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漢家
離廟前街上那座關(guān)帝廟不遠(yuǎn),就是受關(guān)帝庇佑的興隆街。它的中段建有一個集貿(mào)市場,市場狹長,一大半竟延伸到鄰近的街道,這就形成一個現(xiàn)象,即雖然市場中人聲鼎沸,而街面上卻異常安靜——就像一個專門迷惑路人的假象。
假不假,總有分辨與論斷,總有證據(jù),總能證實或證偽,而我能夠保證的只是老許這個老太原人絕對是一個真人。他在興隆街上也算名人,全名叫許正清,是一個退休校工。
他常說的一句話是:我老許什么不知道??!
——我老許什么不知道??!
我是誰呀?!我就是一個無所不知的老家伙,想瞞我?沒門兒!——
我告訴你們,門兒都沒有?。?/p>
哈哈,你別不服氣,你要是覺得自己是個好樣的,那你就現(xiàn)在、馬上、當(dāng)下給我翻一萬個跟頭讓我瞧瞧——讓我瞧瞧你的本事!
翻啊,翻啊……翻啊,你倒是翻???!哈哈,如果你能翻這么多跟頭,我老許就服你!
如果你翻不了,那就對不住了——
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地聽著吧!……你給我悄悄的!你們都給我悄悄的!
你們看我今年七十一了,一定都以為我老了——我老了嗎?老了個?!
我才沒老呢!我的老是假裝的——是騙你們的!
你們一定以為我不中用了,以為我快要死了,以為我就要完蛋了,可你們?nèi)f萬沒想到,我是騙你們的!我只是假裝自己老了……
照我看啊,我還跟以前的自己差不多——我沒老,我還是我!
哈哈,我老許是什么人啊,連火球都燒不了我老許呢!
那是火龍吐出的火球哩,可不是鬧著玩的……什么?讓我說說這段——說說這火球?哈哈,好,說說就說說!
那時的我,還是個小屁孩哩,就知道在街上瞎玩兒,像個小瘋子一樣。有一天下午,我跑到棉花巷打酸棗去了,一打就打到了傍晚。這時,好端端的天空突然電閃雷鳴,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只得到一個院門口的檐下避雨。
檐下還有幾個避雨的大人。
棉花巷離咱們興隆街不遠(yuǎn),我尋思等雨下得小一些了,就跑回家去。我正尋思著呢,就看見不遠(yuǎn)處的天上掉下了一個發(fā)光的火球!
這火球的顏色發(fā)紅,光亮極了,刺得我雙眼生疼。
火球后面還帶著一團(tuán)濃煙——
它飛快地掉在了我面前,掉在了院門口前的馬路牙子上面,大概離我只有幾步遠(yuǎn)。此時雷聲大作,我傻乎乎地盯著這個火球看,雖然我沒有被嚇跑,但也沒有膽量湊過去看個仔細(xì)——我只是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盯著它看。
幾秒鐘后,火球騰空而起,伴著濃煙停在了半空中。
它停了一眨眼的工夫后,就完全消失了。
隨后,雨很快就停了,我從剛才的驚嚇中醒過了神,急忙激動地向四周避雨的大人們講述這個剛剛消失的火球——我以為大家都看到了這個火球,但沒想到,他們都沒有看到。這太奇怪了,因為火球并不小,而且十分明亮,如此顯眼的一個火球,他們怎么就看不到呢?難道他們在那一瞬間都變成瞎子和傻子了?或者他們原本就是瞎子和傻子?
他們沒看到火球,也就不會相信我的話,都認(rèn)為我在撒謊或者因為發(fā)燒而說出了離奇的胡話。
過了幾天,我把火球這事兒講給了十一號院的王大爺,他與那些大人不同——從我說第一個字開始,他就相信我說的事兒是真事兒,一點兒也沒有懷疑火球的真實性。
他說,火球是火龍吐出來的,別人都看不到,只有你小子看到了,這說明你不是個凡人哩!
王大爺雖然說我不是一個凡人,但我其實就是一個凡人——我有自知之明哩!不像我兒子彬彬,驕傲得很,自以為他是個人物哩——哼!四十多的人了,不說好好掙錢,而是沒日沒夜地琢磨寫詩哩,你們說鬧心不鬧心?!——那詩是你能寫了的?!唉,真是個傻貨……
不過話說回來了,人家想寫就寫吧,寫詩也是個正當(dāng)愛好,總比賭博強吧……唉,就怕哪一天,他不小心把自己的腦袋給寫壞嘍……唉,算了算了,不說他了……我想說的是,人都應(yīng)該有自知之明,就像我一樣——我老許什么不知道啊,還不是在五一路小學(xué)干了一輩子維修工?!
一輩子就這么湊湊合合地過去了,這能怪誰呢?!
我誰都不怪!哈哈……平平凡凡就挺好,哈哈……啊,說岔了,說岔了……回到火球這事兒上——這事兒確實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兒,因為自那天之后,我就一下子認(rèn)出了身邊的小妖怪!
我像是開了一雙天眼!
就說咱們興隆街吧,以前至少有四戶人家養(yǎng)著小妖怪呢!
精營街更厲害!我有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就住在精營街,我常去那條街玩兒——以我的觀察,那條街上最起碼有十幾個小妖怪!……城坊街你們知道吧?那兒有兩個小妖怪,分別養(yǎng)在姓劉的家里和姓姚的家里……
棉花巷也有幾個小妖怪……還有五一電影院——那兒也養(yǎng)著一個小妖怪!我搞不清是誰養(yǎng)的它,也許是被電影院的某個領(lǐng)導(dǎo)養(yǎng)的吧,不管是誰養(yǎng)的它,反正它在電影院里又吃又住,活得瀟灑極了!……它愛看電影,從沒看膩過……看電影時,它有自己的專屬位置,就在緊鄰最后一排座椅的東面墻壁下——它舒舒服服地靠著這面墻壁,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電影……它看得可來勁兒了,看到精彩之處,它嘴里還嘖嘖作響哩!哈哈……
我每次去五一電影院看電影,都能碰見它……一般來說,小妖怪都養(yǎng)在家里……養(yǎng)在電影院里的小妖怪,我只見過它一個……養(yǎng)小妖怪的家里,除了養(yǎng)它的人外,其他家庭成員都不知道它的存在,都被養(yǎng)它的人蒙在了鼓里……哦,你問我養(yǎng)它的這些人為什么要對家人保密——是吧?……好,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我猜這些人是為了避免麻煩吧,畢竟它們不是人,而是小妖怪啊!況且,即使告訴了家人,家人也看不見小妖怪啊,他們可沒長著我的那雙天眼!……所以告不告家人,都差不多,自個兒偷偷養(yǎng)著就得了……再說了,小妖怪又不害人,養(yǎng)著它,也不妨礙家人的正常生活,既然這樣,就瞞著唄,就偷偷養(yǎng)著唄,反正它也吃不了多少糧食……反正別人也發(fā)現(xiàn)不了……
但這些人瞞不了我——我能看見小妖怪!哈哈,我早說過,想瞞我,沒門兒!我老許什么不知道??!
以前,我從沒告訴任何人我看到過小妖怪——反正我說了,別人也不信!就像火球那事兒,我倒是說了,有什么用?!別人還不是都不信嘛!還指責(zé)我說謊……我也學(xué)乖了——誰都不告!……至于那些養(yǎng)它的人嘛,我那時還小,所以就沒敢和他們搭話……也許他們看我一眼,就會發(fā)現(xiàn)我也能看見小妖怪,但他們可會裝了——都裝作沒發(fā)現(xiàn)一樣……
現(xiàn)在,我不保密了,我要把自己知道的關(guān)于小妖怪的一切,都告訴你們,哈哈,你們有福了……對了,有一次我差點兒把看見小妖怪這事兒告了那位王大爺,但我還是忍住了——我怕!我怕連他也不相信我的話!如果那樣的話,恐怕他連帶地也不相信我以前看到過火球了——那樣的話,他也會認(rèn)為我是一個撒謊的孩子……啊,太可怕了……那樣的話,我就失去唯一一個還算相信我的人了……干脆我誰都不告,這樣多安全啊,也省得向他們費盡口舌地描繪那些小妖怪的模樣……不動聲色地觀察小妖怪,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件樂事兒……
我看到小妖怪們在街上大模大樣地閑逛,其中一個看見了街角的象棋攤,就走過去,蹲下來看下棋,它一邊看,一邊還嘟嘟囔囔,似乎正在分析這盤棋誰勝誰負(fù)呢……一到吃飯的時候,小妖怪就各回各家了……它們就像人一樣吃飯,但不用筷子——用手抓……也挑食!愛吃肉,愛吃餃子和包子,有時候,它們還要喝兩杯呢!……喝完酒,它們就在地上晃晃悠悠地亂走,走著走著,它們就醉倒了……哈哈,醉倒后的它們就像人一樣打著呼嚕,可愛極了……
在公廁的小便池前,我還和一個小妖怪并排撒過尿哩!……哈哈,當(dāng)時我沒敢看它長沒長小雞雞,所以你即使問我,我也說不出它的那玩意兒長什么樣……我也不知道它是公的還是母的,或者它們根本就沒有性別……從它撒尿的姿勢上看,它和男人差不多——尿完后,它也要抖一抖那玩意兒,然后就身心暢快地走了……它們比我們矮,但也矮不了多少,目測它們的身高大概有一米左右……
它們的面孔和人的差不多,至于差異之處,我就難以向你們描述了……它們的確長得有些奇怪,但并不可怕——看習(xí)慣了,還會覺得它們長得挺好看呢……它們都長著同一張面孔——長著一模一樣的面孔,不像我們?nèi)祟悾L得有美有丑,個頭有高有低……它們的皮膚像一種半透明的皮質(zhì),我很想摸一摸,但我的膽子太小了,始終沒伸出手去……
它們一天到晚都光著身子,到了夏天,像人一樣怕熱……我還見過一個小妖怪扇扇子呢!哈哈,那是個三伏天,它躺在一棵柳樹下面,熱得齜牙咧嘴……現(xiàn)在回憶起來,仿佛它們就在我的眼前一樣,唉,可惜啊……可惜啊,隨著我的年歲漸長,小妖怪就越來越少了,到了我十一二歲的時候,它們就基本絕跡了。
臨近絕跡時,我在街上便很難看到它們了,偶爾碰到一個,我就興奮極了,非常想過去和它搭個話,這時我已長大了,膽子也大了許多,然而每次總是沒等我走上前去,它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唉,可惜??!
