬兩趟,我便耗盡了力氣。母親扛著麻袋路過時給我打氣,我卻坐在淤泥里無法動彈,變成了一條涸轍之鮒,大口大口地呼吸,把肺葉拉扯成一臺呼啦作響的風箱。強烈的嘔吐感沖擊著我的五臟六腑,嘔了幾次,卻空空無物。這大概是我30年以來最累的一次。

在城市就業(yè)以后,我很少關注自己的體力,只有在追趕末班車時,才會隱約窺見自身的虛弱。彼時,我氣喘吁吁地躍上公交車,腳底發(fā)軟,頭昏目眩,仿佛在大風天坐上了熱氣球,眼前的乘客突然就旋轉(zhuǎn)了起來。我趕緊把口罩掀開一個角,加大氧氣的供給量,過了好一會兒才恢復正常。那時我并沒有往深處想,如今,癱坐于地的我終于感到了不對勁。那種懸空的感覺裹挾了我,把我?guī)蚩謶值纳顪Y。我不知道每餐營養(yǎng)過剩的我,為什么會感到體力不支?;蛟S是缺乏鍛煉,肌肉的潛能自行消退了,正像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筆下的馬匹一樣,在礦井之下久不見光,自然就變成了盲馬。

我們與大自然隔絕了太久,越來越堅信人類能戰(zhàn)勝一切。各種食材被掐頭去尾,隱去了來自泥土的清芬,經(jīng)過巧妙包裝流入超市,變成簡便易得的半成品。因此我們忘記了熱鬧的市井也需要泥土的饋贈,繁華的都市也離不開能量之源的支撐。我們忘記了我們不是空中樓閣,而支撐我們的正是緊挨泥土的那一棵棵農(nóng)作物。猶記得疫情來襲時,人群蜂擁至各大超市搶購食材的情景。當被告知已經(jīng)售罄時,驚慌失措的人們方才醒悟,原來久居城市的我們竟是如此虛弱。

母親見我遲遲不肯起來,讓我到地頭休息一會兒。我點開朋友圈,發(fā)現(xiàn)很多在外打拼的發(fā)小都返鄉(xiāng)收秋了。他們展示的鄉(xiāng)村生活迥異于李子柒的田園牧歌,磨出血泡的手掌、深陷泥濘的雙腳、彎腰前行的背影……無不在訴說著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艱辛。在鄉(xiāng)村經(jīng)濟結(jié)構中占比越來越小的農(nóng)業(yè),因了天氣的異常,受到年輕人的空前關注。許多惜土如命的老年人先前還說,就算爬也要把地種下去;經(jīng)過這場連陰雨以后,他們發(fā)現(xiàn)種地頗不劃算,紛紛改口說明年就把地租出去,今后再也不碰了。我的母親也有了這樣的打算。

本來我也支持母親把地租給別人,這樣做可以解放自己,擁有更多的時間去外面打工??墒?,當我想起自己在外面的生活時,卻又產(chǎn)生了遲疑。和許多進城青年一樣,我因高房價而買不起房子,一直不被城市真正地接納。每次換租房子都得接受房東和物業(yè)的輪番詢問,要走了身份證復印件仍不肯罷休。小區(qū)有人丟了電動車,我這個流動人口也會被當作重點排查對象。前不久看了新聞,說我的身份有了一個專業(yè)的說法,叫“新生代農(nóng)民工”。很多朋友都在群里自嘲,說自己的十年寒窗算是白辛苦了,到頭來仍舊沒能跳出農(nóng)門。我也跟著自嘲,笑過以后卻感到一陣虛空。我是從鄉(xiāng)村出發(fā)的一棵藤本植物,匍匐數(shù)百公里來到Z城,早已筋疲力盡。當我一心想要出人頭地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偌大的城市竟沒有一根樹枝可以借我攀援。因此我一再設想:能不能揪住頭發(fā),自己把自己給提起來?

萬事萬物都需要一個終極的依托,這便是沉默不言的大地。我不可能把自己給提起來,城市也不可能建成一座空中樓閣。我們都需要扎根于大地的事物來作為上升的階梯,抑或落魄之后的退路。

因此我對母親說:“先留著這幾畝地吧……”

小時候很討厭去玉米地,玉米株那么高大,人鉆進去就像掉進了海里,一下子就沒影了。那時候沒有百草枯可用,只能靠人工拔草,我們一家四口一人分管一壟,一面走一面拔。那么多的野草,怎么拔也拔不完;那么長的地壟,怎么走也走不到盡頭。我和弟弟不停地叫苦,父母趁機說道:“好好讀書,將來到城市工作,就不用種地了?!币虼宋覍Τ鞘谐錆M了向往。

