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凍體

2022-04-30 22:45兔草
廣州文藝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黑狗

兔草

1

每次回來,他都會想起一些與來意毫不相干的事,比如嬰兒啼哭,宇宙初生,黑洞中未知的臉。他幼時誕生在這座村莊,成年后去了城市念書,之后便是長達數(shù)十載的漂泊。村中認識他的人越來越少,他認識的村中風景也越來越少。

唯有上山的路一直記著。小時候,這條路通往博物學展覽館,花、鳥、魚、蟲,一整個大自然的饋贈,成年后,這條路逐漸荒廢,漸漸隱沒在時間海洋之中,最后一次被人憶起是因為死亡。他把車停在老屋旁邊,彎腰打開后座車門,從里面取出紙錢、香燭和鐮刀。把東西拿出來后,他又從后備廂取出一雙平時釣魚時使用的橡膠雨靴,他脫了球鞋,換上雨靴,準備上山。前幾日下了雨,山上還有些泥濘,荒草長得很高,淹沒了膝蓋。他左手拔草,右手持刀,背上還縛著紅色塑料袋,一路走,一路流汗,沒走多久就覺得力不從心。他停了下來,站在路中央喘氣,感覺力量逐漸離開了他的身體,從前那個輕易把重物舉起來的年輕人已經(jīng)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歲月的傀儡。

他繼續(xù)走,走了約莫十五分鐘,父親的墳終于冒起一個小小的頭。這是一座夫妻合墓,父親先走的,接著是母親。在這座墳墓旁,還零星散落著一兩個墓碑,大概是其他的遠房親戚吧,他記不清他們的名字。墓碑經(jīng)過長時間的雨水沖刷及山林日曬,碑上的字有些脫落,他取出毛筆和油漆,開始了描紅工作。一筆一畫描過去,皆是熟悉的名字,那顏色,紅得觸目驚心,似乎在提醒著他,誰死了,誰還活著……

兒媳 尹婉

描到妻的名字時,他頓了頓,悲從中來。妻已經(jīng)離開九年了,這九年間,人世變遷,他度過了一段極為寂寞的時光,很多話,想說與旁人聽,但了解他的人并不多。兒子也走得遠,一直在美國,似乎是在做電影吧,他對兒子的事情不怎么過問,兒子也從來不關(guān)心他過著怎樣的生活。

操辦父親喪事的那年,他正忙于一個大項目,妻挺身而出,為其打點了一切,旁人皆贊,得此賢妻,此生足矣。他也知足,潔身自好,從不在外拈花惹草。在關(guān)于老年生活的想象中,妻是其中的背景色,他們也曾真的好好謀劃過退休生活,比如說在農(nóng)村老屋附近蓋一座別墅,在庭前院后種下無數(shù)花草。最好住處附近還有一片小池塘,可以出去釣魚,也可以在家里畫畫或吹薩克斯。而這樣美好的畫面在九年前被擊破。得知妻身患絕癥的消息后,他也開始消沉,僅半年時間就瘦得仿若另一個人。他不是不接受死亡,只是不接受安排好的一切從此沒了蹤影。那段時間,他一直都在訓練自己接受妻子即將死亡這件事。就在他快要服從命運的安排時,妻突然從病床上歪過頭,對他說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

“我想把自己凍起來。”

“凍起來是什么意思?”

妻從枕頭上取出一本薄薄的藍色小冊子,上面寫了有關(guān)人體冷凍術(shù)的科普。所謂人體冷凍技術(shù)就是把人體在極低溫(-196℃以下)冷藏保存,期望未來可以通過先進的醫(yī)療科技使病人解凍后復活,并接受治療。