絕跡前的它們,跟以前可不一樣了——以前它們在街上閑逛,個個顯得意氣風(fēng)發(fā),絕跡前,卻顯得有氣無力,萎靡不振……后來我想,它們肯定是餓壞了——是饑餓這個魔鬼把它們搞得半死不活……你問我?……我也一樣啊!每天餓得我前心貼后心,最奢侈的愿望就是吃一大碗牛肉拉面……人們沒吃的,自然小妖怪也就沒吃的;人們餓,自然小妖怪也餓……我總覺得,小妖怪終究不是人類,所以它們一定有它們自己的解決辦法,比如說逃跑——我想,它們最終的消失,可能就是一次逃跑行動,一次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所采取的求生行動……它們一定逃到有吃有喝的地方去了,它們聰明著呢……還是說說我最后一次看見小妖怪的情形吧……
那天晚上,餓著肚子的我和二姨一家到五一電影院看電影去了,進(jìn)了電影院,我就盯著那個地方——緊鄰最后一排座椅的東面墻壁下,可是我盯了很久很久,也沒有發(fā)現(xiàn)小妖怪的身影。
時間一到,電影院就放開了片子——《林海雪原》。
我心神不定地看著這部電影,反復(fù)回頭找那個小妖怪,但每次回過頭來,看到的都是一面冰冷的墻壁。慢慢地,我看電影看得入了迷,就暫時不再回頭找它了……當(dāng)電影放到王潤身演的楊子榮喊出那句“寶塔鎮(zhèn)河妖”的時候,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心里一激靈,就回頭又看了一眼那面墻壁——
啊,它終于現(xiàn)身了!
它還像以前那樣緊緊地盯著大銀幕,一邊看著一邊笑著,一邊笑著一邊流出了眼淚!它的樣子真開心啊,笑得無比歡暢,而它的樣子又真?zhèn)陌?,似乎要流干體內(nèi)的所有淚水……它怎么能將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極端情緒同時呈現(xiàn)在自己的臉上呢?
這簡直太神奇了!……我敢打賭,即使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演員也無法做到這一點!
我激動極了,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妖怪流眼淚,原先我還以為它們不會流眼淚呢,現(xiàn)在看來,它們真是什么都會啊……它太可愛了,我一秒鐘都不想坐下去了,心里生出一種對于小妖怪的愛與憐惜,這種感受是如此的強烈和深刻,仿佛在一瞬間,我就長大了很多……我想過去和它一起笑,和它一起哭,和它交個朋友……最近這些日子,我一次也沒有遇見過它們,這次可不能放過了它……我必須抓住這個機(jī)會……我邊想邊站了起來,二姨一家人都以為我要去廁所,便趕緊給我讓路,我急急忙忙穿過自己坐的那排座位,來到了過道上,可是抬眼一看,哎呀,那個小妖怪已經(jīng)不見了!它不見了!
它不見了!——它們再也不見了??!
此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小妖怪,它們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就這樣徹底地走了,就這樣永遠(yuǎn)地消失了。
我現(xiàn)在非常想念它們……它們絕跡這事兒,給我造成了極大的情感沖擊,我原以為,自己過些日子就會忘記它們,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它們不是我的親人,也不是我的朋友,我和它們從始至終都沒說過一句話,大概它們也都沒發(fā)現(xiàn)我能看見它們——嚴(yán)格地說,我和它們之間從沒發(fā)生過任何實際的情感交流,況且它們又不是人,只是小妖怪而已,但我沒想到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越來越想念它們,我就像失去了自己的親人或者最好的朋友一樣,感到失落極了,也傷心極了,這種傷心是一種心靈深處的痛苦,這痛苦是如此的孤獨,是如此的刻骨銘心……
我后悔自己在以前沒能跟它們搭上話,沒能進(jìn)一步了解它們的精神世界——唉,我真是后悔啊,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它們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它們是那么的可愛——說句不客氣的話,它們比很多人類可愛多了!
我回憶著它們,回憶著它們的點點滴滴,生怕自己哪一天會忘記了它們……我想起了關(guān)于它們的一件事兒——有天,我在棉花巷看到我最要好的同學(xué)楊建軍的二舅正拉著一輛滿載著青磚的平板車上一個大土坡,我正想上去幫忙,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小妖怪正在平板車的后面幫他推車哩!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個楊建軍的二舅并非是養(yǎng)小妖怪的人,他對這個小妖怪來說,僅僅是個陌生的人類而已……唉,一想到再也看不到這些好心腸的小妖怪了,我就傷心不已……說到那些養(yǎng)小妖怪的人——那些所謂的主人們,他們更是傷透了心!自從小妖怪消失后,他們一個個都像丟了魂一樣,整日里哭喪著一張臉……別人問他們:你們這是怎么了,是病了,還是餓得快不行了,或者是誰惹你們生氣了?
他們都不說為什么,只是不停地嘆著氣,自顧自地傷心著。
據(jù)我所知,他們中的有些人至死都沒有從這種傷心中真正走出來……唉,大家都舍不得它們?。《忌岵坏眠@些小妖怪??!都喜歡它們??!唉……呃——你們要去哪兒?!
不聽我說了,想溜?想賣菜去,賣香蕉去,炸臭豆腐去,蒸包子去,做雞蛋灌餅去?——是不是?……不是?如果不是,那你們干什么去?為什么不聽我老許講了,難道我講得不好嗎?難道我講得不精彩嗎?說嘛,說說看嘛……你們以為我編故事了?吹牛了?侃大山了?——騙你們了?耍你們玩兒了?……你們想得美!——都給我乖乖地聽著,在我老許說完之前,你們誰都別想走!……想走,沒門兒!
——我告訴你們,門兒都沒有??!
從古至今,太原西南方向一向多云,而多云即意味著有龍出沒其間,而有龍就有神佛或隱或現(xiàn)。
就在或隱或現(xiàn)的迷霧里,聳立著巍峨的太山。山中有座龍泉寺,寺內(nèi)有個老和尚,他法名為“虛境”,是我的師父。
大多數(shù)時候,老和尚言少,他面露微笑,總是自自然然的。
有時候,他也嘮嘮叨叨,生怕旁人聽不懂似的。
龍泉寺南面,有一個菜園,他常在這里給菜澆水,其態(tài)度比讀經(jīng)還要認(rèn)真。他說,心中有佛就夠了,讀經(jīng)馬馬虎虎無妨。
如果我在寺廟里找不到他,就到菜園里找他,一準(zhǔn)兒能找到他——
隔得老遠(yuǎn),我就大喊:“師父!師父!”
他聽到后,一邊在菜地里忙活,一邊輕輕地答:“我在,我在?!?/p>
他的回答聲低極了,我的耳朵完全聽不見這聲音,只能靠我的直覺來感受——
還好,我能感受到他對我的回答,這時我才明白人的耳力是多么的有限。
從此,我就嘗試感受那些細(xì)微而強烈的東西。
有一次,我聽到一只蚊子的哭泣聲,我不清楚它為什么哭,但它確實傷心極了。
春天時,寺里的一棵杏樹開花了,杏花們都開瘋了——
我看到它們都在奮不顧身地爭取著自由,爭取著屬于它們自己的那一份自由。
我喜歡跟師父一起種菜。
他收獲了菠菜,就給我炒菠菜吃,附加一盤紅燒豆腐,火候恰到好處。
有時,我默默地看著他,看著看著,我就大笑起來。
他說“你笑了”,我卻渾然不覺。
有一次,他對我說:“徒兒,你身后飄過一朵白云呢?!?/p>
我說:“那是一萬朵白云化為的一朵白云?!?/p>
他笑著說:“廢話?!?/p>
我聽后,心里美滋滋的。
真凈克文禪師說“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氣焰非常兇猛。老和尚沒有這股氣焰,他只是馬馬虎虎讀經(jīng)、老老實實種菜而已——
他除了讀經(jīng),就是種菜;他除了種菜,就是讀經(jīng)。
所以,他馬馬虎虎讀經(jīng)也能讀得風(fēng)清月明。
那天,我擔(dān)來兩桶水澆菜。水入菜地,他在一旁突然做出喝水狀,嘴里發(fā)出“咕咕咕”的聲音,模樣十分好笑。
我說:“師父,您是一棵菠菜嗎?”
他只顧自己玩耍,并不答我,也不管身旁的游客怎樣笑他。
他玩得真是暢快??!
只要老和尚到山下的青龍澗散步,就會有一群喜鵲圍著他歡叫——他走到哪兒,它們就跟到哪兒。
他咕嚕咕嚕地和它們說著一些含糊不清的話,像是在聊天。
他說累了,就笑著一揮手臂,說:“老老少少們,都去吧!”