父母很少出遠門,城市究竟是什么樣子,誰都不曉得。那時的電視機收到的節(jié)目極其有限,因此通往外界的窗口幾乎是關死的。玉米地的盡頭是一條通往云臺山的大馬路,外地的旅游大巴時常飛馳而過,有時會扔下一些飲料瓶。我們小孩子爭著跑過去,將里面殘留的甘甜液體喝完。每當深陷在玉米地的海洋,我都會對自己說:“快點拔,好東西就在前面?!?/p>

如今我終于憑借讀書去到了一座城市,并謀得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可惜過得并不理想。我發(fā)現(xiàn),城市只不過是一個施丹傅粉的意象,當它抖落了夢想加持的光華,剩下的不過是一堆堆鋼鐵與水泥壘砌的建筑。

母親喊我回家收玉米時,我發(fā)自本能地抵觸,因為這會讓我直面自己的失敗—看吧,讀過書以后你還是平平無奇,還是回到了玉米地。地頭比玉米地高出很多,我背著半袋棒子爬到上面時,再一次看見了大馬路上奔馳的旅游大巴。除了把夢想夷為平地之外,我沒有發(fā)現(xiàn)時光改變了什么,可是二十多年已然過去了啊。

將棒子倒進車斗以后,我回頭俯瞰那一片玉米地,它們好似吃了敗仗的枯瘦將士,捧著微薄的干糧奮力趕路,我真不忍心把它們的口袋劫掠一空。我看見我的母親也與它們站在一起,舉著自己扛出來的半袋玉米,示意我接過去。不知怎的,我的眼睛濕了。面對城市的高房價,她和父親最近在商量,要去借一部分錢,協(xié)助我趕快在城市扎根。

再看向玉米地的時候,那一地的秸稈像極了一根根欲飛的箭鏃。它們被泥土緊緊拽住,熬干了心血,仍舊逃不脫大地的封印。我看見自己走了進去,和它們站在一起。我終究無法逃脫這困厄的命,在城市里我仍習慣用種地的思維來思考生活。父母教我“你騙地皮,地皮騙你肚皮”,因此我學會了實誠做人,絕不敢偷奸?;?。可是你知道,利益的分配與職務有著直接聯(lián)系,很多懂得變通的人丟掉了原則,把明爭暗斗作為升職加薪的手段。我不認同這一套叢林法則,因此在工作中處處碰壁。

我有時也很羨慕別人的聰明,他們大多是城市的土著,從小就習得了一身的本領。譬如說,做生意的父母大多人情練達,善于揣摩顧客的心思,他們的孩子有很大的概率能悟出換位思考的重要性;做公務員的父母則善于編織人脈,知道予人方便就是予己方便,他們的孩子很可能在潛移默化中習得取悅上級的技巧。

我記得有一次上面突擊檢查,同事們連夜趕連夜加班。需要從五樓搬一些書籍放在四樓綜合辦,我翻箱倒柜找齊以后,一個同事說:“車太重,換我拉吧。”我看了看小車上那七八本薄薄的書,沒說什么。到了四樓,他正打算往綜合辦進,卻突然止步。我摸不著頭腦,他說:“你看電梯的箭頭又亮了,其他副職領導都來了,這次來的會是誰?”話音剛落,一把手從電梯走了出來,同事趕緊開始表演,一只手擦汗,另一只手用力拉車。事后他解釋說:“我看你是自己人,才提點你的,你也得學著點……我們直接進去的話,領導不會知道我們的辛苦,懂了嗎?”我瞬間了悟,佩服得五體投地:“您就是影帝啊,沒有您出演的電影我不看!”一番玩笑以后,我確信了自己的愚笨。

鄉(xiāng)村是閉塞的,有沿襲多年的道德準則對村民的行為進行規(guī)范與約束。城市是開放的,人多的地方就會復雜很多,我作為我們家族遠赴城市的第一代人,勢必需要惡補許多功課,而這些功課無法從書本之中學到。大多數(shù)時候,我會對一些規(guī)則生發(fā)排斥之心,簡單粗暴地認為這是小聰明、小伎倆,為其貼上負面標簽,然后敬而遠之。很顯然,在拒絕的同時,我也放棄了改變自我的機會。也有些時候,我看不清某些規(guī)則的對錯,這就勢必對我的世界觀造成破壞,我會對自己產(chǎn)生深深的懷疑,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我的面前崩塌了。每當這時,我多想有什么理論能支撐起我的思想,堅定地告訴我:不要怕,你按我說的做就可以曲徑通幽。