“騙人的吧?!彼嘈Α?/p>

“是我老同學的項目,他不會騙我的?!逼拮幽樕蠐P起燦爛的笑容,和他陰云密布的表情形成了鮮明對比。

為了搞清楚所謂的“人體冷凍”是不是一個騙局,他特意去了一次科研所。穿白衣大褂的男人向他展示了流程:第一步一般是抗凝,注射抗氧化、抗凝和中樞神經(jīng)營養(yǎng)的藥物,通過循環(huán)系統(tǒng)快速輸注冰鹽水進行物理降溫;啟動呼吸機和心肺復蘇機等心肺支持設(shè)備,以保障身體的供血供氧,維持機體生理功能,轉(zhuǎn)運至進行灌流的手術(shù)室。第二步是灌流,在頸部和股部建立雙通路外循環(huán),將人體體溫降低到18℃左右;注射防凍劑,并逐漸加大濃度使防凍劑變得越來越濃稠,同時繼續(xù)進行降溫,直至成為固體,但它不會結(jié)冰。最后一步是降溫,使用液氮蒸氣或干冰對身體進行快速降溫,可以使體溫降到-190℃左右……

從科研所出來已是黃昏時分,科研所旁邊有一條長河,他沿著長河走了一會兒,思緒紛亂,最后找了一個椅子坐了下來。他垂首,將頭埋在雙膝之間,黃昏時的風還不太涼,溫柔地掃著他的脖子。在幼時接受過的眾多教育里,死亡是所有老師都不曾觸碰過的環(huán)節(jié),而人們對于科學的迷戀又接近于一種迷信的程度。沒有人會相信起死回生,沒有人相信人冷凍后真的復活,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認為這是一種騙局——給將死之人一個心理安慰罷了。

驅(qū)車回到醫(yī)院時,妻已經(jīng)睡著了。病后期,癌細胞擴散,渾身都疼,很難睡個好覺,見妻睡得安詳,他也不忍打擾,就獨自在一旁坐著,回憶。他們本來是一對極平凡的夫妻,并沒有什么驚世駭俗的愛情故事,和那個年代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們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他學建筑,妻是醫(yī)科大學的學生。因?qū)W業(yè)紛忙,他們一開始都是寫信聯(lián)系,一寫就是好幾年。寫信到第三年的時候,兩個人總算確定了關(guān)系,走到了一起,再之后,便是潦草簡單的婚禮、工作、育兒、贍養(yǎng)雙方父母……多年來,身邊的夫妻也常有散了聚,聚了散的,他們倒是因為性格中帶點兒頑石的傻氣,一直牢牢固合在一起。

妻于凌晨醒來,他正睡得昏昏沉沉,下意識地,他替妻掖了掖被角。病室內(nèi)沒有開燈,月光自窗外傾瀉到地上,一地銀白。在這朦朧的月色里,妻細聲問:“考慮得怎么樣?”“都依你,都依你?!毕襁^去無數(shù)次的談心那樣,最后的結(jié)局總是他妥協(xié)下來,而妻像一個得勝的將軍般昂起鵝蛋小臉。或許正是因為性格里的倔強,妻不愿輕易屈服于死神的刀下。那之后,妻的心情明顯好了起來,他甚至恍惚覺得妻可以好起來。可沒過多久,妻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他意識到一切只是回光返照而已。在最后的那段時光,他們開始密集地聊天,聊一切可聊的話題。他們追溯到了自己的童年——匱乏的物質(zhì),疏淡的親情,也聊青年時代,那些意氣風發(fā)的時刻與對理想的無限向往。聊著聊著,終于聊到了老年,妻開始不斷叮囑他如何過好一個人的日子,從衣服如何打理到每個菜式該怎么燒,他腦子里密密麻麻記了一圈菜單。當一切落到這樣瑣碎又細節(jié)的事物上時,死亡淡化成了一個灰色的窗簾,雖然幕布厚重,遮擋光線,但用帶子束起來后,幾乎可以忘記窗簾的存在。

妻心跳停止的那天,窗外下著密密麻麻的細雨,他想湊近一些,想和妻說最后的話,但涌進病房的是科研團隊,他簽了一大摞的單子,然后被攔在人群外,那些巨大冰冷的儀器將整間病室營造得宛如科幻小說里的場景。在那一刻,他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妻不再屬于他了,也不再屬于這個家,妻屬于未來,屬于希望,屬于科學研究……18FF5E42-0AFD-460C-BD3E-11BA99F8C131