這群喜鵲聽后,就歡叫著飛遠(yuǎn)了。
他也不看它們到底飛向了哪里,只是回頭上山,低頭看路。
一天午后,我去禪房找他,見他正自言自語道:“善知識、惡知識、善知識、惡知識、善知識、惡知識……”他循環(huán)不停地念著“善知識”與“惡知識”,就像念著兩句咒語。
人間無所住,他念“善知識”與念“惡知識”的語氣是一樣的,并無什么分別。
他不含感情地念著它們。他無所思地念著它們。
我看著他,竟然看呆了。
他一直念到了夕陽西下,念到了黑夜降臨——
念到他口渴了,就不念了。
以我對老和尚的了解,他懶得去“照破天地”——
可能他連自己也懶得照,但如果到了星流電閃之際,他也容不得自己有一點兒懷疑。
他懶,但他不疑。他易,但他不移。
此道光輝——
如果他非要在自己的肉上剜瘡,那么在動手時,我想他定是此中好手。
老和尚每天忙得很,整日里掃地、澆花、砍柴、種菜和擔(dān)水,忙得滿頭大汗。
但不怎么見他打坐。
他興興頭頭地忙活著,身上就升起了一股熱氣,一股充沛的熱氣??墒撬灰聛恚蜃谔锕∩?,或靠在槐樹上,或躺在一塊大青石上——
無論在什么地方歇下來,他都能自然而然地靜下來,那股熱氣也就瞬時消散了。
此時,他身上聚起的是一團(tuán)靜氣,是一團(tuán)極靜的氣。
沒有見過這團(tuán)靜氣的人是不會明白它有多么寶貴,又有多么平和。我看著他的這團(tuán)靜氣,先是感到分外歡喜,周身通暢,后來就渾然不覺有己。
我從未在其他人身上見過這種靜氣。
他養(yǎng)著自己的靜氣。
只見他的眼睛一閉,嘴角微微翹起,真身真意來臨,內(nèi)外皆清靜靈明。
他歇了一會兒(像歇了一生一世),就睜開眼,起身摘菜去了。
他一動起來,那股熱氣就升了起來,隨他一路來到了菜園。
今天,他摘的是黃瓜和豆角——
今天就吃它們。
他說:“吃一餐,就是了一事!人生大事,不外乎了卻人生大事?!?/p>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老和尚推開門,走到了雪地里。
他抬頭看了一會兒天空,看得甚是認(rèn)真,然后就躺在了雪地上。
我好奇地走到他身邊,蹲下來問:“師父,您不覺得冷嗎?”
他答:“去粘解縛,不冷也不熱,不熱也不冷——剛剛好??!哈哈!”
我說:“痛快!好多年都沒下過大雪了,這一場真是難得啊……”
還沒等我說完,他就急不可耐地說:“難得?!哼,這雪不值半分錢哩!”
說完,他就抓起一把雪,吞了下去。
我似乎明白了他說的意思,而他分明不在乎我是否明白了——他只是由著自己的性子,吞著新鮮的雪花,哈哈大笑不止。
我見過老和尚動感情,但不知他是為什么事情而動了感情。
一日,他在山崖邊看著遠(yuǎn)方,無聲地流下了眼淚。我走到他面前,他也不拭去淚水。我問:“師父,好端端的,您為什么哭啊?”
他答:“高天大海,本來如此?!?/p>
我為他拭淚,他拿手一擋,有些生氣地說:“由它去,由它去吧!賊身自露,一棒一痕啊,一痕一棒??!”
我不敢再打擾他了,就任他待在山崖邊上。
第二天,我不死心,又問他昨日在山崖邊上到底為何哭泣。他說:“我沒有哭——我是在鬼窟里做活計哩!……臟水要從頭澆下去,澆完這臟水,我就要澆菜去了!”
我聽后,似有所悟。
一年深秋,老和尚去中條山般若寺見了一位老友。
他回來后,與我聊了一路上的見聞,唯獨沒有聊這位老友。
我感到奇怪,問他何故。他說:“我這位老兄啊,本是赤心一片,有著本分手腳,可是現(xiàn)在,他卻自設(shè)障礙,與我不合了,不合了!”
我問他們之間如何不合。
他說:“此人的大丈夫氣還在,可惜頂門無眼——可殺!”
說這話時,他的目光里隱隱有刀劍之氣。
我說:“那就太可惜了,不能相處了!”
他說:“老友還是老友啊,怎能不相處呢?明年春天,他還要來太山看我哩,還要和我一起上五臺山哩!”
第二年春天,這位老友果然來了太山。
此人耳大,左手六指,聲音極為洪亮。老和尚稱他為“青木”。
兩人相見甚歡,但過了一會兒,他們就因為佛理問題而爭論了起來,都爭得面紅耳赤,似乎隨時都有鬧翻的可能。
青木奚落他,說他是一個黑乎乎的“大漆桶”。
他挖苦青木,說他是一個“老賊”,說他“拖泥帶水,要護(hù)惜個什么?!”
青木在寺里住了三天,兩人一會兒笑、一會兒吵,好不熱鬧!
后來,他們一起去了五臺山。
又一年春天時,他得到了青木往生的消息。
他沉默不語,辟谷了七天。
我勸他不要太傷心。
他說:“我沒傷心,他是他,我是我——那個青木啊,不關(guān)我事!”
說完,他就哭了。
他哭起來的樣子,像一個孩子。
青木俗姓董,他往生后,其孫董如山專程來過一次龍泉寺。
如山不修邊幅,身上散發(fā)著頹廢的氣息,眼神里難掩一種無來由的不滿。
他將青木用過的毛筆和硯臺都交到了老和尚手里——
青木臨終前囑咐孫子,讓他務(wù)必將這些東西親手交給老和尚。
老和尚睹物思人,神色黯然。
然后,老和尚留如山喝茶,他干脆地說:“老師父,我不愛喝茶,只愛喝酒哩!我要下山喝酒去!”
老和尚一聽這話,就忍不住笑了,說:“好好好,那你就喝去吧!——如山啊,你可要替我多喝幾杯呀!”
如山聽后,大感意外,他笑了一聲,便起身告辭了。
第二天中午,老和尚邊吃飯邊對我說:“我年輕的時候,就跟如山這小子差不多,哈哈——誰也不尿!”
他的話音剛落,就見幾粒米掉在了桌子上,他忙用手捏起來吃了。
有一粒米掉進(jìn)了桌縫里,他就用牙簽挑了出來,將它吃進(jìn)了肚里。
老和尚從沒說過自己勘破了。
他說:“‘勘破’可不是隨便說說的!要真勘破了才能說——不過真勘破了,又不必說了?!?/p>
我偶爾能看到他打坐,但他總是打著打著就睡著了。只見他的頭低垂著,在起伏的鼾聲里,口水就順著嘴角流了出來,一直流到了胸前。
他睡醒后,走出禪房,胸前的僧袍上濕了大大的一塊。
我笑他,他卻不惱,并且開起了自己的玩笑,說:“我本想在夢里見一見佛祖,可是倒霉得很,坐船過河時,船卻翻了,差點兒淹死了我……幸虧我醒得快??!——你瞧,這兒還有被河水打濕的痕跡哩!哈哈!”
我聽后大笑。他摸著自己的光頭,也笑了起來。
時光不停地流逝著。
他變得越來越老了。
隨著肉身的老去,他幾乎變成了一個啞巴。
在菜地里,他經(jīng)常長時間地盯著蔬菜,一動不動地發(fā)著呆。
他種了一個大南瓜,稱它為“南兄”,舍不得吃它。
有一天,他終于下了手——
切了它,熬了一鍋南瓜稀粥。
喝粥時,他流出了眼淚,但依然沉默著。我聽到了他的咬牙聲。
他連喝了三大碗稀粥。
一日黃昏,老和尚和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落日。
余暉中,他的臉上泛起了紅光,顯得平靜而溫暖。我看著這紅光,看得入了迷。他側(cè)過了臉,向我微微笑著,然后抬起了手,撫摸著我的光頭。
我叫了一聲“師父”,他“嗯”了一聲,接著就站了起來,臉色陡變,厲聲對我說:“領(lǐng)出去便打!領(lǐng)出去便打!……我有我的氣概!說什么覓求心性,說什么真如妙體,說什么不可心外求法,說什么明心見性——可是徒兒,那定盤之星難找啊!”
我見快變成啞巴的他,居然說了這一通話,內(nèi)心非常歡喜。
我也站了起來,說:“哪里弄精魂呢?!——心里去!”
他聽后,不出聲,也不看我,而是獨自在地上轉(zhuǎn)了三個圈,然后便面向落日說道:“要大放光明??!要大放光明?。 脭?,要把得定,這樣才能在剎那之間,登上妙覺!如不識,只好再伺機(jī)緣……我只求自悟,可是我的手段不夠高強??!——怎解,怎解?!”
我說:“高強不高強,您自己說了不算!”
他大笑,說:“空谷幽蘭,花兒自開自落,乃風(fēng)光法度也!史上呵佛罵祖者甚多,也是自度吧……山河大地,一拈一掇,終究歸于自己——我又怕個甚哩?!怕個?哩!”
我說:“趨向明心,都有個出處——那么,您的出處在哪里呢?”
他聽后,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大睜著雙眼,無比堅定地說:“——在死!”
我沒有接話。
之后,他就獨自向寺廟走去。他走得相當(dāng)緩慢,腿腳已不甚靈便了。
他老了,老得都快走不動了。
我在原地呆立著——
我困惑的是,老和尚修行了這么多年,為什么越修行,他越浮躁了呢?
這可不是得道者的做派??!
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老和尚徹底沉默了。
他每日除了種菜,什么都不做了。
五月初八清晨,他突然來敲我的門。
我急忙開門。他一進(jìn)來,就直直地瞪著我,怒氣沖沖地對我說:“都是空呢!”
——他殺氣通天。
我莫名地感到了悲傷,又非常的驚慌,就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大聲說:“師父,我拉住您了——這怎么是空呢?!您別想離開我!”
他惱怒而傷心地說:“徒兒,你拉的不是我,只是我的衣袖哩!也好,這里里外外都留給你吧!”
