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曉輝

2022年大年初二一早，陳玉成就來到車行。這天，有顧客打電話給他，說要洗車。他二話沒說，讓顧客把車開到車行。趕到車行后，他用滿是疤痕的右手舉著高壓水槍沖洗車身，再用燒殘的左手艱難擦拭。顧客拍了拍陳玉成的肩膀說：“兄弟，你是我見過的最努力做事和認真生活的人，我欽佩你?！标愑癯商ь^憨憨一笑，他眼睛有些濕潤，往事又浮現(xiàn)在眼前。

2019年8月25日下午，陳玉成正在給顧客修車。在切割修復車架時，因車子油箱泄漏，切割產生的火花瞬間引燃泄漏的汽油，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被大火吞噬……

醒來時，已經是46天后。迷迷糊糊中，他想起身，卻怎么都動不了;想扭頭看看自己在哪里，頭卻一點都動彈不得;想說話，卻發(fā)不出聲音。那一刻，他分不清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

這時，門被輕輕打開，進來一位護士。護士告訴他，他已經昏迷46天，全身50%深三度燒傷，正在重癥ICU治療?！澳悻F(xiàn)在不能動。因治療需要，你的氣管被暫時切開，不能說話，等病情好轉后，氣管會接上的。所以你的情緒不能激動，一定要積極配合治療?！弊o士輕聲叮囑。

陳玉成這才感受到身上錐心的痛，他全身纏滿厚厚的紗布，被包成了“木乃伊”，身上插滿了管子，身邊各種儀器在“滴滴”地叫著。

此時，陳玉成并沒脫離生命危險。妻子袁小芳接二連三地接到他的病危通知單。她強忍著悲痛，在每天半小時的探視時間里，總是握著陳玉成纏滿紗布的手，微笑著安慰鼓勵他：“你一定要好好治療，你一定會慢慢好起來……”

陳玉成沒法說話，只能用眼神跟妻子交流。袁小芳讀懂了他的意思并告訴他，不用擔心錢的問題，她會想辦法。

然而陳玉成卻從母親那里得知，治療費已花掉近百萬，這些錢是妻子賣房子和四處借來的。他心情復雜、無比痛苦：再治療下去，治療費將無法估量。從醫(yī)生每天的查床會診中，他也依稀明白，被燒成這樣，活著已是奇跡，將來很有可能生活不能自理，一輩子下不了床。他不忍心妻子耗盡錢財、債臺高筑，只為救他這樣一個“廢人”。

他想放棄治療，可他說不出話，手也不能動，只能默默流淚。妻子當然能讀懂他眼淚中的深意，她堅定地對他說：“我在一天，就決不放棄你?！?/p>

陳玉成再一次淚奔。他出生在江蘇省宿遷市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11歲那年，父母離異，母親帶著他生活。從小經歷生活的不易后，他比同齡人要成熟許多。高中畢業(yè)后，他沒再繼續(xù)求學，而是來到宿遷市打工，盡早分擔家里的擔子。

2001年春天，陳玉成在工作中，認識了妻子袁小芳。陳玉成看中袁小芳的溫和與善解人意;袁小芳則欣賞陳玉成的“爺們”，覺得和他在一起特別有安全感。

2004年，兩人相戀三年后結婚?；楹螅麄冊谒捱w市租房生活，陳玉成則一邊工作一邊學習汽車修理技術。2006年大女兒出生后，陳玉成租了一間門面房，開了一家修車行。努力工作的陳玉成，讓生活一步步向前，幾年后，他們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小產權房。2014年，夫妻倆又喜得小女兒，一家四口的日子過得寧靜而幸福。

可這種幸福，在陳玉成被燒傷后戛然而止?；钪棺兊萌绱税嘿F和奢侈;生命，竟顯得這般無奈和脆弱……

在妻子的堅持下，陳玉成在重癥監(jiān)護室待了8個多月，病情才逐漸好轉，而此時他們已舉債200多萬元。彼時，哪怕跟別人磕頭下跪，他們也再難借到錢了。人家擔心，他們日后還不上。

陳玉成的醫(yī)療費開始欠費。已接上氣管的他，還不能說話，只能用吼叫的方式，強烈要求出院。母親把心一橫：“也罷，你把命保住了就行。哪怕你一輩子不能下床，起碼你活著，我們還能看到你?！?/p>

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母親向醫(yī)生提出了出院請求。醫(yī)生說，此時出院，存在一定風險，病人傷口還未結痂愈合，如果堅持出院，就一定要做好護理工作，不能讓傷口感染。后期病人恢復成什么狀態(tài)，全看家人的照顧程度。

2020年4月初，陳玉成被母親和妻子接出院。房子賣了，妻子就在原住小區(qū)租了一間20多平方米的地下車庫居住。她把車庫打掃得一塵不染，20多平方米的空間，只容得下一張床、一張長沙發(fā)、一個簡易的廚房。妻子把陳玉成安頓在單人床上，自己和兩個女兒則擠在沙發(fā)上睡。

每天，妻子要喂他三餐飯、端屎端尿，還要給他清理傷口。每次妻子揭開他傷口上的紗布，聞到自己身上的腐臭味，陳玉成都受不了，而妻子卻一點兒都不嫌棄，她用碘酊輕柔地給他擦拭傷口，再用消毒好的鑷子一點兒一點兒地清理腐肉。一次清理，就長達兩個多小時。