遠古時代,人的骨頭埋于荒野之中,接著有了棺材,再然后是火葬,一排又一排的骨灰盒,而現(xiàn)在,妻被冷凍的身體裝在巨大的液氮瓶中。那瓶子是銅綠色的,有厚實的外壁,里面的一切無人能看見。他每隔一陣兒就會去存放液氮瓶的地方待著,一邊觀察瓶子的外壁,一邊播放妻生前最喜歡的歌曲——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

任時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氣息

妻有一副好嗓子,每次親友聚會,妻都要唱這首歌,唱到高潮部分,妻會握著話筒,低眉淺笑,歪頭望著他。他曾想過,老了之后,在宅前花園用彩色電燈泡串聯(lián)起一個小型舞臺,只要妻愿意,她可以每夜都在舞臺上一展歌喉。而現(xiàn)在,一切都成了破滅的幻想,妻閉上了雙眼,停止了呼吸,成了一具冰凍之物。

“你使勁睡,拼命睡,醒來我們就能見面啦?!痹谧詈蟮臅r刻,他握著妻的手,這樣安慰著。

2

從山上下來時已是中午,周圍并無飯館,所以他自備了干糧——一小塊全麥面包、礦泉水和酸奶。他從車上取出一個折疊座椅,準備去老宅里坐一坐。老宅里空無一物,唯有祖父那年修繕的房頂還好好留在那里。不過,經(jīng)過歲月侵蝕,整座宅子已成危樓。“大概很快就要拆了吧。”他喃喃自語。

甫一進屋,泥土腥氣撲面而來,他想起這里原本充滿了煙火氣息,現(xiàn)在卻連人生活過的痕跡都已經(jīng)消失了,他一邊吃著面包一邊打量房子內(nèi)部的肌理。他常年在外,照顧老宅的任務留給了一個遠房親戚,不過那親戚前幾年也搬走了,沒有空來看顧這個地方。久而久之,這房子成為了一個留守故鄉(xiāng)的老人,獨自拄著拐杖觀望著來時與去時的路。

到里屋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空箱子,里面自然什么也沒有,但他想起自己曾在這箱子里住過一晚,那是七歲時候的事了。那一年的冬天,他高燒不退,死活查不出原因,父母無奈之下從鄰村請了一個神婆,神婆湊近他,用冰冷的手貼了貼他滾燙的額頭,然后嘆了一口氣說:“有人要來收他的魂,讓他藏起來吧?!?/p>

“怎么藏?”

“放進棺材里頭,假裝他已經(jīng)死了?!?/p>

他那時燒得迷迷糊糊的,只聽到“棺材”二字,這兩個字令他心驚,原來自己真的要死了嗎?他食不下咽,惡心嘔吐,照鏡子時嘴唇也發(fā)白,看起來可真像個死人啊。死,對于一個七歲的孩童來說是那么遙遠的事情,可這一場大病逼迫他直面這件事。到夜晚八點左右,父母給他擦了擦身體,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然后用被子卷了卷,放進了一個黑色的大箱子中。他才七歲,發(fā)育未完整,那個箱子足以容納他瘦小的軀體?!斑@就是棺材嗎?”他燒得迷迷糊糊,眼見“棺材板”就那樣扣下來,天逐漸暗了。

夜里,父母拿了火盆與紙錢去后院燒紙,煙味從院子里飄進來,嗆得他直咳嗽,他想發(fā)出聲音,可喉嚨已經(jīng)沙啞,他想驅(qū)動身體,但渾身乏力。對于外界的一切,他都知道,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如同一條凍在冰箱里的魚。

翌日中午,他醒來,燒奇跡般退去,親朋大喚那神婆果然有妙招。他從黑箱里直起身體,對著父母說:“水,水?!睕]人能說清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那神婆拿了錢后很快消失,據(jù)說也沒再居住在鄰村。長大后,他多次試圖找那神婆詢問當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根本覓不到對方的蹤影。

“呼——”他吃完最后一小塊面包,坐下休息,坐了幾秒便驚覺不對,他的腿不能動了,就像被水泥給糊住了。他不敢搬動雙腿,更加無法站起來,想呼喊他人來救又覺得難為情,實際上他比誰都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

