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二
去年,冰川思想庫有篇奇文叫做“幸好我們還有上海,我一個外地人,是怎么變成滬吹的”,被認為是同類作品的扛鼎之作。
文章沒有高屋建瓴的分析,全是具體而微的個人感受。
比如迪斯尼焰火晚會照常;菜市場賣口罩,5毛一個;進小區(qū)暢通無阻;工作人員禮貌客氣;諸如此類。
文章的結論很簡單,措詞卻是字斟句酌:從來沒有“干擾、強制、脅迫我做過任何一件方便于他們管理的事情”。
在這里,管理被感知的程度,成了左右公眾情緒的重要標準。
最近,上海疫情出現反復,抗疫“優(yōu)等生”的光環(huán)多少受損,但大多數人仍然傾向于肯定上海的城市治理水平。
“你可以永遠相信XX”的句式背后,本質是對大城市基礎設施以及統(tǒng)籌、協(xié)調和配置資源能力的信賴。
時光倒流一百年,人們就遠沒有這么感性和實際。
1927年沈從文初到上海,辦了本雜志叫做《紅黑》,希望干掉市井文化的“鴛鴦蝴蝶派”,可惜事與愿違,既不叫好也不叫座,很快???/p>
對滬式審美感到絕望的沈從文轉戰(zhàn)天津《大公報》,以春秋筆法寫出一篇奇文《文學者的態(tài)度》,繪聲繪色描述了京派和海派兩大文學陣營,直指海派文學就是附庸風雅,風花雪月,是所謂的“名士才情”+“商業(yè)競賣”的結合體。
這玩法今天叫“帶節(jié)奏”,天生有流量,文章發(fā)出之后,京滬兩派人馬應聲站隊,開始對噴,最后盟主魯迅親自下場,以欒廷石的筆名發(fā)出《京派與海派》、《北人與南人》兩篇文章,化用顧炎武的典故,說北人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南人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把自以為是的兩派“一勺燴”了。
但筆下犀利的魯盟主,生活上卻是深坑的滬粉。
當年他初到上海,嘲笑這里的人們“寧可居斗室,喂臭蟲,一條洋褲子卻必須每晚壓在枕頭下,使兩面褲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視角刁鉆,尖酸刻薄。
不過真正安頓下來,大文豪卻被四馬路小販的叫賣聲“洗腦”了,覺得玫瑰白糖倫教糕、薏米杏仁蓮心粥這些名字“既漂亮又有藝術性”,全不管倫教糕其實是一款粵式糕點。
魯迅客居北京十四年,光是琉璃廠就去了480多次,買了3800多冊古書,4000多片的碑拓和墓志,就沒有培養(yǎng)出這種感情。
文化基因敵不過口腹大欲,太正常了。
人總歸是感性的,最初爭執(zhí)的再怎么陽春白雪,最后影響個人好惡的還是柴米油鹽,真不是城市的歷史越悠久,經濟越發(fā)達,越討人喜歡。
這么說來,滬黑沈從文和吃貨魯迅,并不比我們高明多少。
地域控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但上升到“吹”和“黑”,就有不易消除的副作用。
比如三亞的天價海鮮,雪鄉(xiāng)的宰客方便面,無論解決與否,當事人是否滿意,公眾影響都是不可逆的,甚至拉低了外界對特定城市及其原住民的風評。
地域之爭的最大特點是非吹即黑,基于家鄉(xiāng)情結或是個人立場的天然站隊極難改變,比如深圳的高房價,本地人也身罹其中,但叫板滬粉時就成了自嗨的談資。
最近,上海和深圳同在疫情中飽受煎熬,但評論區(qū)仍然吵得沸反盈天,花式互懟的戾氣讓人覺得既可笑又可悲。
屁股決定腦袋,自古使然。
西晉末年,北方人為避戰(zhàn)禍大舉南遷,盤踞要津,仕途受限的南方人大罵北方人是“傖子”,“傖夫俗子”這個詞就是專黑北方人的。
地域矛盾第一次被無限放大。
隨著時間推移,相對安寧的南方支撐了農業(yè)經濟的崛起,到明代已有“蘇湖熟、天下足”的說法,但純經濟競爭必然是極度內卷的,在BAT最鼎盛的那些年里,保持了上百年優(yōu)越感的上海,一度被譏為“環(huán)杭州城市”,算是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在話語權下沉的流量時代,吹和黑的門檻都降低了。
首先,個體觀察很容易變成群體斷言。
大V仍然有流量,卻無法左右輿論傾向了,大數據誰都會看,在2021中國最具幸福感城市榜單中,廣州第3,深圳第9,上海第18,北京第30。
評論區(qū)里洋溢著來自珠三角和長三角的優(yōu)越感,但幸福的定義既抽象又空泛,普通的吹和黑都難以下嘴。
個人經歷則不同,隨時可以輕松吐槽。
此前的西安和北京疫情,很多本地人經常拿上海的“精準防疫”說事,沒想到,幾個月后“濃眉大眼”的上海也淪陷了。
其他可以拿來攀比的硬指標更多。