說罷,他快速脫下了僧衣,然后就赤身裸體地走出了我的禪房。
寺內(nèi)的幾位僧人看到他一絲不掛地走向山門,都急呼:“虛境!虛境!站??!站?。 ?/p>
他一概不理,只是憤怒地向前走去。
他走得又快又穩(wěn),腿腳靈便極了——他就像在地面上急速飛行著。
我瘋狂地追著他,叫道:“師父,站??!師父,站住!”
可是我壓根兒就追不上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他就這樣走了,就這樣赤裸裸地走出了我的視線——
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我的視線——
就這樣完完整整地走出了我的視線。
他走出山門后,去了西方。
我只能面向西方,流著淚反復(fù)默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p>
凡是見到老和尚出走的人,都會記住他那張怒不可遏的臉龐。
那張臉龐實在可怕,這可怕里包含著一種癲狂,包含著一種肅穆般的癲狂,令見者永生難忘。
而我確信我比別人看到了更多——
我看到他的胸前毛密,胯下一根陽具昂首挺立,其龜頭如怒火中燒一般。
我從小就住在南華門。
在我的譜系里,南華門有三寶。一是山西省作協(xié)在此地辦公,集一省之文氣,可謂文運之地。二是南華門為明晉王宮南門遺址,歷史悠久,街景和街風(fēng)自然厚重。三是幾乎整條街上都布滿大小不一的商鋪,極具煙火氣息。很難想象在這一條小街上竟然充溢著如此豐富的文化和世俗元素,而且這些元素間不僅不隔或不矛盾,更能相互融合與相恰。
我打心眼里喜歡這條街。從前我認(rèn)為我就是住在南華門的王源,別人也都以為我就是住在南華門的王源,但最近卻出了問題,就是我總在不停地懷疑自己的身份——
我真的是王源嗎?
說實話,我不敢回答,但我并不是一個膽小鬼,我可以不臉紅地說,我比一般人的膽子還要大哩!早些年南華門一帶的地痞流氓,我怕過誰呀?!自小我就爬高上低,上房揭瓦,惹是生非,闖了不知多少禍!可是,可是,可是現(xiàn)在……在我是不是王源的這個問題上,我確實害怕了!——我真是怕了,怕了怕了!
唉,怕了就怕了吧,這也沒什么可丟人的!大家都是一樣的人,難道你們就沒有像我這樣怕過嗎?難道你們就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份嗎?
難道你們就沒有懷疑過你們自己嗎?
我對于自己的懷疑,是我的元問題。
我始終沒有停止過自我懷疑,這種自我懷疑一直在我的腦海里頑固地存在著,它一直沒有被消滅或者沒有被解決。由這個元問題發(fā)源,我除了自我懷疑之外,也生出了不同于眾人的種種看法。
這種種看法,構(gòu)成了我與眾人的分歧,比如他們認(rèn)為那是凳子,我卻覺得這是桌子;他們認(rèn)為那是木床,我卻覺得這是鐵床;他們認(rèn)為那是棉被,我卻覺得這是枕頭;他們認(rèn)為那是面包,我卻覺得這是面條;他們認(rèn)為那是走廊,我卻覺得這是大廳;他們認(rèn)為那是一棵楊樹,我卻覺得這是一棵柳樹或者一株桃樹,反正它不是一棵楊樹——還不止這些呢!比如他們看到的是一位從東面走來的穿著深灰色西裝的留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我看到的卻是一位從西面走來的穿著淺黃色夾克的滿頭白發(fā)的拄著拐杖的老大爺;他們看到的是坦率大方的劉大叔,我看到的卻是小肚雞腸的常大叔;他們看到的是殘陽如血,我看到的卻是旭日東升;他們看到的是一個廉價的白色瓷杯,我看到的卻是一個乾隆年間的彩繪茶碗;他們看到的是臉上汗涔涔的忍著不發(fā)作的董老二,我看到的卻是充滿英雄氣概的錢老三;他們看到的是目中無人的房地產(chǎn)公司的鄭總,我看到的卻是在酒后為情而落淚的田總;他們看到的是五金店的小老板許彬,我看到的卻是潛在水底的許彬,這兩個許彬貌似同一個許彬,其實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許彬;我的高中同學(xué)們看到的是又矮又瘦的蔣逢吉,我看到的卻是又矮又胖的蔣逢吉——
說到蔣逢吉,最近不知為什么,我在街上常常都能碰見這位老同學(xué)。
昨天下午,我又碰見了老蔣——就在這天上午,報社的人事部門通知我在三天內(nèi)必須辦理完離職手續(xù)。對此事我早有預(yù)料,自己不上班已經(jīng)快一年了,這是遲早的事兒!一開始不去上班,我還裝模作樣地請病假,后來就連病假也懶得請了——我就是不想去了,就是不想去上班了,就是不想再當(dāng)那個不死不活的副刊編輯了——
無聊!沒勁兒!煩!
不上班的日子里,我一直沒有提出辭職,坦率地說,我實在懶得提,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由他們?nèi)グ桑也贿^是一個小編輯,由他們發(fā)落去吧,他們想怎么發(fā)落就怎么發(fā)落吧,我不管了……
我這樣無緣無故不上班,嚴(yán)重違反了報社的勞動紀(jì)律,但領(lǐng)導(dǎo)們可能還念我是一個老員工,還念著一些舊情,就沒有按人事制度開除我,而是有意地拖著這件事兒。這期間,報社的劉總曾私下聯(lián)系過我,他幾乎是在命令我——命令我改掉自己身上的臭毛病后,就趕快回來上班,否則報社就要開除我。
我領(lǐng)了他的這番好意,但就是堅決不提上班一事,也直接表示自己無意改掉他說的那些臭毛病。劉總聽后,在電話那頭大聲喊道:“好好好!小王——你就等著被開除吧!”
說完,劉總就掛了電話。他肯定非常氣憤,我能理解他,能理解他的這種氣憤,我要是他,我也會非常氣憤,但沒辦法,我就是不想去上班了,這與劉總無關(guān),他是個不錯的領(lǐng)導(dǎo),平時對我關(guān)愛有加,但是我有我的原則——我不能因為劉總是一個不錯的領(lǐng)導(dǎo)就放棄了我的原則,就好好地回去上班——這可不行!
我的原則就是我絕不改掉劉總說的那些臭毛病——
既然如此,我怎么能回去上班呢?!
那些臭毛病說來也簡單,其實就是我不同于眾人的種種看法,就說這個劉總吧,報社的同事們都稱他楊總,可他明明就是劉總嘛——劉啟明,男,總編職務(wù),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生人,老家在河北唐山——
這還能搞錯了?!
這到底是我傻呢,還是他們傻呢?
只是叫法不一樣也就算了,關(guān)鍵是在很多編務(wù)問題上,我的看法和同事們的看法也背道而馳,并且分歧越來越大,以至于鬧到了無法調(diào)和的地步。難道我堅持自己的看法就是一種臭毛???!真是豈有此理!
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里,我還能待得住嗎?還能正常工作嗎?!
事情就是這樣一件事情——事情就這樣發(fā)展了下去,直到這天上午,我接到人事部門打來的電話——
唉,離職手續(xù),離離離,又是離!
這天的一個月前,我剛辦完離婚手續(xù),現(xiàn)在則是離職手續(xù),都是離,好吧,離吧,離吧離吧離吧,離了也是一件好事兒……我和孫曼沒孩子,說離也就離了——離了就干凈了!我倆之所以過不下去,原因不外乎是我和她對于事物的看法各異,相互之間難以包容,比如她說天快黑了,偏偏我說天快亮了;她認(rèn)為這個人壞,偏偏我認(rèn)為這個人好;她輕蔑的東西,偏偏是我熱愛的東西;她過目即忘的事情,偏偏是我沒齒難忘的事情;她就像一塊冰冷的數(shù)九天里的玻璃,偏偏我就像一塊燒紅的寂寞難耐的烙鐵;她發(fā)出了嚶嚶咽咽的哭泣聲,偏偏我發(fā)出了吭哧吭哧的喘氣聲——
她說:“明天你給我老老實實上班去!”
偏偏我說:“我就不上班去!”
那好吧,咱們離婚——她咬著牙說。
因此,我倆就離了。據(jù)她說,離婚是我一個人造成的后果,全都怪我。好吧,我認(rèn),全都怪我——我認(rèn),我都認(rèn)……離吧,離婚后就是離職,離吧,離吧,都離了吧……
這天下午,吃完午飯的我在家中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煩悶,就想出門透透氣去。
我剛走出家門,還沒走出南華門,就被人在我身后拍了一下肩膀,我回頭一看,此人正是蔣逢吉。
我說:“又是你啊,老蔣!”
老蔣滿面笑容地說:“嗯,嗯,源兒,最近老能遇見你……”
我說:“你這是去哪兒???”
老蔣說:“哦,我去一個研討會——關(guān)于古籍收藏的,哈哈,去轉(zhuǎn)轉(zhuǎn)、聽聽,湊個熱鬧,哈哈。”
我說:“你不是開茶葉店嗎?怎么和古籍收藏扯上關(guān)系了?
老蔣咽了一口唾沫,笑瞇瞇地說:“倒也沒啥關(guān)系,不過聽一聽,總沒壞處吧……聽說這次研討會請了一個著名專家,你有時間的話,就跟我一起聽聽唄……玩玩唄!”
我嘿嘿笑了兩聲,說:“老蔣,你自己去聽吧,我可沒啥興趣。”
老蔣說:“好好,對了——你去哪兒啊?”
我說:“我哪兒也不去,就在街上遛遛,透透氣唄——唉,說是透氣了,實際上吸的也都是汽車尾氣,哈哈……”
說完后,我苦笑了一下,看著眼前的老蔣,心想那些表面上顯得非常聰明的老同學(xué)們怎么能說老蔣長得又矮又瘦呢,他明明又矮又胖嘛!并且,他可不是在這十幾年里逐漸變成胖子的,而是在高中時代就是一個胖子了——有當(dāng)時的畢業(yè)照為證??!唉,我的那些老同學(xué)啊,也都是些蠢貨……
我和老蔣又聊了一會兒,他趕著參加研討會,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墒俏覀z剛一分手,突然他又拉住了我的衣袖,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驚恐。我連忙問:“老蔣,你怎么了?”