第一次發(fā)病時,他正在和一個女人“約會”,說是“約會”,其實也并非自愿。妻去世后,他獨居生活,經(jīng)常搞砸很多事,朋友見他這樣,便陸陸續(xù)續(xù)給他介紹對象,今天是周阿姨,明天是黃醫(yī)生,后天是謝老師,那些女人雖體態(tài)不一,個性不同,但在他看來全都差不多。他們通常約在公園的花壇附近見面,隨便閑聊一些事情,起初總是聊得不錯——在聽到他建筑師的身份時,對方總流露出那種崇拜的神情,但話題只要一轉(zhuǎn)到他的妻子身上,談話就會不歡而散。

“所以說,你老婆其實已經(jīng)死了?”

他搖頭,開始向?qū)Ψ浇忉專睦掀挪]有死,只是被凍住了,凍在一個三米多高的液氮瓶里。對方又問,那她現(xiàn)在算是木乃伊嗎?他搖搖頭說,怎么會是木乃伊呢,木乃伊是尸體,但我老婆還是有可能活過來的。對方又接著問,那如果有一天,你老婆真的又活過來了,我們這種關(guān)系算什么?第三者?

就這樣往復了好幾次,媒人也露出疲態(tài),并且在交流時不斷訓斥他說話過于直接。媒人講,盡管你老婆的事情是那個樣子的,可是普通人怎么能夠理解,你就說你老婆死了就好了嘛,多簡單。每次提到“死”這個字眼時,他的反應都很激烈,他站起來,摔了筷子和碗,辯駁道:“我說了多少次,她沒有死,沒有死,你聽不懂嗎?”媒人也拿起包,站起來,拉開門,沖他扔了一個不屑的眼神,他就這樣獨自留在酒店包廂,像一個棄兒。親朋好友私下也對其多有議論,就連最好的同學都要來上這么一句:“說真的,你相信你老婆還能活過來嗎?”在同學會觥籌交錯的氛圍之中,他被這句話給問住了,他相信嗎?相信未來妻真能起死回生嗎?又或者全部都只是狡辯而已,他只是在假裝妻還活著而已。是的,妻活著,活在那個液氮瓶里,就像科幻電影的女主角被休眠技術(shù)放在宇宙飛船的腹部一樣。多年后,當這個地球上和他同輩的人都老了,妻還會以年輕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在那次“相親”飯局上,他正準備夾菜,但手哆哆嗦嗦不聽使喚,筷子懸在半空中,他的手指拼盡全力想留住筷子,但筷子終于還是從他手中滑落,“?!币宦曉以诹瞬Aё郎?。坐在他對面的女士見此情景,臉色瞬變,彈起身體,拿起包,轉(zhuǎn)身就走,邊走邊罵:“有病就治病,別出來害人。”

翌日,他去醫(yī)院做了一次全身檢查,其中最讓他不適的一項是肌電圖——醫(yī)生拿著一根針扎進肌肉中,然后命令他拇指使勁,用力,在這個過程里,針還在肌肉里攪動。接著拔針,接著針又刺進脖子里,醫(yī)生繼續(xù)指揮說“脖子用力往左側(cè)轉(zhuǎn)”,就這樣,重復操作了數(shù)次,一連檢查了七塊肌肉。18FF5E42-0AFD-460C-BD3E-11BA99F8C131

“你家人呢?”

他沉默了一會兒,不知如何作答,兒子在國外,指望不上,妻子說死亡,但并不是,他想了一下,回答道:“沒有家人。”

“單身漢?”

他點了點頭。

醫(yī)生的眉頭皺了起來說:“你得了一個罕見病,這個病發(fā)病率是十萬分之一,不過目前的結(jié)果顯示還在早期,也不排除有誤診的問題,還要做進一步檢查?!?/p>

“什么病?”