比天際線數量,是典型的摩天大樓情結;比購物中心數量,拼的是消費氛圍;比酒吧數量,拼的是吸引青年人;比便利店數量,樓下的711總比CBD的米其林好;比人口,比GDP,比房價,比財政收入等等;最奇的是還有比吃肉數量的。
比如這條微博,北京每人每天只吃0.8兩肉,一天3小片,一頓一小片。聽起來很有槽點,但作為吹或黑的論據,就大成問題。
首先,吃肉的數據,農業(yè)部和統(tǒng)計局大致可以佐證。
2019年廣東人均肉類消費量93.2公斤,遠高于北京的42.3公斤,但人均可支配收入和人均存款也可以提出反證。
2020年北京人均存款是207052元,廣東是77230元;人均可支配收入,北京是69434元,廣東是64878元,北京人似乎不應該吃不起肉。
其次,恩格爾系數的邏輯是食品支出越高,生活水平越低。
這套評價體系未必適用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現代社會,畢竟大嚼M9牛排的土豪,與小飯館狂啃豬頭肉的人,根本無法類比,但放在一個漫長的歷史周期中,底層邏輯還是相對靠譜的。
此外,全球城市實驗室(Global City Lab)在估算城市的品牌價值時,雖然創(chuàng)造性引入了城市聲譽的概念,但主要還是依托經濟、文化、治理、環(huán)境、人才和聲譽等六個維度的CBV模型,核心指標包括GDP、就業(yè)率、文化積淀、生活環(huán)境、生活質量、人均收入、平均壽命、醫(yī)院數量等等,無關于特定群體的主觀印象。
喜歡或討厭某個地方無傷大雅,變成吹和黑就有兩個危害。
第一,群體情緒都是自帶攻擊性的。
大部分是從社會刻板印象開始,再發(fā)展到證實偏見,比如女司機一定手潮,女博士多半單身,碼農都是宅男等等,明明毫無科學根據,卻都言之鑿鑿。
這種情況大家習以為常,甚至樂于玩梗,并不覺得是一種冒犯,但身在其中者,都會感受到濃濃的惡意。
地域之爭更是如此,都是“非吹即黑”,幾乎沒有中間情緒。
2012年有個內地小女孩在香港地鐵吃東西,在微博從討論升級到激烈論戰(zhàn),甚至成了中國互聯網語境的標志性事件。
深圳標語“堅決打擊XX籍犯罪團伙”曾經引起軒然大波,好在深圳畢竟是改革開放的旗幟,到處刷墻的標語很快換成“來了就是深圳人”。
第二,攻擊性的次生災害是強迫站隊。
此前北京豐臺冷鏈疫情突發(fā),健康寶彈窗一度風聲鶴唳,很多北京人選擇站隊上海的“精準防疫”,尤其是20平米奶茶店成為“最小中風險地區(qū)”迅速刷屏,后來的事實證明,并不存在不影響正常生活的“抗疫優(yōu)等生”!
但站隊又是有條件的,本地人自嘲并不意味著容忍外來者的輕謾。
北京人可以抨擊家鄉(xiāng)是美食荒漠,上海人可以吐槽搶咖啡比搶菜重要,但互動中出現哪怕是一絲來自其他城市的傲慢,所有槽點馬上就成了本地人引以為豪的資本。
站隊可能是純樸的家鄉(xiāng)情結,可能是本能好感,也可能是輿論裹挾,唯一能確定的是一旦站隊就終生難改了。
對地域黑的厭惡“成全了”城市吹,兩者互為鏡像。
個人觀感都是“誰討厭我,我討厭誰”,外地人不喜歡北上廣深這樣的大城市,無非是先入為主,腦補了自高自大、盲目排外的原住民形象。
對應的解決辦法很簡單,就是“在你討厭我之前,我先討厭你了”,這大概是所有地圖炮的思維定勢,然后尋找佐證自己觀點的猛料,哪怕是生活中的細枝末節(jié)。
互聯網大數據也在推波助瀾。
以前曾有銀行拒絕福建某地的信貸需求,理由是該地區(qū)的騙貸及壞賬風險高于其他地區(qū),到網絡風控時代,用戶畫像更是變本加厲。
試想,如果芝麻信用出具一份報告,宣稱北京用戶的整體信用水平高于或低于上海,評論區(qū)定是腥風血雨,哪怕是今日頭條出具一份數據,指出某個城市對香艷信息的興致高于另一個地區(qū),都會引發(fā)軒然大波。
但數據里未必有真相。
早在20世紀50年代美國學者達萊爾·哈夫就寫過專著《統(tǒng)計數字會撒謊》,揭示了選擇性運用數據的欺騙性。
地域黑和城市吹的成因更復雜。
首先,真不是經濟失衡這么簡單。
這經常被認為是地域歧視的根源,城鄉(xiāng)差異,南北差異等等,上海人覺得全國都是鄉(xiāng)下,北京人覺得別人都是外地人,京滬同為中國城市的泰山北斗,彼此就會星星相惜?更加CUE才是常態(tài)吧!
其次,也不是素質問題。
北京、上海常住人口的受教育程度領先全國,每10萬人的大學學歷比例最高,但因此斷言這是中國最包容、最開明的兩座城市,相信很多人并不同意。
吹和黑就是一種主觀心態(tài)。
對已經選好站位的人來說,特定城市之于他們,既不是精神故鄉(xiāng),也不是賴以謀生的舞臺,更不是人生規(guī)劃的未來寄托,只是可吹可黑的工具。
不論吹黑,都是一種差異化的個體觀感,真正要消滅的不是觀感本身,而是背后的侮辱性和攻擊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