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抬頭望去,城市的燈火已是一片輝煌,無法辨認我要去的是哪一棟樓。我越發(fā)慌張了,感到身邊夜色更濃,二十米外的地面盡是透黑的,仿佛陷身無邊的水塘。拿著手機導航的左手僵硬麻木,額上炸出了汗,背脊竟冰冰涼的冷,動一下肩膀,才知道內(nèi)層的襯衣被冷汗?jié)裢噶?。我腳下開始打戰(zhàn),腦子里無端地冒出臨出公園門口猩紅燈光里的幢幢人影,依稀感覺自己像是剛從明朝逃出,越發(fā)感到恐懼,一邊暗暗責怪自己不該逞能,離開那幾個“90后”的小青年獨自外出;一邊緊張地向兩邊搜尋,一個警察也沒有。找誰問路呢?我額頭上的熱汗變成了冷汗:明明距我下榻的賓館不遠,怎么忽然變得那么遠,怎么也找不著了呢?
我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按照手機導航向右走了幾百米。天上開始下雪了,雪粉蠓蟲似的亂飛,漸漸變成了真正的雪花,某處一段雪亮的燈光掃過,竟能看到雪花精致的六角。又走了一段路,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岔路口,再看手機,導航提示我走錯了,要掉頭向左走。我心中迷惑不已,又不得不往左走。路上公交車越來越少了,走了好長時間,才看到一輛公交車從后面駛來,我暗想這大概是最后一趟公交車。公交車卷起雪花,裹挾著颼颼逼人的寒氣,呼的從我身邊駛過。我悵然若失地站住,四面一望,到處都是樓群,二十米外黑咕隆咚,雪落到黑色里立刻消失了。這時,一聲刺耳的剎車聲,我循聲抬頭望去,剛才那輛公交車在幾百米之外停住了,我心里一喜:那里有個公交候車亭!說不定到了那個候車亭還能等到一班公交車,上了公交就好辦了。
到了公交候車亭,我抖落掉身上的雪花,發(fā)現(xiàn)褲腿和鞋子都濕透了。公交候車亭里只有我一個人,等了好長時間也不見一輛公交車,連一輛出租車也沒有。我懊悔自己舍不得花錢,加上又相信離自己的住地不遠,如果早點打的,這時我也許早已坐在了暖烘烘的賓館里了。我失望地望著后面的路,路面忽然變得格外開闊,夜靜悄悄的,只有雪花像玉片似的飛舞。肚子忽然一陣咕嚕嚕地響,我感到身上更冷了?!霸俚任宸昼??!蔽乙е狸P(guān)想,五分鐘之后,我就是走也要走回去。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真是望眼欲穿,可是后面的路面仍然靜悄悄的。我變得越來越無精打采了,看看手機,七分鐘已過去了,我勉強打起精神,毅然走出公交候車亭。
“黃老師,黃老師……黃挺松!”
正感到有雪花冰涼地鉆進我的脖子,突然聽到有人喊我。我驀地回頭,嚓的一聲,一輛中巴幾乎擦著我的身子停下。
“黃老師,這里……黃老師!”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這陌生的城市,在這夜色沉沉的時候,居然有人認出我?我愣頭愣腦地找了半天,才看見中巴車后窗玻璃上貼著一張毛糊糊的月白臉,沖我笑著,不住地搖手。跟著,車門開了。管他是誰,先坐上去再說。
踏上車,一股熱浪迎面撲來。我放眼望去,滿車的娃娃頭娃娃臉,嘰嘰喳喳地吵得人發(fā)暈,一個留著游泳頭的女孩子——大概是娃娃們的老師——正用雙手急切地分開孩子,一邊喊著:“讓開一點,讓開一點!”一邊向我這邊劃來。
“黃老師,您不認識我了?!?/p>
女孩子終于擠到了我面前,她撩起落在左臉上的黑發(fā),帶著調(diào)皮的笑看著我。我愣愣地端詳著她:圓圓的白皙的臉,漆黑的柳葉眉,彎彎的雙眼皮,黑水銀似的眸子,長長的睫毛,秀氣的鼻子,薄而濕潤的嘴唇,透著甜味的青春氣息,整個人就像一股歡暢的春水,讓人忍不住泅游過去。
“我是鳳兒……山月呀!名字還是你起的?!?/p>
哦,記起來了!我腦子里霍地閃過一道電光,笑道:“安山月!幾年不見,都長成大姑娘了,像個玉人兒!”我忍不住贊嘆道。
她臉上飛起兩朵紅云,咬著嘴唇笑彎了腰,大眼睛看著車頂撲閃了幾下,“到我研究生畢業(yè),一晃十三年了?!?/p>
我揚了揚下巴,說:“當老師了?怎么不教中學?”她甩了一下頭發(fā),依舊用那種羞怯的神態(tài)說:“我喜歡孩子?!蔽尹c點頭表示理解:“在哪兒當老師?”她說:“我自愿申請回家鄉(xiāng)了?!蔽殷@訝地在心里抽了口涼氣。以她的學歷,到大中城市當老師沒問題,至少可去縣一中呀,她卻回到那個大山頭上!我轉(zhuǎn)了個念頭說:“大概你舍不得離開家鄉(xiāng)?!彼f:“是的?!蔽艺f:“你利用寒假到北京旅游來了?”她說:“帶孩子開展研學旅行?!蔽艺f:“不是不準老師帶學生到縣外嗎?我記得帶學生去縣外要教育局批準,更不用說出省了。”她又咬了一下嘴唇,笑著說:“你可別說出去,我跟校長請示了。我是這樣想的,帶孩子們看看北大清華,可以讓孩子們長長志氣;看看天安門、長城、故宮、頤和園,可以加深孩子們熱愛祖國的情感……”我說:“畢竟你一個女孩子,很不安全。”她說:“我們是包車,來去五天?!蔽艺f:“車費怎么來的?”她笑笑說:“我自己出的,研學旅行也是我教學的一部分,用工資支付車費也是應該的。”我說:“有對象了嗎?”她說:“還沒有?!蔽艺f:“你多大了?”她說:“今年31歲?!蔽艺f:“為什么不談朋友?”她咬了一下嘴唇說:“我想存點錢?!蔽艺f:“你一個女孩子為什么要存錢?是想買房買車,還是怕嫁妝少了?”她臉上又飛起兩朵紅云,轉(zhuǎn)個話題說:“老師您怎么到北京來了?”我說:“到北師大參加鄉(xiāng)村教師訪名校高級培訓班?!?/p>