老蔣說:“源兒,源兒……你剛才一轉(zhuǎn)頭,我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在你的脖頸上……在你的脖頸上寫著一個‘刀’字!啊,太可怕了!”
我聽后大驚失色,說:“我不知道啊,我的脖頸上怎么會有一個‘刀’字呢!這太恐怖了,你不是開玩笑吧?是不是眼花了?你再仔細(xì)看看!”
老蔣湊到我的脖頸處,認(rèn)真看了好一會兒。
他看的時候,我感到他在輕微地發(fā)抖。
老蔣邊看邊用手在我的脖頸上反復(fù)揉搓和擦拭,試圖擦掉他說的那個“刀”字——試圖消滅那個字。他越擦越用力,我漸漸感到疼痛難忍,就對他說:“好了,好了!老蔣,你別擦了,快忙你的去吧,我自己會處理的!”
老蔣說:“唉,源兒,你一定要想辦法擦掉??!我剛才使了半天勁兒,還是沒擦掉,記得啊,一定要擦掉?。 @是一個紅色的‘刀’字,太可怕了……大兇啊!你要是擦不掉,就趕緊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弄掉!這是誰給你寫上的?你這是得罪誰了?源兒,你好好想一想,誰和你有仇了,這可不是開玩笑了,太可怕了……”
我和老蔣分開后,就提心吊膽地往家走去。
回到小區(qū),我就請幾個鄰居看我的脖頸——看看上面是不是寫著一個字,結(jié)果他們都說我的脖頸上沒有字,只是皮膚有點兒發(fā)紅,好像剛被人使勁兒揉搓過一樣。
我聽后,只是謝了謝他們,便回家了。
回到家,我還是不放心,就拿一面小鏡子背對著一面大鏡子,仔仔細(xì)細(xì)地查看我的脖頸。和那些鄰居們的看法一致,我在自己的脖頸上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就連那塊發(fā)紅的皮膚也恢復(fù)正常了,別說是一個紅色的字了,就是一個紅色的小點兒,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
難道老蔣和我開玩笑了?可是不像啊,他那副受驚的樣子,不像是裝的呀!再說了,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現(xiàn)在怎么就突然開起了玩笑呢?而且這玩笑可不是一般的玩笑,而是一個可怕的玩笑——即使他和我開玩笑,也不可能開這種玩笑?。浚?/p>
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開這種玩笑!
可是,既然他不可能開這種玩笑,那么“刀”字去哪兒了?
為什么這個字又消失了呢?……
我左思右想,不由得心煩意亂起來,心煩意亂的我不知做什么好,就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白開水。
我有個癖好,就是每當(dāng)我心煩意亂的時候,便不停地喝白開水,然后就不停地小便,喝水喝水喝水,小便小便小便……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就能漸漸驅(qū)走我的煩惱。
那個紅色的“刀”字,到底是怎么來的呢?
我一邊喝著白開水一邊想著這個問題,但我怎么想也想不通。難道老蔣產(chǎn)生了幻覺?或者這世上只有他才能看到那個字,而我和鄰居們都看不到?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和鄰居們不就沒有區(qū)別了嗎?
對于這些問題的答案,我一無所知——
我只知道,如果這天下午我沒有遇見老蔣,那么也許紅色的“刀”字就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脖頸上——
但這天下午,我真的遇見過老蔣嗎?
我不敢確定自己是否遇見過老蔣,但我敢確定老蔣這個人長得又矮又胖——他不僅又矮又胖,還戴著一副黑框的近視眼鏡呢!而我的視力一向優(yōu)良,從來都沒有戴過近視眼鏡,老蔣可不行,上高中時他就戴上了近視眼鏡,并且是高度的近視眼鏡——
可是為什么他那雙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眼睛偏偏看到我的脖頸上有一個紅色的“刀”字呢?
這個莫須有的“刀”字搞得我心神不寧,心神不寧的我什么都不想做,但一味地?zé)老氯?,也沒什么意思,所以心神不寧的我就找出了相冊,想看看以前的照片——
看看高中時代的老蔣是什么樣的,是不是跟我回憶中的老蔣一模一樣,是不是又矮又胖……
我打開相冊,找到了我的高中畢業(yè)照,匪夷所思的是,照片里的我居然消失了,而在應(yīng)該有我的地方,出現(xiàn)的是又矮又胖的老蔣!
而在應(yīng)該有老蔣的地方,出現(xiàn)的是別的同學(xué)——
簡單地說,同學(xué)們都在,而我卻不在了!畢業(yè)照里的我——沒了??!
我被消滅得干干凈凈,一點兒痕跡都沒有留下。
我急忙查看其他照片,看我的單人照片、看我和親人們一起照的照片、看我和報社同事們一起照的照片、看我和前妻一起照的照片——看應(yīng)該有我的所有照片,結(jié)果無一例外——凡在應(yīng)該有我的地方,出現(xiàn)的都是戴著黑框近視眼鏡的又矮又胖的老蔣!
單人照片里的背景、合照里的其他人都在,唯獨我沒了——唯獨我被老蔣換了,這——是——為——什——么——呀?!
怎么變成了這樣?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咬了自己的胳膊一口——狠狠地咬了一口,疼,真疼!一瞬間,我的胳膊上就出現(xiàn)了紅紅的牙印,看來這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是在做夢!
照片里又矮又瘦的我去哪兒了?我去哪兒了?!
我歇斯底里地從抽屜里、盒子里、袋子里找著散放的或者遺漏的照片,期望能夠找出一張有我的照片——
找出一張我沒被老蔣換了的照片——
找出照片里的我——
找出真正的我……
我急得大汗淋漓,翻著翻著,找著找著,翻著翻著,找著找著,就找出了我的離婚證,這上面貼有我在一個月前專為離婚而拍的一張照片——
它是我最新的一張照片,也是我最新的一個證據(jù)。
我死死地盯著這張照片,看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沒錯,照片里的我依然被換了——換成了老蔣!
這個老蔣在照片里還沖我笑呢,他那個歡喜呀,他那個快樂啊,好日子好呀,好呀好呀好呀,好日子美啊,美啊美啊美啊……剎那間,我冷靜了下來,我想無論最后的真相是什么,無論誰換了誰,也無論最終是我離婚了還是老蔣離婚了——無論是誰離婚了,這個人都不應(yīng)該笑嘻嘻地拍一張貼在離婚證上的照片——
離婚畢竟是件嚴(yán)肅的事情,也終歸是件悲傷的事情,怎么可以高興成這樣呢?!這成何體統(tǒng)!
半坡街分東西街。東街長一些,也寬一些;西街則短一些,也窄一些——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無論是東街還是西街,都沒有“坡”存在。這兩條街是古街道,可以想見在遙遠(yuǎn)的年代里它們一定是有“坡”的,可是滄海桑田,人世流轉(zhuǎn),到了現(xiàn)在它們就只有“坡”名,而無“坡”實了。說到現(xiàn)在,大部分太原人并不在乎這些“名”與“實”的差別或矛盾,并不深究什么,在他們眼中,不管周遭如何變化,半坡西街就是半坡西街,就是那條不長也不寬的平平坦坦的小街。
這有什么問題嗎?或者這很奇怪嗎?
沒有問題,也不奇怪。
半坡西街上有一家紅馬甲星際搬家公司的分店,其位置較為偏僻,但對于搬家公司來說,地理位置并不重要,它們一般都靠電話來洽談業(yè)務(wù),只要廣告打出去了,預(yù)約搬家的電話也就自然打進(jìn)來了。
搬家從來就是一件大事兒,也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兒,如果還要搬到另一個星球去,那就更麻煩了。為了避免這些麻煩,搬家時就得選擇一家正規(guī)的星際搬家公司,千萬不能選那些在街頭貼小廣告的搬家公司,這些公司不僅亂收費,員工還不專業(yè),常常會碰壞客戶的家具,甚至有可能在半路上丟失貴重的物品——
上個月就有一家到處貼小廣告的搬家公司把客戶的一張明代雕花木床給弄丟了,丟在了茫茫的太空之中……
選擇“紅馬甲”的客戶就非常明智——“紅馬甲”只在主流媒體上打廣告,從不在街頭和住宅區(qū)張貼小廣告,公司的分店不僅遍布全國,而且搬家工人都經(jīng)過嚴(yán)格的技術(shù)培訓(xùn),他們素質(zhì)高,有禮貌,視客戶為上帝,這就使“紅馬甲”在廣大百姓中贏得了良好的口碑。
三天前,“紅馬甲”接到一個預(yù)約搬家的電話,雙方敲定在本月二十六號搬家——搬到B348 號行星去。
這顆行星被美國人稱為“迪恩星”,中國人則稱它為“北陽星”。
嚴(yán)格地說,這個客戶是由三家人組成,每家只有一個年輕人,他們分別是水管工小譚、咖啡師小姜和領(lǐng)舞小姐艷麗。
他們都是外地來太原的打工者,是彼此信賴的朋友,為了聯(lián)系方便,也為了降低生活成本,他們合租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這幾年打工下來,他們都沒掙到什么錢。前段時間小譚過生日,三人在家里聚餐,酒后大家都表示在太原掙錢太難了,想換個地方試試——
可是該換到哪兒呢?
這時,小姜說了一個想法,他說在地球上,到哪兒都差不多,都不好混!索性我們?nèi)ネ庑钦艺覚C(jī)會吧!