“漸凍癥?!?/p>

“漸凍癥?”他立刻掏出手機查了一下這個詞條。

漸凍癥早期癥狀——肌無力,全身肌肉沒有力氣,失語,不能吞咽,舌頭無力,眼皮下垂,大小便失禁,全身肌肉萎縮,失去行動能力。

“這種病會死嗎?”

醫(yī)生沉默了一會兒說:“建議你去別的醫(yī)院再檢查一下,我們這邊的結(jié)果也不一定準確。”

3

他輾轉(zhuǎn)了三家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都不樂觀。資料說,這種病的平均壽命只有五年,當然也有像霍金這樣的,21歲被診斷患病,但最終活到了76歲。該病病因至今不明,其中20%的病例可能與基因缺陷或遺傳有關(guān),另外一部分則是環(huán)境因素,比如重金屬中毒等。

六神無主時,他再度來到了科研所,希望可以把自己也冷凍起來,然而那天下午他撲了個空,研究員稱博士去了城內(nèi)最高的那棟大樓開講座。

“是魔方大廈嗎?”他問。

研究員點了點頭。

他驅(qū)車朝魔方大廈駛?cè)?,沿途?jīng)過了城內(nèi)多個工地。自魔方大廈在城中出現(xiàn)并成為地標建筑后,又有無數(shù)大樓企圖模仿與穿越。當初事務所拿到這個項目時,他激動不已,以為這將是他生命中里程碑一般的作品,但等大廈正式落成時,他卻完全開心不起來。那建筑物劍一樣直刺入天際,看起來不像是守衛(wèi)城市的巨人,倒像是割破天空的匕首。

進入明亮的大堂,按動電梯,會場在49樓,那里有絕佳景觀位,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可俯瞰整座城市的壯美風景。等他進入會場時,講座已經(jīng)開始,保安問他是否攜帶邀請函,他指了指舞臺,然后報出了博士的名字。保安退讓到了一邊,指引他進入,他隨便找了一個后排的位置坐下,看著博士在臺上宣講。在講臺中央?yún)^(qū)域,一個玻璃水缸中裝著一條一動不動的魚。坐在他身側(cè)的人全都屏息凝神,似乎在等著什么,他倒是對此沒有興趣。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看過這個凍魚實驗了。

魚兒在水里再次動了起來,全場發(fā)出歡呼聲,博士雙手抬起又壓下,示意觀眾們安靜。

“魚能復活,人可以嗎?”

“可以,不可以,可以,不可以……”臺下交替出現(xiàn)雜亂的聲音,他被這群狂熱的觀眾包圍,感覺格格不入。

博士握住話筒說:“作為一個科研工作者,我要告訴大家的是,現(xiàn)在復活還很難做到,但我和我的整個團隊一直在為這項事業(yè)努力著。當然,我也很高興,有一些家庭開始逐步接受這種新的概念,并愿意作為志愿者來進行嘗試……”博士邊說邊在大屏幕上點開一個視頻,視頻里,一個著病號服但畫了口紅的中年女人出現(xiàn)了。

是妻,尹婉。

妻的臉通過屏幕被放大了數(shù)倍,巨人般出現(xiàn)在墻面上,他看著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竟感到了陌生。這段視頻他原先從未見過,妻也未曾透露接受過這樣一個采訪,仿佛是時間的方塊蛋糕中早已被人從中切掉了一段。他攥緊了拳頭,手心出汗,低下腦袋,想逃避這一切,但很快又逼迫自己揚起臉,與屏幕中妻子碩大的眼晴對視。妻整理了一下衣角,又理了理鬢發(fā),清咳兩聲,露出了一個完美的笑容。這笑容讓他頃刻間釋然。多少年里,每當他遇上困難,不知如何應對,總有這樣一個笑停在長巷深處,像溫和的老人,用蒼老的大手撫摸著他的背部說“沒關(guān)系”。