她說:“真想去北師大聽聽講座。老師什么時候回去?”我說:“還有三天?!彼f:“我比你早一天走?!彼嚧巴庹f:“雪越下越大了……老師住哪兒,我叫司機送你。”我說:“月攏沙賓館,你住哪兒?”她跟司機打個招呼后說:“我們住在大皇朝賓館,老師明天有空去玩玩?!贝蠡食e館在東城,離我住的地方甚遠。這時,車一抖,停了,我抬頭看見熟悉的月攏沙賓館的金字,連忙跳下車說:“你們下來喝杯熱茶再走吧?”她把臉貼到窗玻璃上說:“不了,我們一會兒就到了吧。老師一定要記得來大皇朝賓館玩?!?/p>
我揮著手說:“明天我一定來!”車慢慢啟動,我望著中巴車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消失,安山月的身影卻漸漸清晰。
二
2000年,我報名參加支教邊遠山區(qū),為期一年。我去的地方叫詹河,位于鄂皖交界大山里。我敢擔保,沒有去過那里的人絕對想不到那高山里竟然藏著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汽車出了一個叫土門河的地方,就一直呈70度向上爬,在云霧中彎來繞去兩個小時,越往上山越陡,一直走到天上,忽然看見山的另一邊出現(xiàn)散落在森林中的村落。放眼一望,那些村落又被四面大山包圍,儼然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原始部落,進山出山只有一條陡峭的機耕路。這條機耕路修成還不到兩年,跟著機耕路還有電線,用上燈泡的山民感到生活的亮色。
我去詹河不多時,就切身感受到當?shù)氐穆浜筘毨?。那里方圓幾里只有一個小賣部,全村只有幾戶人家有電視機,還是十四寸黑白的那種。多數(shù)人住的還是不知哪個年代修建的祖屋。但是那里是高山地區(qū),地勢險峻,每年到十月就大雪紛飛,路上結(jié)的冰有一寸多厚,交通困難,仍然很窮。詹河小學只有兩排折尺形的土房,坐東朝西的六間土房是一至六年級,坐南朝北的三間土房是辦公室、廚房和一間宿舍。教師開會時就在辦公室開,吃飯時圍成一桌。教師都是當?shù)厝耍疾蛔⌒?,每晚留兩個老師住一間宿舍里看校。校長說不好讓我一個人長期看校,安排我住到校邊的一位安老爹家里。
我早上乘車到達詹河小學時已經(jīng)是午后,下著雨,山里到處都啪啪響,校長舉著傘候在校門外??戳宋业慕榻B信,校長抄起我的包裹背上,把大半邊傘舉到我頭上,直接把我引進了廚房。我放下箱包,見黑乎乎的方桌正中的吊鍋煮得正歡,旁邊放了七八樣菜,原來他們都還沒吃飯,還在等我。老師們并不和我握手,只是帶著各式各樣的笑望向我。他們旁邊有個像一截燒焦的黑樹根似的駝背的老頭仰著頭,吃力地睜著眼盯著我看。校長走到他面前說:“安老爹,我把黃老師交給您了,城里老師不慣山里苦,您得擔待點。”駝背老頭忙搶上一步,伸出雙手拉著我的手說:“黃老師,山里娃沒見過世面,膽子小,基礎(chǔ)差,可要勞苦你了?!蔽艺f:“安爹,我這一來給您老添麻煩了?!毙iL已經(jīng)在上方頭坐下,拿起筷子說:“大家都坐下,今兒加餐了,為黃老師接風?!?/p>
中飯后,安爹打著校長給他的傘,背起我的被子,我拎起箱包跟在后面。雨下得更大了,安爹把我的被子放在操場上的一輛獨輪車架上,支起尼龍雨棚,又往回走,見我拎著箱包,忙搶過來說:“到我這兒了,不敢勞動老師……我打算回頭再跑一趟呢!”說著把箱包放在獨輪車架上,捆扎好,推起獨輪車對我說:“相跟著?!弊吡藥撞剑侄摰溃骸吧嚼锫坊?,腳尖先落地,后腳跟等踩穩(wěn)了再離地?!惫者^山口,出現(xiàn)了三間黃泥土房,他支起獨輪車朝屋里喊:“鳳兒,幫老師拿東西!”一個穿紅底白花褂的小女孩脆生生地答應一聲,從木門里飛出來,從獨輪車架上拿起我的被子,用力甩上肩,踉蹌了兩步,穩(wěn)住后,飛快地往最右邊的一間土屋里跑。我剛拎起箱包,她已經(jīng)跑到我面前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上唇缺了一塊,竟是兔唇!她大概意識到我在看她,臉一紅,飛快地用袖子遮住嘴,很用力地從我手里扯過箱包。她把箱包送到最右邊的那間屋子后,仍用袖子遮住臉的下半部跑進了中間的屋子,跟著砰的一聲門響,惹得安爹詫異地往屋里望。