我一直在社會大學里尋找著這樣的理論,在找到之前,我的思想是無依的,好似眼前這一片因風晃蕩的秸稈。

天空終于放晴了,我和母親把棒子在院子里攤開。忙完以后,我去找同學阿奔敘舊。他們村的玉米苗在一個多月以前被洪水淹死了,他和妻子從K城趕回老家,不是為了收秋,而是求個心里踏實。他已經(jīng)失眠多日。

兩個村子隔得不遠,都在大沙河北岸。一個多月以前河水決堤,阿奔的村子因為地勢過低而被淹沒。這是多年不遇的洪水,很多人沒有在意村里的廣播,誤以為是虛張聲勢,直到大水涌到床前,才從睡夢中驚醒。一個多月過去,洪水過境的跡象依然清晰可見。大水沖來的浮木橫七豎八地躺在田野里。墻上的水痕記載著大水減退的步伐,而孩子們畫在門框邊的身高線卻被流水抹凈。有幾處無人居住的院子,外墻倒塌,將傷痕裸呈給路人—淤泥被太陽曬出了龜裂紋,葡萄樹已經(jīng)枯萎,內(nèi)屋的木門長了木耳。那是聾子的耳朵,永遠聽不到歸人的腳步聲。街道仍然濕滑難走,不時有人從院子里推出一車淤泥,倒進路邊的水坑。每一家門前都堆滿了泡壞的家具和發(fā)霉的被褥,孩子們的布娃娃烏漆墨黑,落寞地待在角落。有的人家在床板上晾曬書籍,紙頁全都皺巴巴的,好似枯槁的秋葉,失去了夏日枝頭的絢爛。

終于來到了阿奔家里,他在臨街的門樓等我。阿奔說村里的許多房子都成了危房,他們家還算幸運,修葺一番仍可以住人,現(xiàn)階段只能暫住門樓了。說話間阿奔帶我到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他的婚床被泡壞,床鋪太重,父母歲數(shù)大了,沒辦法清理床底下的淤泥。墻上的婚紗照也沒能幸免,已看不清面孔,阿奔笑著說他還有電子版。他遞給我一根煙,說:“趕緊抽兩口,一會兒有勁干活。”在煙霧里,我們把婚床抬到了陽光之下。

我們回到門樓,阿奔的父親是村里的書記,正好從村委會回來了。他說市里的志愿者送來了很多大米和面粉,還有人為村民寫書法,有人讓寫“天道酬勤”,有人讓寫“風調(diào)雨順”,而他讓寫了個“魚水情深”,說是要送給幫助村民抗洪的子弟兵……與他交談的過程中,我感覺不到遭災之后的悲傷;相反,他顯得非常有斗志,因為外面的援助有很多,政府也要幫助村民們修房子。我們聊起了讓村子盡快復蘇的辦法,他說村子處在去往云臺山的必經(jīng)之路,可以利用區(qū)位優(yōu)勢發(fā)展特色農(nóng)業(yè)。村里的魚塘被水沖了,等明年開春以后可以買一批魚苗,讓游客們都來釣魚。另外,等農(nóng)田干燥以后,他還想帶領村民種植懷菊花。懷菊花是我們這里有名的特產(chǎn),在明清時期已經(jīng)名揚天下。種植懷菊花可以給大家?guī)聿环频氖杖耄瑫r也是對老傳統(tǒng)的一種繼承。他還打算為村里的年輕人建一個微信群,不管這些后生走到哪里,都能第一時間了解到家鄉(xiāng)的動向……我被他的話語感染了,在他身上我看見了千千萬萬個鄉(xiāng)村建設者的影子。轉(zhuǎn)頭看了看院子,幾棵從洪水中走來的向日葵開得正好,陽光照著它們,每一枚花盤都絢爛奪目。

因為家里暫時沒地方住,阿奔得趕在天黑前回到K城。他的母親已經(jīng)開始往他的車里塞東西了,有很多都是外地捐的物資,太多了,家里根本吃不完。阿奔忙笑著制止。

他送我離開時告訴我,看到家里沒事就安心了,他的失眠肯定會不治而愈。我很理解這種安心,我們都是從泥土中爬出來的知了,借助讀書來了個金蟬脫殼,抖落一身泥塵。在大風吹襲的都市,懸在秋葉上的知了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晃動,他開始變得憂心忡忡,直到看了看身后的故鄉(xiāng),發(fā)現(xiàn)父母一直在那里凝望著他。有了故鄉(xiāng)做后盾,他忽然就有了繼續(xù)攀爬的力量。

回來以后,我把玉米又翻了幾次。到了傍晚,我陪著外公和母親去見姑姥姥最后一面。姑姥姥94歲高齡,器官瀕臨衰竭,送到醫(yī)院只住了一天,就在醫(yī)生的勸告下回了家。她一吃東西就吐,只能輸些葡萄糖來維持生命。