“我很榮幸,很榮幸有這個機會成為這個項目的志愿者。一開始知道自己得病的時候,我特別難受,覺得無法接受,我還這么年輕,怎么就得了不治之癥呢。那個時候真的很苦,我每天都偷偷以淚洗面,不知道怎么辦,我的老公也很痛苦。后來,我聽說有這個人體冷凍技術(shù),可以把自己凍起來,然后等著未來復活,我瞬間就覺得自己有了活力。你對死亡的概念馬上不一樣了。只要人可以冷凍起來,那未來就總有希望的對吧,我這幾天總是跟我老公說,我只是要去休息一陣,等再過個幾十年,技術(shù)成熟了,我就能醒過來。那個時候,我還年輕,腿腳也利索,我還能照顧他。我和他之前有個約定,說老了的時候去他老家弄塊地,搞個小花園,在那兒養(yǎng)老,我答應了他的,我希望我能做到?!?/p>

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眼,試圖讓視線清晰,但揉過的眼經(jīng)過眼淚的沖擊,終于還是如潰敗的大堤般失守了。他低下頭,用紙巾拼命拭淚。他老了,視力越來越差,眼睛也容易疲勞,一瞬間,他竟分不清是激動的淚還是疲憊的淚。在這個過程里,妻的聲音漸漸滅了,臺上又響起了博士的聲音。

“我們要相信,科技是可以進步的。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聽過一個概念,這個概念叫作‘奇點,物理上把一個存在又不存在的點稱為奇點,空間和時間具有無限曲率的一點,空間和時間在該處完結(jié)。我這么說可能有些復雜,大家不太好理解。我換個說法,我這里說的奇點是指一個技術(shù)突破點,我們現(xiàn)在看起來根本無法突破與跨越的一些難題,在經(jīng)過某個奇點后或許會引來飛速發(fā)展,比如說人工智能,比如說意識上載。我們現(xiàn)在不太相信這些,是因為我們還無法真的預測未來,但實際上,只要奇點來臨,你會發(fā)現(xiàn)一切皆有可能。我和我的團隊就是在賭這樣一個可能?!?/p>

奇點,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個所謂的“奇點時刻”,在那份他親手簽署的知情同意書里明確寫著:“科研所不能保證、擔?;虺兄Z生命延續(xù)研究計劃在未來一定會成功,也不能準確預測未來醫(yī)學科技的發(fā)展時間表,復蘇技術(shù)基于未來醫(yī)學技術(shù)的巨大進步。”

“我們應該換一種觀念來看待生死,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二十一世紀了,一切皆有可能。”

博士話音落定,大屏幕上忽然出現(xiàn)了鄧麗君的身影,她的笑容依舊是那樣的溫暖,如和煦春風。她身著一條漂亮的黑色禮服,拿起話筒,對全場觀眾說:“歡迎來到這場盛會?!边@并非是舊的錄影,而是利用摳像和全息投影技術(shù)復活的鄧麗君。18FF5E42-0AFD-460C-BD3E-11BA99F8C131

任時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氣息

他跟著那節(jié)奏哼著,晃著,仿佛坐在一葉扁舟上。未來顯然已經(jīng)來了,但這個未來里所能容納的人并不多,他不是那個幸運兒。他等不到了,等不到履行約定。

4

狗開始吠叫,黃昏降臨。他想起小時候躺在棺材里的那個夜晚,當時也是這樣,周圍密密麻麻圍了一圈人,世界是如此熱鬧,而他,明明能感知周圍的一切,意識清晰,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像是有一堵墻隔絕了外部與內(nèi)部的世界。

“是命……這都是命啊……”妻的臉和母親的臉交疊在一起。那夜,母親一邊燒紙錢,一邊自言自語,說的都是有關(guān)命運與人生的事情。母親說,人到了一定年紀就會有一種感覺,一切看起來都可以控制,但實際上一切都不由人控制,只能聽天由命。他越想,越覺得屈辱,他不想屈服于這一切。他張大嘴巴,咿咿呀呀地發(fā)出怪聲,但這聲音太微弱了,頃刻就化入風中。門留了一條縫,但無人進來,只有一條黑色的小狗一直在門縫那兒待著。他和小狗對視了許久,小狗一直在叫。這狗是哪兒來的?它有主人嗎?又或許只是一條普通野狗罷了。這狗餓了嗎?餓的時候會咬人和吃人嗎?