安爹領(lǐng)我進了最右邊的那間屋子。屋里收拾得很干凈,床前有一張帶三個抽屜的老式梳妝桌,看來是給我當書桌用的,桌前有一張舊木椅;桌子右邊的墻角是一張帶小鏡的洗臉架,小鏡顯然擦拭過,但仍模糊得不能照人。桌子左邊的單人床上鋪著干爽的稻草。我打開箱包,把洗漱用品放在洗臉架上。安爹沖那邊的屋喊:“鳳兒,床上沒墊單?快來給老師鋪床!”我忙攔住他說:“不用了,床單我?guī)Я?,我自己會鋪?!兵P兒用手掩著鼻子走進來,蹲下身從我箱包里翻出床單。我看到她的眼睛紅紅的,像剛洗過臉,額前發(fā)際的一抹還是濕的。她一直低著頭,或者側(cè)過臉,從我身邊走來走去,鋪上隔草床單,又鋪上一層墊絮,再鋪上帶花床單,然后把我的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的,上面壓上枕頭。我?guī)状我獜乃氖掷锬眠^東西自己鋪床,她偏過臉,像跟誰賭氣似的,狠勁一扯,也不說話,精心地料理著手里的活兒。她像繡花一樣,把四個床角細致地拉抻得平平展展。見一切都熨帖了,她也不看我,身子朝前臉轉(zhuǎn)向左地往門外走。
“鳳兒!”我喊住她,“你等等?!?/p>
她依舊身子朝前臉向左地僵住了。
我說:“鳳兒,人上一百,種種色色。你看大自然中,癩蛤蟆的皮,螳螂的腳,烏鴉的嘴,犀牛的角,豬的尾巴,山羊的胡子,各不相同,人們并沒有歧視它。因為那不是丑,而是它們的特色……”
她忽然蹲下身,雙手捂住耳朵,肩膀一抽一抽的,哭著喊:“你不要說!我不要聽,不要聽……”
我說:“我知道有一個辦法可以治好你的嘴唇……”
她怔住了,捂住耳朵的手松開了,睜大眼睛望著我,兩顆淚珠還掛在臉上。她蹲在地上,把臉埋在膝蓋上,不相信地說:“你,你騙我的吧?”我說:“你起來,我怎么會騙你呢?”她慢慢站起來,下意識地用兩個指頭壓在嘴唇的缺口上。
“唉!”有人長長地嘆了口氣,我轉(zhuǎn)過臉,見安爹站在門口。安爹說:“黃老師不知道,鳳兒讀一二年級時,還肯上學,今年該上三年級了,她死活不肯上學。問她她也不說。老師一下子就看出了她的心病……真有法子治好她的嘴唇?”我肯定地說:“有,一定能治好!”安爹猶猶豫豫地說:“那……要花不少錢吧?”我看見鳳兒的臉一下子變陰了,她低著頭望著腳尖,牙齒咬著下唇,腳尖不住地挪來挪去。我說:“錢,我來想辦法?!兵P兒的臉放晴了,破涕而笑,她用兩根小指頭悄悄地拉著我的手,輕聲說:“老師真好!”我說:“下午跟我去學校報名吧?”她又捂住嘴,用腳尖在地上劃來劃去,輕聲而堅決地說:“不!”我說:“我有個法子……”她聽后,勉強點點頭。
我對安爹說:“我去趟鄉(xiāng)衛(wèi)生所?!卑驳f:“你新來乍到的,哪知道鄉(xiāng)衛(wèi)生所在哪兒?”鳳兒忽閃著眼晴說:“老師,我?guī)闳グ?。我爸沒工夫?!蔽艺f:“那最好不過了。”
雨停了,鳳兒拉著我的手,蹦蹦跳跳地出了門。我看見什么都新鮮,一出大門就東張西望,這才注意到安爹的院子東邊堆著一大堆破破爛爛的東西,我也不好多問。到了村口,鳳兒的臉一下子變陰了,拉著我躲躲閃閃地專挑僻靜的小路走。我說:“鳳兒,勇敢點,相貌不是你的錯。再說,你笑起來很好看,誰也看不出你的嘴唇有缺口。來,我們唱歌——我們走在大路上!預備,起!”她開始跟著我小聲地哼,后來聽我唱得雄赳赳氣昂昂的,她的聲音漸漸大了,后來聲音越來越大,蹦蹦跳跳地走上大路,惹得在田地里耕作的人都直起腰朝這邊看。大概第一次感到有那么多人關(guān)注,她越來越活潑,開心,也樂于談話了。
我問她幾歲,她說十歲了。我說:“怎么你爸那么老,你這么???看起來他像你爺爺?!彼W×?,用一只腳立地,另一只腳在空中劃了幾個圈,才愣愣地說:“我怎么知道啊,你問我爸啊?!蔽艺f:“怎么沒看見你媽?”她又愣了愣,說:“我打一出生就沒看見我媽……老師是吃《十萬個為什么長大》的嗎?”我說:“好,好,不問了。你爸是干什么的?”她指著我的鼻子笑道:“你又問了!”我也笑了。
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所,我買了一打口罩,帶她往回走。夕陽像一只溫柔的眸子,我望著含煙的西山說:“鳳兒,嘴唇上有個缺口其實挺好的?!彼銎鹦∧槅枺骸盀槭裁茨??”我說:“人這一生,總免不了被人嘲笑,被人不待見,被人輕視、忽視甚至歧視,早點承受,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低下頭,咬住下唇,半晌說:“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蔽倚ζ饋恚f:“這句話你跟誰學的?”她說:“這有啥稀罕的?我爸經(jīng)常說這句話?!?/p>
我們一路聊得很愉快,到了山口,鳳兒忽然說:“你稍等一下,我去把幾只羊牽來。”我說:“我去牽吧?!彼f:“不中,你找不到?!彼钜荒_淺一腳地走進樹林里,過了好一陣子,牽著三只羊走出來。我忙過去幫她牽羊,她手一閃,說:“羊繩臟著呢?!?/p>