長此以往，陳玉成害怕一輩子只能在床上度過，他才34歲，還有很長的人生要走，命運為什么要讓他遭遇這樣的不幸？想著出事前后的生活落差，他越來越悲觀抑郁，時常會控制不住地對妻子發(fā)怒、吼叫?？吹狡拮涌?，他心里更煩，心里越煩，越擔心妻子有一天會離開他。

出院后，妻子打了一份零工。這樣既不耽誤照顧他，還能掙點錢貼補家用。一天，望著妻子日漸憔悴的臉龐，陳玉成很是內疚心疼，他對妻子說：“我們離婚吧，我已經是個廢人。你才30多歲，我不能拖累你，你應該去尋找你的幸福?！?/p>

妻子狠狠瞪他一眼，“你瞎說什么，瞎想什么呢？我們都有兩個女兒了，早就是不可分割的一體了，我們一家人永不分離，苦難要共擔，喜悅要共享。無論你能否站起來，我都不可能離開你?！?/p>

而在妻子無微不至地照顧和護理下，他的心情也一天天好起來，身上的腐爛面積也越來越小。出院三個月后，傷口開始結痂，創(chuàng)面不斷愈合，他的身體也不再撕心裂肺地疼。躺在床上近1年的陳玉成，內心開始萌生希望。

陳玉成想嘗試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身體沒有一點力量，這個簡單的動作，他嘗試了多次也沒能成功。最后在妻子的輔助下，他才勉強坐起來。只坐了2分鐘，他就倒了下去，再沒一絲力氣。

那一瞬間，他有那么一絲氣餒。妻子鼓勵他：“康復有個過程。你看，之前你全身都動彈不得，現(xiàn)在你不僅可以動彈了，還可以坐起來，你在一點一點變好呢！加油，要相信自己?！逼拮拥脑挘屗麅刃纳v出不少力量：再難也要站起來，還掉欠債，擔起丈夫和父親的責任，再給她們一個家。

從那天起，陳玉成每天就反復鍛煉“坐起來”這個動作，從需要人幫忙到自主坐起，他用了20多天時間;之后，他又開始嘗試下地走路。7月的夏季，地下車庫潮濕而悶熱，每挪一步，他頭上就沁出豆大的汗珠。由于眉骨以下和上半身皮膚被大面積燒傷，汗腺被破壞無法排汗，他整個人就好像在火山口穿著羽絨服般難耐，加上身體上強烈的燒灼感，令他每走一步就喘不過氣來。

從扶著妻子到扶著墻走，再到自主走，他用了兩個月時間，并且越走越好，腿部也越來越有力量。

生活越來越有盼頭，他們搬出了地下室，換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租住。一天，他走近窗戶，窗外溫暖的陽光在斑駁的樹影下正閃著金光，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場景，令他感動而振奮，他情不自禁地走出家門。但路人見了他，不是表現(xiàn)出驚愕害怕的神情，就是躲著他快速離開。他趕緊回家，鼓起勇氣站在了鏡前，這是他燒傷后第一次照鏡子?？吹界R中面目全非的自己，他號啕大哭——兩只耳朵燒沒了，臉部嚴重變形，瘢痕疊加的臉和頸部增生的疤痕粘連著，就像怪物一樣。

他無力地躺在床上，一連好幾天都郁郁寡歡。妻子認真地對他說：“男人不用太帥，像個爺們就行?！彼饋韱柶拮樱骸澳愦_定不嫌棄我現(xiàn)在的模樣？”妻子笑笑，問6歲的小女兒：“爸爸帥不帥？”小女兒坐到陳玉成身邊，靠在他身上說：“爸爸還和以前一樣帥?！?/p>

陳玉成頓時就哭了，他抱著小女兒和妻子泣不成聲。是的，他要活成爺們的樣子，讓妻兒有依靠。

2020年12月，在經歷燒傷1年零4個月后，陳玉成在宿遷市龍嫂路上開了一家“誠信二手車行”。他每天的工作，除了給顧客評估、買賣二手車，還會給顧客的車輛做一些簡單的維護和保養(yǎng)。

由于陳玉成做事踏實、誠信、不怕吃苦，車行運營得越來越好，顧客并沒因為他的外貌而疏離他。出院后，政府給他報銷了60多萬元的醫(yī)療費，并給他申請了低保，但他拒絕了，他說：“留給更需要的人吧。”懷著感恩的心，他開通了抖音號，常常跟網(wǎng)友分享自己的心得和心路歷程，宣揚正能量;生活中，他也一直盡自己所能熱心公益，去回報社會。

撐過了那段艱難的歲月，一切都好了起來。2021年3月，學了幾個月化妝、美甲技術的妻子，開了一家美甲店。經過共同努力，2021年年底，夫妻倆陸陸續(xù)續(xù)還清了余下的借款。2022年1月，陳玉成在宿遷市首付了一套房，當他把鑰匙雙手交到妻子手里時，妻子流下了欣喜的眼淚。

陳玉成有時會跟妻子開玩笑：“你是不是在我身上下了賭注？”妻子就笑：“對，我知道你不會輸，不會認命，所以我贏了?！?/p>

生活就是這樣，你不向生活屈服，幸福就會笑著向你款款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