迷迷糊糊之中,他竟然昏睡過去了。再醒來時,狗正在舔他腿部暴露出來的皮膚。他的身體終于稍微可以動了,酥麻感逐漸離開,對身體的掌控權(quán)又回來了一些。這段日子以來,他時常覺得自己的身體仿若一輛老舊汽車,雖然零部件都在,但顯然不如新買時那么流暢,盡管替換部分零件可以達到一定效果,但他本身的核心技術(shù)已經(jīng)完全落后于時代。他揚手,摸了摸那黑狗,黑狗很溫順,又舔了舔他的手。他站起來,步出門外,準備出發(fā)。

黑狗一直跟著他,不舍離去的樣子,他蹲下來,摸摸黑狗的腦袋,示意他要離開了。這次來,有兩個目的:一是為了給父母掃墓,二是為了去尋找妻當年在樹林埋下的愿望瓶。那一年,他和妻一同返回故鄉(xiāng),寂靜無人的夜晚,他們相伴走了很遠很遠,一直走到了天明,當?shù)谝豢|晨光投入森林時,他們看到了一個廢棄的小木屋,妻指著那棟房子說:“我們老了就來這里住吧?!蹦菞澐孔优赃呥€有兩棵巨大的樹,兩棵樹抱枝纏繞在一起,難舍難分。

“你知道怎么看樹的年齡嗎?”妻問。

年輕的時候,學校的人說過,要測樹齡,最簡單的辦法當然是看年輪,但問題是,總不能為了想知道樹的年齡就把它砍了吧?還有一種辦法是看它的枝干——從上往下看,一年生枝,二年生枝,三年生枝,由此來推算主枝的年齡。不過,對于古樹而言,考古學上普遍采用的碳14測定法,也需要在樹木上打眼,而且誤差在20年以上。

“它們應該在這里住了很久吧?”他說。

妻卸下雙肩包,從里面取出一個礦泉水瓶,接著又把里面的水一飲而盡?!皝恚瑤臀乙幌??!逼拚f,“我想把這個瓶子埋在這里,等以后我們找不到這個位置的時候,就可以通過這個瓶子來認路。”

“那你還不如通過樹來看,塑料瓶子一大堆,全部長得一樣,讓人怎么找?”

“可是樹和樹也長得一樣啊?!?/p>

兩個人為了瓶子與樹的問題爭執(zhí)不休,最終還是妻勝利了,他循著妻的意思將那瓶子埋入了地下。妻還在瓶子里放了一張紙條,不知道寫了什么。

當時他對妻的舉動充滿了懷疑,而今一切縈繞成了一段難忘的回憶。瓶子會破漏嗎?里面的紙張是否已經(jīng)腐爛?一切猶未可知,他只是拼命想找到那個地方。

他走到車邊,整理隨身物品,陡然發(fā)現(xiàn)那雙沾滿污泥的膠鞋不見了。那鞋子不是貴重物品,丟了也沒什么關(guān)系,但究竟是怎么不翼而飛的呢?難道是被其他的土狗叼走了嗎?可鞋子又不是食物。興許是惡作劇吧,村子里有些沒大人看管的小孩,喜歡瞎鬧。他發(fā)動汽車,準備啟程,然而那條小黑狗卻堵在路中央,不肯離去。他閃了好幾次車燈,黑狗無動于衷。

這狗是瞎了嗎?

他下車,走到黑狗身邊,將其抱起,放入車的后座?!澳俏揖蛶阕叨温钒伞!彼麑δ菞l黑狗說,“不過到了目的地,我們就得分開?!焙诠窚仨樀嘏肯铝?,閉上了雙目,像是累了。他透過后視鏡看到了這一切,覺得這竟是這段時間以來唯一讓他感到心靈平靜的一刻。

發(fā)動汽車,晃晃悠悠上了路,雖然路比以前好走,但還是有不少坑坑洼洼。路面像海上的波浪般起起伏伏,每次從高處滑向低處,人都會產(chǎn)生明顯的失重感?!鞍パ?,你開慢一點,我都快暈車了。”過去妻坐在后座上時,總會抱怨他車速過快,他那時身體強壯,不敏感,總覺得妻的抱怨毫無理由,而現(xiàn)在,他的身體弱了下來,人變得敏感,終于有了和妻當年那樣類似的體會,他不得不讓車的速度慢下來。