晚飯后,我們?nèi)俗趫鲈毫奶?。月出東山,皎潔如洗,把院子映照得如一幅深深淺淺的畫。安爹拉呱著山里的風物,說大麻花兔子,說天麻,說野菊花……鳳兒不時地親親她的山羊,跟山羊說著話。山上的月亮漸漸升高了,鳳兒不知什么時候在安爹的懷里睡著了,安爹抬頭望望月亮,嘆一聲后吟哦道:“睡啰——明兒還有明兒的事。老師也去睡吧?”我答應一聲,拎起矮椅去了最右邊的房。到房里四面摸索,找不到燈繩。我脫了衣服,偎進被子里,靠床坐著,在黑暗中睜著眼。過了一陣子,安爹拿著一盞油燈進來,說:“這間房平常沒用,沒有安電燈。老師先用油燈,明天找電工拉個燈?!蔽乙娪辛藷?,便拿出那本沒看完的《山月記》繼續(xù)看,有幾次,我依稀看見窗外有人影晃動,看看夜深了,便吹滅了燈睡了。
第二天,我?guī)еP兒上學,我說:“鳳兒,你正好在我的班上,我給你取個學名吧,今天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宣布。”她說:“我早覺得俗,老師給改個名吧。我爸不會反對的?!蔽蚁肫鹉潜尽渡皆掠洝罚f:“就叫山月吧?!彼炜眨÷曊f:“安——山——月,好有詩意,就叫這名字。”上課時,她戴著口罩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指著鳳兒對全班同學說:“她叫安山月,這兩天感冒了,所以戴著口罩。同學們要互相幫助,互相愛護,不得嘲笑、歧視他人。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卑采皆履樇t紅的,有認出她的同學捂住嘴嗤嗤地笑,聽我這樣一說,連忙收斂了笑,挺直腰桿,正襟危坐。我笑著說:“我們都是好孩子,對不對?現(xiàn)在開始上課?!?/p>
上完課后,我去找校長。校長說:“哦,鳳兒啊,我知道。他是安爹撿的娃兒?!蔽页粤艘惑@,說:“我把她改名叫山月了……她不是安爹的親生女兒?”校長笑了:“安爹多大年紀?她多大年紀?安爹做她的爺爺綽綽有余……叫山月好,安山月?!蔽覇柊驳窃趺磽斓纳皆?,校長笑道:“這事兒擱十年前可是上了市報新聞的。那天安爹一大早去撿破爛,先在山溝里撿了個女嬰,走不遠又撿了個女嬰,安爹一下子撿了兩個女兒??墒潜Щ丶也痪枚?,一個女嬰死了,活著的就是鳳兒,哦,是山月。當時一個常寫新聞的老師把這事兒寫成報道投給市報,市報在頭版刊登了,還評了年度好新聞!”我想安爹一個撿破爛的,養(yǎng)個女兒確實不易,便跟校長說了治療兔唇的事。校長擰著眉說:“能治就一定要治。一個女孩子,關(guān)乎她的一生。這也算生命為大嘛!”我高興地說:“校長同意治就肯定有辦法?!毙iL說:“我們先在學校里號召同學們捐款,我再去鄉(xiāng)里村里想辦法。”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看出安山月學習認真,聽課專注,寫的作業(yè)像印刷體一樣,作業(yè)上的錯題也都是一絲不茍地改正過來。只是上體育課時,稍運動一會兒就臉色蒼白,氣喘吁吁,長跑的項目基本不參加。我想,她大概從小就營養(yǎng)不良,體質(zhì)虛弱,每到周日,就買兩斤肉到安爹家加餐,她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
幾個月后,籌到了十幾萬元,差不多全鄉(xiāng)人都捐了款,村里在外面當老板的也捐了款。我和校長、安爹帶著山月到省醫(yī)院做手術(shù),手術(shù)很成功。我和校長提前回了校,一個星期后安爹帶著山月回來了,回家又療養(yǎng)了一段時間。我和安爹輪流喂她,小孩子傷口愈合得快,半個月后她的嘴唇就和常人一樣。她跑到我的洗臉架前對著鏡子照了又照,笑著向我躹了一躬,“謝謝老師!”我說:“莫謝我,要謝就謝你爸,謝校長,謝同學們,謝所有父老鄉(xiāng)親。”她笑著吐了個舌頭,跑出去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哭著喊:“我的羊呢?我的羊哪兒去了?”我連忙跑出來,說:“一定是被安爹牽到山上去了?!彼阃缴吓?,放晚學后,她不回家,仍往山上跑,到太陽落山時才跑回來,鬧著要羊。安爹從屋里出來說:“鳳兒乖,山羊都已賣了,為了籌錢……”她哭著說:“我不要賣羊……”安爹背過身去擦眼睛,回堂屋做晚飯去了。我哄她說:“賣了可以再買只小羊……”她哇哇地哭,“那三只山羊是我爸留著給自己買棺材的……”
晚飯后,安爹對我說:“你房里拉了電燈。讓鳳兒跟著你做作業(yè)?!蔽易跓粝驴磿?,山月在我的書桌邊埋頭寫作業(yè),她忽然湊過來說:“知道嗎?我爸見你愛看書,把堂屋的電燈拉到你這兒了?!蔽曳畔聲f:“難道你家只有一盞電燈?”她說:“我家窮,從前一直點煤油燈,晚上基本不點燈?!蔽蚁肫鹉翘焱砩嫌腥嗽谖掖扒白邅碜呷?,想必是安爹怕我熬夜耗煤油。我忙看窗外,外面一片黑咕隆咚,安爹坐在黑暗中抽煙,像一朵大墨菊,只有紅紅的煙頭一閃一閃的。山月回屋睡后,我連忙關(guān)了燈,睜著眼在黑暗中默想第二天的課。