小譚和艷麗聽了,覺得這主意不錯,雖然外星遠(yuǎn)是遠(yuǎn)了一點兒,但如果在那里能掙到錢,也算沒有白忙活。之后,他們就分別打聽情況——打聽在外星上生活和工作的情況。
打聽的結(jié)果相當(dāng)樂觀,沒想到,他們各自從事的職業(yè)在外星都非常吃香。外星的水很珍貴,比燃料值錢多了,因此從事安裝和修理水管的工人不僅工資高,而且普遍受人尊敬;在外星,最普及的飲料就是咖啡,據(jù)說,帶到外星的茶葉和果汁都會在離開地球后迅速變質(zhì),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臭味,唯有咖啡可以不受外星環(huán)境的影響,依然保持原初的美味,所以不論是從地球上去的移民還是外星人,都愛喝咖啡,而且都愛到裝修雅致的咖啡廳里喝咖啡,消磨閑暇的時光;外星的娛樂生活普遍貧乏,所以在外星不論是當(dāng)一名勤勤懇懇的舞蹈老師(此工作較為難找),還是當(dāng)一名脫衣舞女(以艷麗的條件,飛船一落地,她就能上班——如果她愿意的話),其收入都高得驚人。
來自外星的美好前景促使他們加快了離開地球的腳步。
上星期,他們坐飛船到新開發(fā)的北陽星探了探路,各自接觸了幾家單位,它們包括一家舞蹈培訓(xùn)學(xué)校、兩家舞廳、兩家急需水管工的安裝公司、三家咖啡廳,這些單位都求賢若渴,待遇十分優(yōu)厚。他們發(fā)現(xiàn)在外星確實大有可為,就下了搬來的決心,并當(dāng)即合租了一套房子,定金付給一位姓趙的房東,他答應(yīng)在搬家的飛船落地時去接船,以免他們迷路。
對他們最有興趣的幾家單位都私下打聽到了他們抵達(dá)北陽星的準(zhǔn)確時間,為避免被競爭單位搶走人才,這幾家單位的負(fù)責(zé)人皆打定主意要在他們乘坐的飛船落地之時就先行“搶人”,當(dāng)場與他們簽訂雇用合同……
二十六號上午九點,“紅馬甲”派出一艘飛船,來到了他們合租房子的那棟樓前。
前來完成搬家工作的共有六人,即老羅,小賈、老侯、大齊、小范和小蘇,其中老羅和小賈是駕駛員,其余四人是搬運工,老侯是領(lǐng)班。他們都是工作五年以上的老員工,搬家經(jīng)驗非常豐富。
三人早已將零散物品打包好了,其余都是大件物品,這些大件都很普通,無非是木床、衣柜、沙發(fā)等等——對了,還有艷麗的一架鋼琴,它是所有大件里最值錢的一件了。
工人們坐電梯到十七樓,敲開了他們的家門。三人一看,就知道這些人是來搬家的工人,因為“紅馬甲”的所有員工都穿著一件結(jié)實耐磨的紅馬甲,上面印著“紅馬甲為您服務(wù)”這幾個字,令人一目了然。
工人們進(jìn)了屋,先清點需要搬離的物品,重點檢查這些物品中哪些是易碎品或貴重物品,對此類物品做上記號,以防磕碰或遺失……
老侯簡明扼要地寫了一張物品清單,請客戶簽字確認(rèn)。
三人都簽了名。老侯一邊將清單放進(jìn)口袋一邊問他們付款后需不需要開發(fā)票,三人異口同聲地說不需要,艷麗還補了一句:“我們都是打工的,又都辭職了,可沒地兒報銷去!各位師傅只要別碰壞我們的東西,就OK 了!”
老侯笑了笑,對艷麗說:“放心吧——尤其別碰壞你的鋼琴!對吧?哈哈,放心吧,我們會小心搬運的,保你們滿意!”
搬家開始了,工人們果然專業(yè),不但個個強壯有力,而且干起活兒來,都小心謹(jǐn)慎,對易碎品輕拿輕放,對大件物品則進(jìn)行細(xì)致的捆綁,絕無一絲大意。
三十分鐘后,所有物品都搬進(jìn)了飛船,三人也進(jìn)了船艙,與工人們一起飛往未來的居所——北陽星。
飛船起飛了。
這艘船一看就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出廠的舊船,艙里倒是收拾得挺干凈,但隱隱約約有一股老舊的味道。三人隨身帶的包里都放著一把米、一小瓶水和一小瓶土,這是“紅馬甲”的工作人員在預(yù)約搬家時就通知他們準(zhǔn)備的東西,說是討個吉利,以防他們水土不服。
他們注意到,飛船路過太空里的幾座佛寺時,老侯都會在艙里燃香,雙手合十,面朝佛寺的方向行跪拜禮,態(tài)度極為虔誠。
飛船預(yù)計在七十五個小時后,也就是三天后,到達(dá)北陽星。
人們在座位上或假寐或低聲聊著什么,餓了的時候,就吃些買來的方便食品,唯有大齊吃的是從家里帶的餃子——他媳婦包的三鮮餡餃子。
大齊在加熱器里熱好后,就坐在一個角落里吃了起來,艙里瞬時溢滿了餡料的香味。大家都羨慕地看著大齊,他忙起身給每人都夾了一個餃子,請大家嘗嘗他媳婦的手藝。
大家邊吃邊稱贊,一時間氣氛活躍了許多。
大約三十個小時后,飛船遇到了交通堵塞。各式各樣的飛船排著隊堵在了一個交叉口上,幸虧一艘星際交通警船及時趕到,快速進(jìn)行疏通,解決了擁堵的問題。
艷麗看著窗外交通警船上不停閃爍的紅綠黃燈,油然生出一種感動,覺得此時的太空美麗極了,也溫暖極了。
航行六十個小時后,他們遇到了真正的麻煩——飛船的控制系統(tǒng)突然發(fā)生了故障。
老羅立刻與地球上的指揮中心取得了聯(lián)系,但回饋的結(jié)果極其糟糕。
指揮員黃振國告訴老羅,中心的維修飛船都已經(jīng)派出去了,所以暫時無法提供太空維修服務(wù)——簡單地說,“紅馬甲”的飛船要么自行修理,要么只能緊急迫降到鄰近的H97 號行星上。
老羅關(guān)閉了話筒,罵了一句“我操”。
他用手抓了抓自己的光頭,顯得非常不耐煩,就在這不耐煩的情緒里,他選擇了自行修理。接著,工人們就開始頻繁進(jìn)出駕駛艙。
小譚、小姜和艷麗提心吊膽地看著忙得熱火朝天的他們,問需不需要幫忙,老侯說你們幫不上什么忙,只要好好坐著就行了——別添亂!說完,他就用一塊沾滿機(jī)油的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三人只得在原地坐著,焦急地等待著維修的結(jié)果。
駕駛艙里傳出了亂七八糟的聲音:切割聲、捶打聲、叫喊聲、銼磨聲、風(fēng)箱的鼓動聲……在如此嘈雜的聲音中,最尖利的就是老羅指揮的聲音,平時靦腆的他,現(xiàn)在就像一個法西斯軍人那樣叫道:“混蛋!——說你呢!快給我一個小錘子,快!我操??!……老侯,你和大齊把這個點焊住——焊這個點!這個點!要焊牢了!焊不牢我就踢爛你倆的屁股!……小范,你來釘這個大號釘子,要使勁兒??!——操,你沒吃飯?。?!使勁兒釘?。 斔懒耍♂斔懒耍。 ^續(xù)!繼續(xù)!!……這兒焊得不行——重焊!兩個笨蛋……小蘇,你別切了,切這塊鋼板沒用!——這樣吧,你到水箱后面去……對,對,就是那兒——我做了四個記號,你就在這些記號上打孔,然后安膨脹螺絲——明白嗎?好,快干吧!……這次焊得好!……操他媽——水箱漏水了??!小賈,快找一塊海綿來!越大越好!我操……”
飛船猛烈地晃動著,三人都臉色煞白,緊張地說不出話來。
三個多小時后,飛船漸漸不晃了,平穩(wěn)了。
老侯從駕駛艙里向三人喊道:“已經(jīng)修好了!你們別怕了!OK 啦!”