天漸漸暗下來,前方的路變得模糊,如果開得再慢些,或許就很難找到妻埋下瓶子的地方。為什么總是會遇到這種兩難的時刻?想做些什么,卻總是事與愿違。他拍打著方向盤,開始賭氣、發(fā)泄,但又不知道這氣該撒在誰的身上。物理老師說過,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有施力的,就有受力的。過去,他脾氣不好的時候,就沖著妻兒大吼大叫,而現(xiàn)在,他開始變得無助與可笑。

光已經(jīng)消失了,前方?jīng)]有路燈,只能勉強以車燈引路。他看到一個灰色的影子躍過去了,嚇得猛一個急剎車?!拔?,找死啊!”他呵斥道?;疑白油T诠饫?,沖著他大笑,他發(fā)現(xiàn)那個影子是一個少年,穿著一雙黑色膠鞋。他搖下窗戶大喊:“把鞋子還給我!”少年很快消失了,不知道躲到田地里哪個地方去了,他看見那個少年的一瞬,仿佛看到了兒時的自己,也是這樣的稚氣,也是這樣的喜歡偷穿大人的鞋。他那時總以為,只要穿上成年人的鞋,就可以走得很遠,但沒想到,成年后的每一條路都那么難走。

他打開車門,走了出去,在他面前,一個稻草人正隨著風擺動身體?!昂孟窬驮诟浇??!彼氉圆饺肽瞧瑯淞种?,小黑狗也從車里躍出來,跟上了他的步伐。一人,一狗,就這樣穿梭在夜色里。他拿著手電筒,四處照著,但光線太暗,并不能看清周圍的一切。到底在哪兒呢?森林中的樹木沒有名字,仿佛孿生兄弟,他走了好一會兒,并未尋到那兩棵抱在一起的大樹。木頭房子也早就不見了,周遭一切宛如迷宮。妻當年究竟在哪里停下來的呢?

“汪,汪,汪?!毙『诠穼χ粋€地方猛地叫了起來,他笑了笑說:“那就聽你的試試。”他拿起小鏟子,蹲下來,對著地一陣猛挖,挖著挖著,坑越來越深,可里面空無一物?!罢媸腔奶?,怎么能聽狗的……”他開始喘氣,沒想到才挖這么一會兒就精疲力竭。那黑狗倒是頗為強壯,沒過一會兒又跑向另一個地方,并開始繼續(xù)汪汪叫。他走不動了,并且不相信那會是一條正確的路。黑狗停下來,回過頭望著他,似乎示意他趕緊跟上,可他實在是不想動了。

“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他明知道狗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但他還是說了出來。這些年,他過了許久這樣自言自語的生活,有時候是對著電視機里的人說話,有時候是對著玻璃缸里的魚說話,最夸張的一次,他開始對著墻壁說話……黑狗最終沒入了黑暗之中,像一滴水消失于大海,他終于又變成了一個人。

他扔了鏟子,隨便找了一棵樹,倚靠著坐了下來。林子里靜得出奇,能聽到自己因勞累而劇烈起伏的心跳。時間就這樣從他身體上靜靜淌過。他猛然想起,那日清晨,妻對他說“累了”,然后也是這樣,找了一棵大樹,倚靠著坐下,一坐就是四個鐘頭。他望著妻的臉,看著那安詳?shù)拿嫒荩囊沧兊卯惓庫o。

“喂,你醒醒???”他對妻說。

妻雙目緊閉,笑容甜美,仿佛沉醉在一個很深很長的夢中。在幻想與回憶之中,時間終于失去了控制。他想象著自己在妻面前跪了下來,將頭枕在妻的雙腿之上,靜靜祈禱——假裝這么多年來,妻只是睡了一覺而已。

責任編輯:梁智強18FF5E42-0AFD-460C-BD3E-11BA99F8C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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