一年后,我離開了詹河,安爹和山月一直把我送上山崗。我送給山月一支鋼筆和一個筆記本,鋼筆上刻了安山月的名字,筆記本的扉頁寫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
沒想到我在北京竟遇到山月,還是山月幫我走出風雪迷途。第二天聽完講座后,我便乘公交去大皇朝酒店找山月。山月見了我很高興,端出一大盤水果招待我。我知道是她特意買的。我問她讀的哪所大學,她說是上海交通大學。我說:“那你怎么當老師了呢?”她樂不可支地笑著說:“向您學習呀!您一直是我心中的楷模?!蔽倚Φ溃骸拔沂强#肯裎疫@樣的楷模隨手一撈一大堆。”我問她任教哪些課程,她說:“兩個班的語文、道法、全校音樂、美術(shù)、寫字,外帶班主任和教務處工作。”我抽了口涼氣說:“課程太重了,怎么受得了?”她微微一笑,“還好吧。”我說:“你這么年輕就當了主任,可見能力不一般,要不了兩年就要當校長了?!彼澚搜f:“我哪是那塊料。”
我默默地吃了個水果,問安爹后來怎樣了,她的臉變陰了,說:“你走后的第二年,他老人家就不在了……‘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彼袊@道,停了停又說,“是鄉(xiāng)親們湊錢安葬的他……所以說,我有一百個理由離開家鄉(xiāng),卻有一萬個理由回到家鄉(xiāng),回報家鄉(xiāng)?!彼慕廾蠏熘鴾I珠。我理解了她為什么自愿回到家鄉(xiāng)。我再次勸她該考慮個人的終身大事,她盯著手里的橘子,說:“暫時還沒考慮。”我想,像她這樣美的女孩子,肯定不乏追求者,她不說不談戀愛的原因,我也不好多問。告別時,我加了她的微信,叮囑她多聯(lián)系。她笑道:“免不了會打擾老師指導?!蔽乙残α耍骸澳悻F(xiàn)在可以當我的老師了?!?/p>
三
從北京回來后,我一直沒見到山月,心里卻很是掛念。有時看看她的微信,她的微信昵稱寫著:紅山月。我一直等待紅山月給我發(fā)個微信,她卻像睡著了。我想她可能太忙,也不便打擾她。
兩年前,我們舉行全縣“黨建+”優(yōu)質(zhì)課比賽活動,最后一站是特教學校。那天特教學校排了滿滿八節(jié)課,到第七位講課老師上課時,學校相關(guān)人員領(lǐng)著我們向一座剛落成的毛坯樓房走去。在一樓的后排坐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教案的任課老師一欄寫著“安山月”。我大吃一驚,接著又釋然了,“也許是同名同姓呢。”
抬頭望去,樓房的一樓有一個足球場那么大,十分空曠,中間有幾根柱子還擋著視線,對面墻上嵌著一面大鏡子,沒有講臺。我想,這節(jié)課怎么上呢?別的教研員也和我一樣,翹首向前望去。一會兒講課老師進來了,她穿著傣族服裝。接著學生有秩序地進來,都穿著紅綢褂、黃綢褲,腰系紅綢帶,自覺地排好隊伍,聆聽老師的講解。女老師好像大病初愈,幾乎聽不清她說什么,只看見她不停地揮手。好在她隨即示范表演的一段舞蹈,輕挪曼舞,婉轉(zhuǎn)流暢。原來這是一節(jié)音樂課,還是舞蹈教學,我更肯定這位女老師不是我熟知的安山月,便放松了往前看,對面墻上的鏡子把她本人放大了很多,只見她蒙著白紗,綴滿銀飾的頭上頂著一盞銀燈,眼睛望著天空,左手舉著紅圓月似的綢布圈,右手玉指尖尖地指向觀眾,踮起一只腳,另一只腳蹺得比后腦勺還高,柔韌的腰肢徐徐擺動,頭上的銀燈也跟著緩緩旋轉(zhuǎn)……我們都屏住呼吸望著她,替她捏了一把汗。她踮著腳旋轉(zhuǎn)了幾個舞步,頭向后一頂,銀燈飛上半空,又用另一只腳接住,兩手平放在胸前,用立地的一只腳旋轉(zhuǎn)了兩圈,舉燈的那腳輕輕一彈,銀燈飛到空中,她長頸一伸,又用頭輕輕接住……一曲終了,學生和后面坐的教研員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
表演完了,女教師退到左角,她緩緩地卸了妝,跟學生比畫著在說什么,然后站到一邊,把舞臺交給學生。在高曠的樓房下,她顯得那樣渺小,神色還有點黯然,我不禁有點憐憫她,但目光很快被表演的學生吸引了。
開始是單個學生表演,學生起始的動作都舒緩簡單,一招一式都能夠分辨,后來就繁復了,連貫流暢,不能夠分辨動作。老師不時地在旁邊評點一句,如“嫦娥奔月”“觀音送子”“風起萍末”“白虎嘯谷”,原來每個學生的表演里都有一個關(guān)鍵動作,大概是舞蹈的重點和難點,她似乎在提示同學們注意觀察。接著是學生小組表演。四個小組表演完后,我們漸漸看出眉目:每個小組的表演各有側(cè)重,有分合式、合分式、兩分兩合式、三分二合等不同形式,讓觀眾的視線無論落在哪個點上,都有玩賞不盡的韻味。最后是全體學生集體表演,規(guī)模宏大,氣勢襲人。學生開始是站著方形隊伍,臉朝前面,我們只能看到他們的后背,卻能從鏡子里看到他們的正面。一聲羯鼓響,看,他們跳起來了。他們打著赤腳,一舉手,一投足,一轉(zhuǎn)頭,一擺腰肢……儼然一臺春秋大戲,樸拙,曼妙,悠揚,讓人忍不住發(fā)思古之幽情。