一路上無人說話,我一直在想著往事。姑姥姥年輕時被夫家趕出,獨自撫養(yǎng)兩個兒子長大。命運帶來的苦澀,全被她變成了經(jīng)營生活的技能。她的庭院很深,種了兩棵柿子樹,每當秋天來臨的時候,她都會在樹下做老陳醋。她把那些落地的爛柿子在小缸里揉碎,再放入酵頭和蒸熟的癟谷,拌勻以后密封,讓光陰重塑這些不起眼的事物。等到拆封的日子,她會用籠布細致地過濾幾遍,然后盛滿幾只罐頭瓶,提著她的小布袋步行到我們家。我一直忘不掉那種豐盈的味道,酸里面裹著一絲絲甜和香,咂摸幾下,又覺出了厚實的苦和澀,就好比在舌尖放了一場煙火,看遍了赤橙黃綠青藍紫,留給人的只剩下“驚艷”二字。每回送完醋她都會說:“罐頭瓶不要扔,明年我還要用呢?!蹦赣H便將罐頭瓶洗干凈,等來年她拿新醋來換。最后一次送醋是在去年,那幾只罐頭瓶早空了,可她再也沒有上過門。

她的院子落滿了秋意,柿子紅透了,偶有掉落,卻無人拾撿。山藥藤子爬了滿滿一墻,風一吹,蒼黃的葉片就窸窣作響,好像往事在呢喃低語。

竹制門簾半卷著,母親和外公順利地走了進去,而我的頭卻被它碰了一下,內(nèi)心突然就疼了起來—記憶中的那群偉岸如樹的親人,已經(jīng)被光陰壓彎了腰,個頭最高的那個人竟然換成了我。突然就窺見了光陰殘酷的面孔,它裹挾著年輕人去生活的激流里搏擊,末了,卻毫不留情地將他們丟在某一處淺灘,揪著新一茬的年輕人繼續(xù)奔涌向前。有一天,年輕人忽然回了回頭,他大驚失色,那些看著他長大的親人們竟杳然無蹤,任憑他喊破了嗓子,他們也不可能追上來。

我看著姑姥姥,一遍一遍地喊她:“老姑,老姑,我是永利,還認得我嗎?”她一直看著我,眼神亮了一下,旋即變得迷離。她的牙齒早沒有了,嘴巴塌陷進去,所有想說的話都堵在嘴唇之下,我們怎么也破譯不了她咕咕噥噥的聲音。我多想聽她喊出我的名字,可惜她把我忘了。這樣也好,少記一個名字就少了一絲掛礙,如果能忘掉所有人,那么永別的時刻她該會有多輕松?可是病魔并沒有把她的記憶全部清零,當外公從我們身后走出來的時候,她突然就哭了起來。姐弟倆默默地流淚,語言變成了奢侈品。光陰舉起了斧頭,在我們的臟腑之間大開殺戒,我們默默體認著斷腸的滋味,眼前變得模糊不清。

姑姥姥最后認出了我的母親,她努力說著什么,見大家無法理解,便努力伸出手來,指了指窗戶。窗戶被舊報紙糊著,光線暗淡,上面的文字和圖片已經(jīng)泛黃到無法辨識。她指向的顯然不是這些。待我母親走到窗臺邊,才把謎底解開,原來那上面放了幾塊酵頭,這些酵頭是用雜糧做的,褐色的硬塊,表面布滿小孔。母親小心地捧了起來,我感覺她是捧了一把火種,有了這個,那種化平凡為驚艷的釀醋技藝一定會再次豐盈我們家的每一頓餐食。

剛才來的路上,落日正一步一步往后退,用不舍的眼神看著整座村子。一聲牛哞傳了很遠,在夕陽下召喚孩子們回家的年輕母親不見了,靠著泥墻閉目養(yǎng)神的老人也不見了……我原本以為往日的碎片都會煙消云散,直到我看見了這幾塊酵頭才恍悟,原來很多東西都是時光無法掠奪的,譬如親人之間的掛礙,它永遠屹立在光陰的長河之中,縱使在死亡面前也穩(wěn)如磐石。

回去的路上,我在路燈下看見了那棵百年老槐樹,只剩下很少的葉片懸在枝頭。大風吹過,又有一批樹葉飄落,它們在半空畫著弧線,一會兒繞遠了,一會兒又繞了回來;樹梢也在不停地招手,似乎在說,且慢走。忽然覺得,世間萬物皆有溫情,縱使分開也會有無盡的牽念。有了這溫情、這牽念,即便成了孤懸枝頭的枯葉,也不會有太多的恐懼了。過了幾日,母親打來電話告訴我,姑姥姥走得很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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