三人聽后,才都把心放在了肚子里。不一會兒,工人們從駕駛艙里出來了。他們累得夠嗆,顧不上跟三人說話,也不洗洗臉上和手上的油污或者換件干凈衣服,而是立馬躺在過道上,瞬間就都酣然入睡了。
飛船已經(jīng)飛了七十多個小時。
老侯對三人說,因為堵船和修理的原因,飛船將延遲五小時到達(dá)北陽星。
三人都感到非常疲憊,在飛船上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又受了一番驚嚇,現(xiàn)在他們只盼著趕快到達(dá)目的地,這樣就能美美地睡上一覺……
突然,老羅從駕駛艙里呼叫老侯,聲調(diào)顯得既慌張又沮喪。
老侯急忙進(jìn)了駕駛艙,很長時間都沒有出來。
駕駛艙里不時傳出爭吵聲和咒罵聲,氣氛緊張極了。三人不約而同地想:是不是飛船又出毛病了?可是不像啊,現(xiàn)在飛得挺穩(wěn)當(dāng)啊,連一點顛簸都沒有……等等看吧,看看老侯出來說什么,唉,這趟家搬得呀……
老侯終于出來了,他的臉上滿是歉意和情緒發(fā)泄之后的困乏。
他對三人先說了好幾句對不起,然后垂頭喪氣地告訴他們,這艘船從一開始就飛錯了航線,如今已不可能到達(dá)北陽星了。接著他解釋說,這錯誤與“紅馬甲”無關(guān),而是營利性的“星海公共指揮中心”給錯了航線,“紅馬甲”也是受害方……
他感到憋屈得很,說自己剛和指揮中心的黃振國吵了一架,但于事無補——
航線只要錯了,就無法挽回了。
三人這下可坐不住了,他們把幾天來憋在各自肚子里的怒氣都統(tǒng)統(tǒng)發(fā)了出來,老侯只能乖乖地聽著,解釋著,不停地向他們道歉。最后,三人氣沖沖地要求與這艘飛船的指揮員黃振國通話——他們要直接進(jìn)行投訴,投訴這個狗屎般的指揮中心。
老侯無法拒絕這個要求,他將三人帶進(jìn)了駕駛艙。
老羅一臉怒色,他呼叫著黃振國,說飛船上的客戶想和他通話,要投訴指揮中心。
幾分鐘后,黃振國應(yīng)答了,接著三人就將怒火都傾瀉到了話筒里,他們要求黃振國詳細(xì)解釋給錯航線的原因,要求指揮中心公開道歉,要求賠償他們的一切損失,等等……
黃振國安靜地傾聽著,傾聽著,傾聽著,等到他們?nèi)嗽僖矝]有力氣說話的時候,他開口了:“非常抱歉!各位,真的非常抱歉??!我謹(jǐn)代表指揮中心向你們鄭重道歉!至于賠償問題,我會向我的上一級領(lǐng)導(dǎo)進(jìn)行匯報,你們也可以投訴到指揮中心的客服部,那里有專門的工作人員負(fù)責(zé)處理……請你們理解!謝謝!……好的,我向你們解釋一下給錯航線的原因——首先我要向你們說明的是,飛船飛錯航線并不是一件稀罕事兒,在太空中飛行,飛錯航線是最常出現(xiàn)的事故,我們指揮中心每天都會發(fā)生十幾起,其他的指揮中心也一樣,都很常見……我絕不是推卸責(zé)任啊,我只是告訴你們事實……有必要提醒各位,飛錯航線是太空航行中危害最輕的一種事故,其他事故可比這種事故麻煩多了,也可怕多了……如果你們的飛船遇到了上個月出現(xiàn)的那種不明原因的電磁輻射干擾,那就非常非??植懒恕叮埬銈儾灰`會,不要誤會——我可沒有嚇唬你們!像電磁輻射干擾這種悲劇每年都會發(fā)生好幾回哩,你們要是不相信,可以查查往年的新聞報道,一查便知……
“你們的飛船只是飛錯了航線而已……這次航行確實不夠順利,但也算不上多么不幸……事故的原因嘛,哦——其實并非人為的事故,而是設(shè)計航線的一臺超級計算機(jī)出現(xiàn)了問題,也就是說——它算錯了!它的運算發(fā)生了差錯,從而給了你們一條錯誤的航線,情況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這臺計算機(jī)忙碌極了,它在每一千萬分之一秒里就會進(jìn)行數(shù)以萬億次的高級運算,是的,它非常非常高級,但它再高級也會出現(xiàn)錯誤,我想說,錯誤是無法避免的,畢竟它不是神……發(fā)生這次運算錯誤不是它的性能出了問題,而是——而是因為一次意外,這次意外可能是由一只蟑螂造成的,沒錯——就是蟑螂,就是那種小蟲子!……我是說,極有可能是因為一只蟑螂的搗亂而致使計算機(jī)給錯了航線——你們別激動……別激動!別激動——請你們別嚷了,聽我說?。?/p>
“這原因聽起來是有些匪夷所思,但可能性極大——極大!聽我說,請你們聽我說!!請相信我……我和幾位同事認(rèn)真分析了原因,這錯誤十有八九是一只蟑螂造成的……此類問題最近常常出現(xiàn),因為這些蟲子,我們都快頭疼死了!……我們指揮中心地處南方,現(xiàn)在正值夏季,是蟑螂最為猖狂的時候……不知道滅蟲部的那些家伙每天都在忙些什么——一幫廢物!廢物?。 贿^也怪了,不論我們?nèi)祟惏l(fā)明了多么先進(jìn)的滅蟲技術(shù),就是無法徹底消滅它們,唉,這些殺不死的蟑螂啊……言歸正傳,極有可能是一只沒被殺死的蟑螂爬進(jìn)了計算機(jī)的連接器里,它使某個部件發(fā)生了短路,而計算機(jī)恰在這時設(shè)計著你們的航線……如此一來,你們的航線就在這短路的一瞬間被錯誤地設(shè)計了出來——各位,原因就這么簡單,我一說,你們就明白了……一提起這些小蟲子,我就來氣……這些冷血動物!這些小混蛋!……”
事已至此,三人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艷麗有氣無力地問老羅:“羅師傅,既然飛不到北陽星了,那我們飛去哪兒?。俊崩狭_尷尬地笑了笑,充滿歉意地說:“差不多六小時后,我們將回到地球——這就是指揮中心給出的航線,就像一個惡作劇……對不起各位,我發(fā)現(xiàn)得太晚了,該死!……是的,我們在太空中繞了一個大圈,最后又飛了回去!我們白飛了一趟?。 蓯?!”
——是的,這艘飛船正向地球飛去,但降落地點不是三人合租房子的那棟樓前,也非“紅馬甲”所在的半坡西街,而是中國山西省臨汾市安澤縣府城鎮(zhèn)北陽村的一片玉米地里。
原來,計算機(jī)在短路時并沒有完全失效,它還是運用自身強大無比的計算能力找到了一個類似B348 號行星的中國稱呼的地理坐標(biāo)——在那只蟑螂肆無忌憚的破壞之下,它可謂拼盡了全力……
其實,宇宙里從來就沒有絕對錯誤的地理坐標(biāo),也沒有絕對正確的地理坐標(biāo)——
地理坐標(biāo)就像時間的深淵,因而有的人可能來自過去,有的人可能來自未來;有的人可能來自國際法,有的人可能來自星際法;有的人可能來自鄉(xiāng)村,有的人可能來自都市;有的人可能來自天上,有的人可能來自地下;有的人可能來自快要燃盡的一顆星球,有的人可能來自剛剛建成的一座大廈……
但不管他們是什么人,也不管他們來自何方,他們都像紅馬甲搬家公司的那艘飛船里的九個人一樣,最終總會降落到某個地方或者存在于某個位置,從而他們有可能成為一面巨大的鏡子所映出圖像的一部分,只是這部分太過微小——
微小到了幾乎不真實的程度,但它卻是真實的。
同樣真實的是這面主要由水和光構(gòu)成的巨大鏡子,它映出的圖像不僅模糊,而且充滿了殘缺,也就是說那些未映出的部分,顯然屬于另一個圖像——根本上,那是另一筆總賬,或者說那是另一回事情。有趣的是,當(dāng)時被映出的我正在寫著你此時此刻正在閱讀的這組名為《并州引》的短篇小說,我這個太原土著作家想告訴你的是,你已經(jīng)讀過的部分正是那些未映出圖像的一部分,只是這部分太過微小——
微小到了幾乎不真實的程度,但它卻是真實的,卻是無法解釋的。
很難說清楚老蔣是因為什么而迷上了參加各類公益活動的——
這類活動包括雅集、講座、研討會、書畫展、詩歌朗誦會、企業(yè)文化培訓(xùn)、讀書會等等,但比較明確的是,他是在參加一次品茗會后,才對這類活動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
品茗會與老蔣所做的茶葉生意有關(guān),他與同行來往時,常常會接到邀請他參加品茗會的請柬,可他對這種活動,向來沒什么興趣,原因在于,他從小就在心里排斥人群聚集的場合,在這種場合里,他總有一種深深的不適感。
他不覺得這是自卑之故,實際上他相當(dāng)?shù)淖孕牛J(rèn)為自己并不比大多數(shù)人差,人與人相比,都差不多吧——誰比誰多,也不過多一點兒吧;同樣,誰比誰腦子快,也不過快一會兒吧。
他只是在熱鬧的場合里感到不適罷了,這種不適是一種天生的不適,但是天生的東西也有改變的可能——
那次品茗會后,改變就活脫脫地發(fā)生了。
他接到這個品茗會的請柬時,還不當(dāng)回事兒,沒想著要去??墒请S著品茗會開會時間的臨近,他越來越感到自己在茶葉店里無聊得很,這時他突然對品茗會產(chǎn)生了一點兒好奇,所以無聊的他就鬼使神差般地去了。
舉辦品茗會的茶社在金剛里,而他的茶葉店開在親賢街,這兩個地方分別在太原的南面和北面。去參會的他橫穿太原南北,在路過名店“郝剛剛羊雜割”時吃了一碗羊湯,吃得滿頭大汗,又經(jīng)過好一番堵車后才來到會場。
參會的人,不多也不少。會場里,幾位穿著漢服的女士在故作優(yōu)雅地來回走著,她們都端著一個精致的小茶杯,不時地抿上一小口。
品茗會品的是碧螺春,據(jù)說產(chǎn)于太湖洞庭山,是正宗的洞庭茶。
他與幾個生意上的熟人打過招呼后,就找了個安靜的所在坐下來,細(xì)細(xì)地品著杯中的茶。
茶的成色確實不錯,茶葉嫩綠,條索纖細(xì),一縷清香不絕,回甘綿綿。
他喝得神清氣爽,心情大好。
此時,傳來了古琴聲,一位長發(fā)飄飄的男性琴師演奏起了《漁樵問答》,其瘋瘋傻傻的樣子,頗有幾分看頭。老蔣邊品茶邊觀察品茗會上的人們,他發(fā)現(xiàn)在會場靠窗的一個角落,有一個短發(fā)的身材纖細(xì)的中年女人。她穿著一件紫色的紗質(zhì)連衣裙,像他一樣,也坐在一個安靜的角落,獨自品著一杯茶。
老蔣之所以注意到她,不僅因為她顯得如世外之人一般,還因為這個女人好像時不時低聲哼著一首歌,或者自言自語著什么。她發(fā)出的聲音可能輕微到了極致,也可能她根本就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嘴唇在動來動去而已。
這個女人立即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絲毫不關(guān)心其他人,只是若有若無地望著這個女人——
默默地、饒有興味地、充滿疑問地望著她。
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就是這個女人總也喝不完手中的一小杯茶水——她總在喝著,但總也喝不完,也不見她添水或者換另一杯茶,只見她喝著,只見她悠然地喝著、品著、獨自陶醉著……
他估計,她已經(jīng)喝下幾十口了,但她依然在喝著這杯茶,并且在喝茶的間歇,一直都沒有停止過自己的低聲哼唱或者自言自語。
他越看越覺得奇怪,越覺得奇怪就越覺得有趣,看著看著,他就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向這個中年女人走了過去。
走過來后,他笑著對她說:“你好,我叫蔣逢吉,人們都叫我老蔣,請問怎么稱呼你?”