接著,隊形像洪流一樣流動起來,旋轉(zhuǎn)、穿梭得讓人眼花繚亂,一眨眼,隊伍變成了一圈圈的圓形,像一輪輪滿月。不知什么時候,圓心有三個女孩跳舞,好像在表演盼望和呼喚的主題,周圍的孩子像翹盼月出東山,像風吹麥浪,像浪拂蓮花,又好像觸電似的顫動肩頭,與圓心女孩的表演搭配得天衣無縫。最后圓心只剩下一個女孩,她好像在表演百鳥朝鳳,她的舞速越來越快,她的腰帶像火一樣炫舞,身姿變幻得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最后一個鳳凰啼鳴的姿勢定格。再看她周圍,配舞的孩子像綻開的太陽花,拋到半空的紅綢帶正徐徐落下。評委們不約而同地鼓起了熱烈的掌聲。
我旁邊體音美教研員驕傲地對思政教研員說:“安山月是我高中時的同學,想不到她還會舞蹈,會編舞?!彼颊萄袉T說:“你是這方面的專家,舞蹈肯定比她精通。”體育美教研員說:“莫羞我!安山月可是高才生,人家是上海交通大學畢業(yè)的。”思政教研員望著前面正在安排學生收拾道具的女老師,忽然說:“其實,人呀,不管在哪個位置,只要他能發(fā)光,就是一顆亮閃閃的星。即使漫漫歷史長河,也無法抹殺這一朵亮閃閃的小花?!蔽覇栿w美教研員:“這個安山月,是曾在詹河小學教書的安山月嗎?”她說:“是的,不知怎么她調(diào)到了特教學校。當聾啞殘疾兒童的老師,難?。 ?/p>
沒等她說完,我就跳下看臺,向安山月跑去。快跑到她跟前時,看到她面容疲倦,身姿孱弱,我又有點猶豫,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她在彎腰拾起一個腰帶時看見了我,忙用兩手交換著拂去胳膊上的腰帶,向我跑來,大聲喊著:“黃老師,好久不見您了!好想您呀!”我笑著說:“怎么都不跟我聯(lián)系呢?!彼叩轿颐媲?,還大口大口地喘息。我說:“幾年不見,忙什么去了?”她說:“進修了一年,然后又病了一場。”我關(guān)切地問:“什么病,要緊不?”她搖搖頭說:“其實休息一下就沒事。”我說:“有病要抓緊治。要不要我跟校長說一下,給你減輕一點工作量?”她說:“不用?!蔽艺f:“你怎么調(diào)到了特教學校?”她笑了,說:“別人不知道,您還不知道嗎?我是自愿要求調(diào)來的。聾啞殘疾兒童心里的苦,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是不知道的?!蔽尹c點頭,“可是苦了你。特教學校的教學內(nèi)容和方法,一般人是很難學會的。幸虧你聰明,進修一年就學會了。”她笑道:“我哪是聰明,我是別人做一件事,我同時做兩件事。我一邊背盲文,一邊鍛煉,邊學習邊實踐,現(xiàn)學現(xiàn)賣呢!”我說:“你今天的課上得很好,受到評委們的一致稱贊,肯定要拿一等獎?!彼f:“我并不是因為要獲獎來講課,我是借這個機會讓孩子們展示一下,增長他們的自信。您看,這節(jié)課下來,孩子們是不是自信多了?聾啞殘疾兒童最缺的就是自信。”我贊道:“沒想到你看得這么深遠。我還要聽一節(jié)課,你有空了去我那里玩玩。”她說:“好的,有老師的鼓勵和鞭策,我更有奔頭了?!?/p>
過了兩個月,她果然到我這里來過一次,不過是來開會,順便從我這里帶走一些試卷。散會后,她來到我的辦公室,我說:“當了教務主任?進步好快呀!”她笑道:“不管在哪個崗位,都是為黨和人民做事?!蔽艺f:“省教育廳組織要錄制一批勞動課程精品課,你有興趣嗎?你們學校錄制這樣的課程應該具有特別的意義?!彼斓卣f:“我試試?!?/p>
一個月后,安山月果然傳給我一節(jié)視頻課。我送交市教科院,一個星期后,市教科院通知我:“安山月的那堂課送省里了?!庇诌^了兩個星期,快臨近寒假了,市教科院告訴我:“安山月的那節(jié)課評了省里一等獎,但由于安山月錄制的視頻課不太規(guī)范,要到華師大參加專門的培訓后再進行錄制。你也要參加培訓。”我便邀安山月一同去。安山月回復說:“我可能要提前一點去,到華師大再跟您會合吧?!蔽艺f:“好的?!?/p>
到華師大培訓時,卻沒見到安山月。我發(fā)微信給安山月,問她怎么沒來,她回復說:“有點事耽擱了,過兩天再來。”但是當天下午我們就接到緊急通知,因為疫情的影響,培訓暫時中斷,能回去的今天就都回去,那時正是傍晚,在路上就聽聞沿途城市檢查很嚴,等我們的車到達羅田縣時,果然被卡住了。幸虧我有個姐姐嫁到了羅田,我就在她家住下來了,當晚就給單位打了電話,單位回復說:“好在兩縣離得不遠,等疫情一好轉(zhuǎn)就派車來接我回去?!?/p>
過了兩天,當?shù)厣鐓^(qū)號召暫住人員中身體健康的黨員、團員帶頭做抗疫志愿者,參加當?shù)乜趫?zhí)勤,我便到離姐姐家不遠的雞鳴社區(qū)卡口執(zhí)勤。我值的是白班,早上七點到崗,晚上六點離崗。執(zhí)勤到第三天,一大早,來了個女孩子,還帶著個男孩子,都戴著口罩。坐下來后,我們彼此驚喜地叫起來:“黃老師!”“安山月!”嘻嘻哈哈一陣,我問她怎么在這兒,她說:“還不是像您一樣,被卡住了?!蔽页磉叺哪泻Ⅻc點頭,說:“誰的孩子?怎么跟你在一起?”她說是她班的學生,男孩一出生就缺失一只耳朵,他的爸媽都在外面打工,她帶他去省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她拉過男孩,得意地說:“看,看不出他這兩只耳朵有什么不同吧?”我明白了她參加培訓為什么遲到了。這時有個行人要進卡口,我驗看了他的進出口證便放行了,又坐下問:“做這個手術(shù)需要很多錢,你哪兒來的錢?”她說:“自己攢的唄?!蔽蚁肫鹚f過要存點錢,遲點結(jié)婚的話,說:“但是,你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彼f:“治一個是一個唄?!本用駞^(qū)有人打電話來說要買藥,她說:“我去。”把藥送進去后,她說:“以后我們分工一下,你管進出口,我負責居民區(qū)采購?!蔽以俅翁嵝阉紤]個人大事,都35歲了。她仍然說:“不急?!?/p>
我沒事的時候就看小說,她沒事的時候就輔導孩子做功課。這樣過了一周,特教學校派車來接她回去,因為她帶著留守兒童。我也跟著一起。經(jīng)過核酸檢測后,只用了一個多鐘頭,我們就回家了。
后來通知三月后復課,這期間我只跟安山月聊過一次。我問她在干什么,她回復說:“忙于給孩子上網(wǎng)課,還給學生家長送文化。”我說:“都封城了還送文化?”她發(fā)了個小視頻給我,視頻里她戴著口罩正在給對面也戴著口罩的家長講怎樣預防新冠肺炎,手邊還放著一摞法律宣傳單。
復課后就會更忙。我知道她忙,就不再打擾她。
四
八月下旬,我參加了校本研修高級培訓班。培訓結(jié)束,已經(jīng)開學了三天。我照例搭公交回縣城,我找到自己的座位,也不看旁邊坐的誰,把簡單的背包往頭頂?shù)呢浖芾镆蝗?,被車搖晃了幾下,就打起了呼嚕。
“啪!”我的腳趾頭生疼生疼的,身子本能地彈了起來,正要發(fā)作,旁邊一個小青年立刻道歉:“對不起,伯伯,我的書不小心砸到您了!”他怯怯地望著我,不敢拿走我腳上的書。我看書的封面上寫著“山月記”,心里頓生好感。
我長舒一口氣,閉上眼睛往后一仰,揮手說:“你是學生吧,你說了個病句?!彼匀换艔堈f:“是學生,伯伯,哪兒有病句?”我繼續(xù)詐他,“沒參加過高考吧?”他見我沒惡意,松弛下來,笑道:“這你就說錯了,伯伯,我今年考取了華中師范大學?!蔽抑逼鹕碜樱谒绨蛏吓牧艘幌?,“這么說,你還是我的小師弟?!彼郧傻卣f:“不敢,應該叫師叔或師爹。我就叫您師叔吧。師叔,晚輩有禮了!”他學電視里的武打片,朝我拱了拱手。我繼續(xù)唬他:“你既然愛好文學,應該知道我們縣里出的三個大作家吧?”他詫異地睜大眼,“大作家?還三個?”他搖搖頭說:“沒聽說,課本里沒有?!蔽艺f:“你就知道課本,課本之外的東西多著呢!”他嬉笑著又朝我拱了拱手說:“請教師叔,我們縣里出了哪三個大作家?”我說:“熊召政,知道不?劉醒龍,知道不?還有一個可惜命短,也是個真才子?!彼难劬Σ煌5爻夷_邊斜視,嘴里說:“師叔接著說,那另外一個大作家是誰?”我說:“姜天民,知道不?所以說,大作家縣里的人不允許說病句!”他連連點頭,“是是,師叔教訓的是!”拱著的手朝我腳邊指,“師叔,您腳邊還有個東西?!蔽野涯_挪來挪去,沒看到什么,“小孩家家的就學著撒謊?哪兒有什么東西……”他突然弓下身,手在我鞋邊碰了一下,撿起一個東西。我說:“什么東西?是不是我丟的?給師叔看看?!彼咽謹傞_,是一支鋼筆。我拿過來一看,認出是我送給安山月的。我把筆往懷里一插,瞪眼道:“這支筆你是哪兒來的,說!”他說:“我可不是偷的,也不是撿的,是我的老師送給我的?!蔽艺f:“瞎說!這支筆我認識,是哪個老師送你的?”他說:“是安老師?!蔽艺f:“哪個安老師?天下姓安的多了去了?!彼f:“是……是安山月老師?!蔽抑逼鹕碜诱f:“你是安老師的學生?什么時候做過她的學生?”他說:“小學的時候?!蔽艺f:“你是詹河人?”他說:“是的?!薄靶瞻??”他說:“是的?!蔽倚睦镉謱λ嗔艘环萦H近感,說:“那我叫你小安了,小安,你小學讀了又讀初中,初中讀了又讀高中,一直跟安老師有聯(lián)系?”他說:“是的,她寒暑假回家鄉(xiāng),還幫村里搞扶貧,指導村民種藥材,有時還幫村民聯(lián)系銷售。我家也是她的扶貧戶。這支筆是她許諾我考上縣一中后送給我,結(jié)果我真的考上了縣一中,然后她就真的把我鋼筆送給了我。跟你說,我可是我們村第一個考上211大學的!”他的神色有點得意。我說:“你們都已經(jīng)開學了,你怎么還沒返校?”他突然神色暗淡,低著頭,用手揉鼻子。我正色道:“男子漢要有點男子漢的氣概!出門三天就想家了可不好!你總不能一輩子吊在父母脖子上過日子吧?!”他的眼圈紅了,“今天是安老師的頭七,我特地趕回來給她燒炷香?!彼男馗鸱?,哭出聲來。
“什么?”我一把抓住他的衣口,“你說什么?”