她聽后笑了笑,略顯矜持地說:“你好,我叫夏蓉?!?/p>
兩人就此聊了起來。老蔣了解到,她是位老師,在一所中學(xué)教書,平時愛好喝茶,身邊有幾位要好的茶友,參加這次品茗會就是其中一個茶友通知她來的,該茶友也是她的同事,名叫薛瑾,但奇怪的是,她來了,薛瑾卻沒有來——
“手機(jī)也關(guān)了,可能是碰上急事了……她要是來了,該多好呀!”夏蓉遺憾地說著,皺了一下眉頭。
自老蔣過來后,她發(fā)生了一個變化,就是不再哼唱或自言自語了,或者說她的嘴唇不再動來動去了。聊天時,老蔣有意瞟了幾眼她的茶杯,那杯中的茶水依然滿滿的。她一口接一口地喝著,下咽著,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好像并不覺得這杯茶有何異常之處。
他倆禮貌地聊著一些關(guān)于茶葉的話題,總體上,她不怎么愛說話,但說出的話都非常得體。不知不覺,品茗會接近了尾聲,主持人向參會者的到來表示了感謝,并且為贊助此次活動的某個茶葉公司做了熱情洋溢的宣傳。周圍的一切似乎都顯得中規(guī)中矩,但就在這看似中規(guī)中矩的會場里,老蔣卻認(rèn)識了奇特的夏蓉——
她手中的那杯茶,越來越重地壓在了他的心頭。
他隱藏著自己的疑問,顯得若無其事。
參會者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散去,眼看著夏蓉也要走了,這時老蔣再也忍不住了,他的臉突然漲得通紅,有些急切地對夏蓉說:“夏蓉,不好意思啊,打擾你一下!我想問你一件事兒——你別介意啊——從我進(jìn)來到現(xiàn)在,也有兩個多小時了吧,我注意到,你喝茶的這個杯子里,茶水一直都是滿滿的,你喝了這么長時間,也不見你給杯子添水或者換杯子——我就奇怪了,為啥你的這杯茶總也喝不完呢?”
夏蓉聽后,神色依然平靜,她緩緩地說:“哦,是這事兒啊……老蔣,你的眼睛騙了你自己……怎么說呢?——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我只是在喝著一杯茶,只知道茶水很好喝,只要茶水沒被我喝完,我就會一直喝下去——就這么簡單。說到底,這只是一杯茶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又何必深究呢?——你說呢,老蔣?”
說完,她還專門看了一眼這杯茶——
茶杯里的茶水還是滿滿的,冒著縷縷熱氣,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它都是一杯新沏的清香撲鼻的熱茶。
老蔣不好再說什么了,忙說:“夏蓉,不好意思啊,我就是覺得奇怪哩,不問問你,我憋得難受了!哈哈,這的確沒什么大不了的,哈哈!”
夏蓉向老蔣點了點頭,笑著說了一聲“再見”,就飄然離開了會場。
自此,老蔣就愛上了參加各種各樣的活動,這些活動有民間舉辦的,也有官方舉辦的。對于活動的類型,他從不挑三揀四,只要是文化性的或者偏重于文化的公益活動,他都會參加——都會去湊個熱鬧。
熱鬧湊得多了,他就像染上了毒癮,要是隔幾天不參加一次活動,他就會感到渾身不舒服。
——在書畫展上,出現(xiàn)了老蔣的身影。他鄭重其事地欣賞著一幅幅書畫作品,認(rèn)真研究落款和印章,并且熱情地向身邊的幾位參觀者說出自己對當(dāng)代草書創(chuàng)作的一些雖然模糊不清但無傷大雅的觀點;接著,他捧起本次書畫展的宣傳畫冊,虔誠地請參展的幾位書畫家簽名留念,這幾位當(dāng)即提筆揮毫,龍飛鳳舞之姿瞬時就躍然紙上。他笑呵呵地抱著簽了名的畫冊,在展廳內(nèi)東逛西逛,走走停停,不時似懂非懂地議論一番,一直逛到關(guān)閉展廳的時候,才戀戀不舍地回家去了。
——老蔣輕輕推門而入,進(jìn)入“勝者為王”企業(yè)文化培訓(xùn)的會場。一個中等身材的西裝革履的講師正在激情澎湃地講著關(guān)于團(tuán)隊合作的內(nèi)容,他就像一個功能強大的喇叭,一個以傳道者自居的不斷擴(kuò)音的喇叭——
喇叭嗚哩哇啦、嗚哩哇啦的喇叭宣講著如何在企業(yè)里打造一支“狼性團(tuán)隊”:
“狼是吃肉的動物,它只吃肉,絕不吃草!‘肉’就是狼的唯一目標(biāo),也是狼群的唯一目標(biāo)。優(yōu)秀的團(tuán)隊就應(yīng)該像狼群一樣,具有唯一的目標(biāo)……只為這個目標(biāo)而前進(jìn)——只為‘利潤’而前進(jìn)!……利潤!利潤!利潤!……打造‘狼性團(tuán)隊’,就是要打造一支奪取利潤的優(yōu)秀團(tuán)隊……大家有沒有信心成為‘狼性團(tuán)隊’的一員呢?!”
聽眾們此起彼伏地喊道:“有信心!有信心!有信心!”
喊聲一浪高過了一浪,被感染的老蔣也跟著喊了起來,會場內(nèi)激情四溢。
這個講師繼續(xù)講道:“狼是群體進(jìn)行捕食的動物,是最注重團(tuán)隊合作的動物之一,優(yōu)秀的團(tuán)隊就像群狼一樣,能夠集體在市場經(jīng)濟(jì)的大潮里奮勇搏殺……希望你們在培訓(xùn)結(jié)束后,就立即開始組建你們各自公司里的無堅不摧的‘狼性團(tuán)隊’——你們說好不好?!”
底下響起聽眾們震耳欲聾的應(yīng)和聲:“好!很好?。》浅:茫。?!”
老蔣在其中聲嘶力竭地喊著,他越喊越起勁兒,越起勁兒喊,他就越興奮;越興奮,他就越起勁兒喊——
他仿佛中了邪一樣,當(dāng)其他聽眾都不喊了——都安靜下來了,他還在起勁兒地喊著:“好!很好??!非常好!??!……”
——老蔣準(zhǔn)時趕到了講授國學(xué)的教室。
一位留著兩撇小胡子,穿一身中式對襟衣服的瘦高男人走到了講臺上,他就是主講人馮老師。
只見他朝孔子的畫像點燃了三支香,然后畢恭畢敬地行叩頭禮。
講座開始了,他的情緒極為飽滿,講得慷慨激昂。講到“匹夫不可奪志也”時,他激動地說:“人的志向是不可剝奪的……元帥的帥印可奪,而人的志向不可奪!”聽到這里,聽眾們適時地鼓起了掌。
講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時,馮老師憂傷地說:“以前我讀了這句,覺得稀松平常,很容易就忽略了它,現(xiàn)在我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再讀這句,方才理解了其中的深意……人生雖然艱辛,但人自有其意志力……生命里難以言表的滄桑況味,就這樣被孔子深沉地說了出來——他不愧是大圣人啊!”這時,聽眾們的掌聲再次響了起來。
講座結(jié)束后,聽眾們圍住了馮老師,其中有的人說著聽講后的感受,有的人連續(xù)不斷地稱贊著馮老師,有的人則提出對于《論語》的一些疑問……人們亂成了一團(tuán)。
……
各種活動幾乎占據(jù)了老蔣的全部時間,后來,他的茶葉店也轉(zhuǎn)讓出去了——他簡直成了一個專業(yè)的活動參加者,并且不再局限于參加文化性的或者偏重于文化的活動了,而是只要是公益活動,他都會參加——
都會去湊個熱鬧。
就在這一個接一個的活動中,改變終于發(fā)生了——某些最重要的改變,總是發(fā)生在看似最不可能發(fā)生改變的時候——
他在參加完一次養(yǎng)豬經(jīng)驗交流會后,橫下一條心,賣掉城里的房子,從此一騎絕塵,跑到太山養(yǎng)香豬去了。
他終于不再參加任何活動了,而是真的干上了!
干勁兒十足的他,在山腳下散養(yǎng)了一百多頭小香豬,它們也真給他爭氣,每一頭都長勢喜人!
每天他都會選擇一個合適的時間,將這些小香豬聚集在一起,他就站在它們中間,清點它們的數(shù)量。
他為每一頭小香豬都取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當(dāng)他大聲喊出這些名字的時候,它們都顯得非常興奮,好像都知道眼前這個又矮又瘦的中年人正在喊著它們自己的名字——
喊著它們每一頭的名字。
這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頭小香豬。
這每一頭小香豬都代表著未來的一頭大香豬,而每一頭大香豬都代表著作為商品的約九十斤香豬肉,這價格不菲的香豬肉,味道鮮美,脂肪含量低,營養(yǎng)豐富,入口不油膩,自古以來就是進(jìn)貢皇家的美味佳肴——
這些“未來的美味佳肴”,現(xiàn)在正圍著老蔣、正吱吱地叫著、正忘乎所以地叫著,它們迫不及待地應(yīng)和著那個名字——
那個屬于它們自己的獨一無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