“真的,”他抽抽搭搭地說,“安老師走了,誰也沒有想到這么快……”
我頹然倒在椅子上,心口仿佛壓上了千斤巨石,不能說話,不能呼吸,不能動,只剩下大口大口地喘氣。我感到我成了只會呼吸的尸體。過了許久,我說:“我不信!我要去看看她,今天就去?!?/p>
他說:“那我領(lǐng)你去?!?/p>
我說:“她現(xiàn)在在哪兒?”
他囁嚅道:“安葬在……詹河小學后面的山坡上?!?/p>
我說:“不行,我先到特教學校去看看?!?/p>
他小聲說:“我勸你別去,特教學校的師生對她很有感情,你這一去,又翻出他們的舊痛。”
我想了想,便撥打了特教學校校長的手機,校長的回話跟小安說的一樣。
車到城關(guān)車站停了,我站起來,踉蹌了一步,差點跌倒,小安急忙伸手扶住我。走出車門時,我望著頭頂?shù)奶?,感到我一下老了。一個年輕、有才華的少女走了,我們這些老朽卻還活著,貪天之功,老天多么不公正??!
我慟上心來,欲哭無淚,老邁蒼蒼地跟著小安轉(zhuǎn)車去詹河,小安一直攙扶著我。車在我熟悉的山路上繞來繞去,舊日的風物更增添我的疼痛。我仿佛看見了安山月背著我的被子進了她家右邊的土屋,看見她替我整理床鋪,看見她牽著三只山羊走出小樹林,看見她哭鬧著要她的三只山羊,看見她在毛坯樓房里跳舞,看見她用自己的錢幫殘疾兒童做手術(shù),看見她笑著對我說她要讓所有的聾啞兒童都變成正常人……我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一發(fā)不可收拾。我仿佛哭空了心,只剩下一個干癟的軀殼。
我在路邊小店里買了香紙。小安扶著我,沿著詹河小學旁邊的小河,緩緩地向后山的山坡走去。山坡上已經(jīng)聚了許多來燒紙上香的人,我穿過他們走到前面,看見樹林子里安山月矮小的墳墓。墓碑上只寫了“安山月之墓”五個黑字。我默默地在墓前燒香紙,點燃三支香,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接著,小安也點燃了香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后面的人跟著上來燒香磕頭。
我和小安在人群中默默站著,有個農(nóng)民指著對面山坡上新修的公路說:“今年搞村村通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其實那里只有安毛兒一戶人家。到他家門前的幾百多米路沒有鋪水泥路,那條路也確實窄狹、高低不平,村里說致富路上‘一個也不能少,決定把到他家的路修成寬敞的水泥路。當時在家的安老師也來了,幫著挑水、攪拌水泥。中午,她從河里挑著一擔水上坡,突然腳下一滑,一擔水全潑了出去,兩只水桶也都滾了下去……她撲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
我找到村主任詳細打聽究竟是怎么回事,村主任說:“后來我們整理安老師的遺物,從她的遺物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醫(yī)院的診斷書,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這個病不能干劇烈的活兒,還具有遺傳性?!蔽因嚨孛靼琢税采皆聻槭裁床徽勁笥巡唤Y(jié)婚,明白了她的親生父母為什么拋棄了她,明白了她為什么上體育課時就氣喘吁吁。
我又走到安山月的墓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安扶著我慢慢往回走。月亮從東山升起,我舉頭望月,想著安山月短暫的一生,她是真正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了家鄉(xiāng)和人民。她讀書不是為了獲取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財富,而是為了人民的需要。她不愧是家鄉(xiāng)的好女兒,人民的好教師。
沉思默想之際,小安輕輕拉了我一下,說:“黃老師,你不要過度悲傷,其實欠安老師最多的人是我。她,她……臨終時把視網(wǎng)膜捐獻給了我。我讀高二時,右眼眼底視網(wǎng)膜脫落,她一直記在心上,臨終時仍未忘記,前不久我做了手術(shù)???,現(xiàn)在我的眼睛跟別人一樣吧?感覺比從前明亮多了——這也是我填志愿時為什么要選擇華中師范大學的原因。我要向她學習,做她那樣的好老師!”
我扶著他的肩膀的手輕輕地拍了拍他。一彎月亮升上東山。在山月的照耀下,小安的青絲泛起淺淺的光輝。我看見他眸子里有一輪山月,兩人一齊向山上的月亮望去,看到山月紅紅的,像一只笑眼,又像笑彎的嘴唇,啊,那是她的嘴唇,她的紅唇……
作者簡介:許松華,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小小說《核桃哨》《最成功的生意》等入選《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年華交錯的十二個月》獲首屆中國小小說擂臺賽二等獎。中篇小說有《明年晉職》,短篇小說有《1972年的草帽》《今夜無故事》等,散文有《心淡如菊》《香道》《追求幸福的寄斛生》《板橋上的鄉(xiāng)愁》《常規(guī)的就是幸福的》等。曾出版散文集《月滿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